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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因惦记着这件事,萧窈都没能睡好。

    子夜时分,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落雨声,辗转反侧许久,才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第二日被惊醒时,只觉脑子隐隐作痛。

    庭院中隐约有不寻常的声响传来,萧窈困意未去,眼皮半耷拉着,声音低哑:“何事?”

    翠微攥了她的手,低声道:“钟媪要罚青禾。”

    萧窈霎时清醒过来。

    她掀了锦被就要出去,还是被翠微眼疾手快按下,穿了衣裳,边系衣带边出了寝殿。

    冬雨洗过庭院,地上盈着些许积水,细如牛毛的雨丝也还在飘着,一片雾气蒙蒙。

    朝晖殿的宫女、内侍们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观刑。

    青禾一双手被紧紧地缚在身后,跪在庭中,兴许是挣扎过的缘故,衣襟有些凌乱,鬓发被细雨打湿糊在脸侧。

    她素日爱美,会打扮得漂漂亮亮。

    如今被这样羞辱,涨红了脸,恨不得埋在地上不叫任何人瞧见。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在见着萧窈从殿中奔出来时,眼中盈了许久的泪珠霎时滚了下来。

    “公主,”站在檐下的钟媪抬手将她拦下,严厉的目光从头看到脚,缓缓道,“您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萧窈其实想过钟媪的反应,也想过,责骂也好、多些功课也罢,她都认了。

    但压根没想过,钟媪竟敢绕过她对青禾用刑。

    “放了青禾,”萧窈没留情面,摔开钟媪的手,“谁准你们这样对她的!”

    “公主违背宫规,青禾非但没有及时劝阻,反而随着一起胡闹,自然脱不了罪责。”钟媪死死地看着她,“公主千金贵体,不能折损,可这婢子若是不罚,今后宫中可还有规矩?”

    瞥了眼阶下的女史,吩咐道:“罚她受二十下荆条。”

    这几位女史皆是得钟媪看重,提拔到这个位置的,对她也唯命是从。

    唤作阿竺的女史执了荆条上前,毕恭毕敬地向萧窈行了一礼:“宫规律令在上,奴婢不得不动刑,还望公主见谅。”

    言毕,手中的荆条已经抽向青禾。

    钟媪此番是铁了心要借着责打青禾给萧窈立规矩,只是谁都没想到,萧窈竟快步上前,将那荆条给挡了下来。

    阿竺下手时并没留情,也来不及收手。

    荆条重重地抽在了小臂上,哪怕隔着层冬衣,也依旧疼得萧窈倒抽了口凉气,眼泪险些都出来了。

    “公主!”翠微惊叫了声,连忙上前查看,“是不是伤着了?”

    卷起衣袖,纤细的小臂肌肤如雪,也衬得那道红痕愈发触目惊心。

    若是下手再重些,只怕皮肉都要绽开。

    翠微素来待谁都是一团和气,说话好声好气的,如今也恼了:“若是公主真有个好歹,你待如何!”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阿竺的手都在颤抖。

    但看了眼钟媪的脸色,稍稍镇定下来,跪地道:“奴婢并非有意为之,公主若要重责,奴婢也认了。”

    钟媪是没落士族出身,昔年得孝惠皇后青眼入宫侍奉,这些年下来也算德高望重,颇有些名望。

    前几年,进宫的那位谢皇后待她都客客气气的。

    若萧窈真为此罚了她们,事情传出去,再牵连离宫一事,名声怕是就要烂了。

    也正因此,钟媪才敢如此有恃无恐。

    翠微本就不擅言辞,想通背后的原委后,就更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看着萧窈手臂上的伤只觉眼酸。

    萧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看向庭中站着的那些侍从:“解开绳子。”

    侍从们竟都没动弹。

    为首的内侍看了眼檐下的钟媪,又看了眼狼狈的公主,似是已经得出结论,看似恭敬地垂首道:“姑姑也是为了公主好。”

    他们姿态这样温驯,却又谁都不肯听她的。

    不知多少道目光落在她身上,等着她的让步,退回殿中当一个乖乖受规训的公主。

    “好。”萧窈没再多费口舌,大步流星进了殿内。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以为她这是终于想明白,服软了。

    钟媪勾了勾唇角,正要吩咐阿竺继续用刑,却只见萧窈竟又冲了出来,看清她手中的物件后,眼瞳一缩。

    萧窈是拿了短剑出来的。

    是那柄昨日想要送去重铸,却没能成的短剑,它极锋利,哪怕断了前刃,也依旧能用。

    萧窈没哭没闹,只沉默着,自己动手割断了绑着青禾的麻绳。

    青禾扑在她怀中,痛哭出声。

    两人年纪相仿,说是主仆,更是自小一道长大的玩伴。

    “别怕,”萧窈将她脸颊黏着的额发拢至耳后,轻声道,“都是我不好,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说着扶她起身,交到了翠微手中:“看看她的伤,上些药。”

    钟媪这回没敢再拦,见萧窈向自己走来,竟不自觉退了两步,脊背抵在了廊柱上。

    她这些年教过许多人。

    有一开始就温顺听话的,也有初时叛逆,逐渐被拿捏着磨平棱角的,但没有拿着刀剑的。

    萧窈平静问道:“你昨日既去了祈年殿,如此行事,是我父皇的意思?”

