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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两人谁都没明说,但个中态度的不同,就躲在内室旁听的萧窈都能觉察出来。

    脚尖碾过茵毯上的纹路,愈发坚定了对两人的看法。

    “崔卿所言亦有道理,此事不急在一时半刻。”重光帝声音中听不出半分不悦,又向谢昭道,“松月居士处,就有劳谢卿了。”

    言尽于此,两人齐齐告退。

    出了祈年殿,谢昭停住脚步,向崔循道:“琢玉可是有话要问?”

    崔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只需到了谢翁面前,仍有话要说就够了。”

    他不在意谢昭方才如何奏对,甚至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此事问到谢翁面前,决计说不过去。

    “言辞总是这般不留情面,你身边的人如何受得住?”谢昭调侃了句,转眼却又沉默下来,良久,无声地叹了口气,“寒门的不易,琢玉自是难以感同身受。”

    他与崔循不同,并非自幼生在谢家,金尊玉贵地长大。

    而是在庶民之中摸爬滚打,吃尽苦头,侥幸得了松月居士扶持,才走到今日的。

    崔循无动于衷,只平静道:“你若能促成此事,我不会阻拦。但也不会相助。”

    他向来不喜与人争论是非对错,留了这么一句,便要离开。

    谢昭的目光却落在他身后:“微臣见过公主。”

    他二人离开后,重光帝到了该服药歇息的时候,萧窈稍稍磨蹭了片刻才出来的,却不料还是在此遇到了。

    谢昭一见就道破了她的身份,并没任何诧异。

    倒是萧窈有些惊讶,想了想,了然道:“那日在渺烟亭,你就猜到了。”

    “是。”谢昭含笑道,“只是那时想着,若是道破身份,怕是会令公主不自在,便没提及。”

    他实在是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人,好相貌,好性情,招人喜欢。

    萧窈有心想问问他当年是如何练琴的,但目光触及一旁的崔循,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只道:“听班大家提起过,协律郎的琴很好,若将来有机会,再讨教。”

    “臣乐意之至。”

    第012章

    年节临近,宗庙祭祀之事提上议程,太常寺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太常卿是桓氏那位老爷子。

    他生平最爱饮酒、清谈,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能来官署一回,诸多事务实则都落在崔循肩上,由他经手决断。

    崔循分身乏术,学宫的事暂且搁置,只令工匠们先修缮布置,旁的年后再议。

    相较之下,谢昭就显得尤为清闲。

    大乐署按部就班地排演祭祀所用的太乐,他只需要每日去一个时辰,旁听排演,予以指正即可。

    太常寺官署设在皇城南侧,望仙门内。

    每每排演之时,钟吕声深沉而悠长,隔着数道宫墙,依旧清晰可闻。

    这声响原是传不到朝晖殿的。

    只是这日班漪照例休沐归家,萧窈无所事事地阖宫闲逛,循着乐声一路找来,才知是大乐署在为年节祭祀做准备。

    内侍回了话,觑着这位公主的神色,试探道:“公主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萧窈迟疑片刻,秉持着“来都来了”的想法,问道:“协律郎可在?”

    “在。”内侍大着胆子补了句,“公主来得正巧,这时辰,协律郎应当已经指点过乐官们,清闲下来了。”

    得了这句,萧窈便没再犹豫,随他进了大门。

    内侍并没说错。

    萧窈是在排演太乐的院落外见着谢昭的,他才指点完众人出门,要回自己的官廨去。

    兴许是因无需面圣的缘故,谢昭并未穿官袍,身上是竹青色的常服。乌黑如墨的长发以同色的发带束着,透着几分慵懒随性。

    见着她后,眉眼一弯,声音温润:“公主是来听琴的?”

    “算是……”萧窈轻咳了声,期期艾艾道,“你那架叫做‘观山海’的琴,在此处吗?”

    萧窈颇有自知之明,以她现在的水平,应当听不出谢昭与班大家在琴上的造诣有何差别。

    她更好奇的,其实是那张闻名江左的琴。

    据班大家所言,那是吴郡一位斫琴大师平生最得意之作,曾有人掷千金欲求此琴,却被一句“并非知音”给回绝了。

    这位斫琴大师临终前,将“观山海”托付给了好友松月居士。

    再后来,谢昭拜在松月居士门下。

    因他在音律上天纵奇才,居士便将这琴给了他,说是如此才不辜负此琴。

    “此琴置于家中,若非有何要事,不会轻易带出门。”谢昭解释过,语气中添了些歉疚,“怕是让公主失望了。”

    萧窈连忙摇头:“是我冒昧。这样贵重的琴,该好好收起来的。”

    “官廨之中,也有昔年先帝所赐的名琴‘知秋意’,公主若不嫌弃……”

    谢昭并未将话说到底,只是用那双生得极好看的桃花眼看她,眼波流转,意思不言而喻。

    萧窈反应过来前,已经先一步点了头:“好啊。”

    谢昭在太常寺的官廨算不得多宽敞,他身上担着的是闲职,若非遇着年节这种紧要关头,又或是圣上传召,也不常来此处。

    但房间收拾得极为雅致。

    分明没什么贵重的陈设,甚至没悬挂什么古画书法,但一眼看去,依旧令人觉出讲究。

    哪怕萧窈不大喜欢士族的行事,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在这方面确实极有天赋。

    琴案上,摆着那架叫做“知秋意”的琴。

    以梧桐木制成,样式古朴,通身并无任何装饰,只是在琴首刻有叶脉似的纹路。

    “此琴取‘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之意,”谢昭将茶盏放至她手边,笑问,“公主想听什么?”