    钟媪目光稍有闪烁,随即正色道:“自然。”

    萧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收起匕首,拂袖往祈年殿去。

    天上还落着毛毛细雨,虽几不可察,但冬日的风总是要分外凛冽些,刮得人脸疼。

    萧窈没披大氅,甚至没撑伞。

    身上是冷的,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从见着钟媪第一面开始,她就知道彼此不是一路人,也知道钟媪不喜欢自己。

    她想的是,各退一步,维系着面上的平衡也好。

    可钟媪想得却是彻底拿捏她,拔去尖刺,磨平棱角,要她俯首帖耳、听之任之。

    朝晖殿中侍从的态度已经是佐证,若再不做些什么,只怕就要成为任人鱼肉的傀儡了。

    她也不想再与钟媪耗下去了,与其钝刀子磨肉,不如掀了这摊子。

    萧窈快步走着,却不防,路口一转竟撞上人。

    那人身量比她高,身体比她硬,触目是绯红的官服,萧窈只觉头昏目眩,踉跄了下。

    崔循下意识扶了一把,皱了皱眉。

    他来过祈年殿不知多少回,路都是走熟了的,却还是头回遇上这样的事。

    面前这位女郎看起来颇有些狼狈,乌黑乌墨的长发只是随意一绾,未施脂粉,素着一张脸。

    但那双眼却极亮。

    簪星曳月,光华夺目。

    明明昨日隔着帷帽轻纱,未曾见过面容,但崔循还是明了了她的身份。

    他松开手,后退半步,垂眼道:“公主。”

    第006章

    萧窈并没想过,再见崔循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无需揽镜自照,也知道自己的形容好不到哪里去。

    而崔循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衣冠楚楚,七十二骨的油纸伞遮去细雨,发丝都没乱。

    纤长而浓密的眼睫低垂着,看她的目光带着些说不出的意味。

    也不知是嫌她这般行事有失身份,还是可怜她这样狼狈。

    到了嘴边的“对不住”,又被萧窈给咽了下去,只冷着脸点了点头,没多做寒暄。

    崔循看出她这也是要去祈年殿,侧身避让,向身侧撑伞的内侍吩咐:“随公主先行。”

    萧窈脚步微顿,头也不回道:“多谢。只不过不差这点路,这伞少卿还是自用吧。”

    此处离祈年殿很近,她这一路过来,确实不差这点。

    话是没说错,不过有些不识好歹。

    内侍没见过这位公主,却时常去太常寺往来传话,颇有些为崔少卿抱不平,只觉是一番好意被轻贱了。

    “少卿本是好意,公主却这般……”

    话还没说完,崔循已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既知她是公主,安敢妄言?”

    内侍诺诺,噤了声。

    大多时候,崔循的脾气都称得上一个“好”字。

    毕竟崔氏偌大一族的事务,都从他这里过,还有与各家的往来交际,没有为三言两语又或鸡毛蒜皮小事介怀的功夫。

    自少时,崔翁就时常带他垂钓,往往一坐就是半日,说是能磨性子。

    究竟有多大用处谁也说不准,但崔循年纪渐长,也确实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从容而稳重。

    倒并非喜怒不形于色。

    而是没多少能触动情绪,令他欣喜,又或是动怒的事情。

    何况萧窈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郎。

    崔循并不会因这点冒犯气恼,也不用旁人口出恶言奉承,非要说的话,他只觉着这位公主有些许骄纵。

    想是家中惯得厉害,自小少约束,才会养成这样的性子。

    崔循晚一步来到祈年殿时,葛荣正候在殿外,见着他,立时迎上前道:“圣上眼下还有事情没料理完,令老奴传话,请劳少卿先在东偏殿等候。”

    说着,又吩咐一旁的内侍:“给崔少卿换新茶。”

    等安排妥当,葛荣才回身往正殿。

    才一进门,隔着屏风,便能瞧见公主依旧站在那里,说话时的火气更是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出来。

    “……若是要罚,只管冲着我来就是,何必拿青禾下手,杀鸡儆猴给旁人看呢?”

    萧窈并不是为了跟重光帝哭闹而来的,气归气,话说得还算明白:“是从今往后,朝晖殿上下全都由她说了算才够?”

    重光帝听她一股脑说完,眉头也皱了起来。

    昨日钟媪来回禀时,他说的是公主性子并非朝夕之间能掰回来的,徐徐图之就是。

    念她劳心,还给了许多赏赐。

    哪知道钟媪的徐徐图之,竟是从萧

    窈身边的人开刀。

    重光帝岂会不知自己女儿?

    萧窈与青禾感情深厚,去哪都要带着,有什么东西也都分给她。若是有什么事,萧窈宁愿自己跪半日,也绝不将错处推到旁人身上。

    自武陵到建邺,钟媪与萧窈相处的时日也不算短了,但她当真不了解萧窈的脾性。

    哪怕她今日责罚的是萧窈,打她几戒尺,萧窈都未必会找到祈年殿来。

    能到这地步,实在谈不上上心。

    她并不在乎萧窈原本性情如何,也不在乎该如何引导才好,只想拿捏公主立威。

    “世上能叫我唯命是从的只有阿姊,您的话我尚且半听半不听,她算什么!”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重光帝不由得点了点萧窈,失声笑道:“你也知道自己时常阳奉阴违。”

    葛荣松了口气,端上备好的杏仁酪浆,向萧窈道:“公主喝些热饮暖暖身子,这一路过来,想必冻坏了。”

    萧窈这才终于挪到重光帝书案一侧坐了,额边打湿的碎发散在脸侧,面色苍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

    难得透着些柔弱的可怜。

    她将衣袖拉下半截,将小臂上的挨的那一下给重光帝看:“阿父这里有药酒吗?”

    葛荣大吃一惊,连忙吩咐内侍取药箱来。

    重光帝眉头皱得愈紧,也彻底沉了脸色。

    他不是不知道萧窈此举是有意为之,但那红痕看起来触目惊心,他只这么一个女儿了,又岂会不心疼?

    重光帝亲自接了药酒,吩咐葛荣:“去告诉钟媪,今后公主的事情无需她插手过问。”

    对于钟媪这样自恃资历的人而言,此举无疑是打在脸上的一巴掌,也是告诉宫中众人,她不配再教导公主。

    “还有朝晖殿的侍从,都换了吧。”萧窈并没见好就收,慢吞吞道,“我不想罚他们,却也不想再留他们。”

    葛荣看了眼重光帝的反应,会意,随即应道:“老奴这就去办。”

    重光帝为萧窈上了药,倚着凭几,看她专心致志地喝热饮,一时觉着这样就很好,过会儿又叹了口气。

    “过几日班大家入宫为你讲功课,她素有才名、知书达礼,应当不至于此。”重光帝语重心长道,“你也收收心,等何时学好了规矩,再出宫也不迟。”

    萧窈冰冷的手渐渐暖和起来,放了碗,认真问:“阿父真想叫我变成那些世家闺秀模样吗?”

    “我并非说她们不好,能写一手好字、能画画,还能弹琴、绣花,都厉害极了。”

    “可我本不是那样的。”

    “若要我全都改了,弃了从前喜欢的,费好大功夫学那些不喜欢的……那还是我吗?”

    重光帝被这番话给问愣了。

    萧窈阿母生下她没多久,便过身了,早些年一直是她阿姊萧容时时陪着她,教她说话认字,教她知事懂礼。

    后来萧容也没了。

    萧窈大病一场,在姑母阳羡长公主处修养过一年半载。

    这位长公主乃是孝惠皇后所出的嫡女,行事不羁,我行我素。

    她这些年始终未曾出嫁,在阳羡招了个赘婿,还养了几个伶人。哪怕为此颇受诟病,也从未有过要改的意思。

    重光帝自问是疼这个小女儿的,叫她这些年衣食无忧,随心所欲。但也不得不承认,对她性情影响最大的人,或许是长女与阳羡长公主。

    他忧心道:“那你的婚事,待如何呢?”

    “我就是这般模样,他们喜欢最好,不喜欢也罢,又有什么干系呢?”萧窈浑不在意道,“大不了我如姑母那般……”

    “胡闹。”重光帝打断她。

    萧窈气势便弱了下来,小声道:“等年节到了,姑母来建邺朝拜,您先骂她胡闹去。”

    重光帝便不言语了。

    瞥见书案上的奏疏,想起被撂在东偏殿许久的崔少卿,吩咐道:“传崔循。”

    定了定心神,这才向萧窈道:“你先乖乖回去学功课。至于旁的,等阿父过些时日再想想。”

    萧窈一听便知此事有戏,压了压嘴角,却还是笑了出来:“是。”

    她来时心气不顺,见着崔循时并没想太多,只是不爱见他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便有些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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