    他撩起衣摆,在琴案后坐了,衣裳萎地,姿态优雅。

    萧窈托腮想了想:“我拢共也没听过多少曲子,还是你自己定吧。”

    她就是个一知半解的“门外汉”,好在谢昭并没执意要她挑,垂眸稍作思索,修长的手不疾不徐抚过琴弦。

    谢昭并无萧窈想象中的认真,他姿态闲适而随性,游刃有余,倒像是在品茗观花。

    琴音悠长时如溪水,自他指间流淌而出。

    急切时,又如湍流倾泻。

    萧窈端了茶盏,迟迟未曾动。

    她原以为,自己只能听出琴声是否凝滞这样明显的疏漏,眼下听了谢昭的琴,才知道真有高下之分。

    虽说不清道不明,却真真切切能够觉察到。

    一曲终

    了,谢昭覆弦,抬眼向她道:“这是《高山流水》。”

    萧窈点点头,眼中是明明白白的钦佩,还带着些许期待。

    谢昭其实并不常为人抚琴。

    一来,是没那个闲情逸致;二来,则掺了些世俗的计较。

    物以稀为贵,时人皆知他如此,非但没有诟病,反倒皆以为谢郎合该如此——

    若是谁都能叫他弹奏,与那些伶人乐妓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谢昭今日却并没就此停手,想了想,又为她弹了《淮南曲》。

    萧窈从来喜动不喜静,少有这样专注的时候。也并没意识到,谢昭的琴声在这大乐署中,从来都是难得耳闻的。

    官廨所在的院落外,已陆续聚了好些乐工。

    “这必是协律郎的琴声……”

    “当年先帝在时,召见协律郎,我曾有幸在殿外听过这《淮南曲》,当真是如听仙乐,记忆犹新。”

    “协律郎今日,怎的有如此雅兴?”

    众人议论纷纷,正撺掇着其中一人借着请示的由头入内一看究竟,却只听身后传来质询。

    “诸位为何聚集于此?烦请让路。”

    循声看去,只见有内侍捧着厚厚一摞公文,拧眉质问。

    而他身侧,则是身着朱衣,面圣回来的崔少卿。

    众人立时没了争辩的心思,纷纷让路赔罪,作鸟兽散。

    崔循倒是没说什么。

    他这几日忙得厉害,方才在祈年殿随重光帝议事,待晚些时候归家,族中还有许多事务亟待过问。

    实在不想多费口舌。

    至于这些人聚集于此的缘由……

    崔循与谢昭相识数年,又岂会听不出他的琴声?

    论资排辈,谢昭上头还有两位兄长,族中纵是有什么紧要的麻烦事也轮不到他劳心费力。

    大乐署的事务又算不得繁忙。

    才叫他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抚琴。

    崔循的官廨是单独一处院落,并不在此,但他手头有一事要与谢昭交接,进了院门。

    原本的《淮南曲》,此时已经换为《蒹葭》。

    崔循脚步一顿,那道再熟悉不过,却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从屋中传来。

    “为何是这个?”

    萧窈听出他改弹《蒹葭》后,险些呛了茶水,连忙将茶盏放得远远的:“那日在祈年殿,你听到我弹的曲子了……”

    谢昭莞尔。

    萧窈道:“我弹得不好,于你们而言,怕是不堪入耳。”

    “昭从未这般想过。乐理本为娱情,公主自己喜欢就足够了。”谢昭目光柔和,“何况谁人学琴,不是磕磕绊绊过来的?”

    话说到一半,温和的声音被叩门声打断。

    萧窈原本就已经打算告辞,瞥见崔循后,这一念头愈发强烈,立时起身。

    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崔循的目光已经落在她身上,问:“公主为何来此?”

    “我……”萧窈被他看得心虚,随即又觉着自己这心虚莫名其妙,挺了挺肩,“我来向协律郎请教乐理。”

    崔循神色寡淡:“是班氏不足以教授公主?”

    谢昭诧然,有意无意瞥了崔循一眼。

    他知晓崔循冷心冷情,但从未见过他这般,与哪个女郎过不去。

    萧窈却顾不得这么多,被这么一句撩起火气,立时瞪了回去:“是太常寺何时贴了布告,不准我踏足此地?”

    “于礼不合。”崔循道。

    萧窈磨了磨牙:“少卿看不过眼,大可以去祈年殿告我一状,叫父皇责罚我。”

    她就差明着骂崔循“多管闲事”了,怕自己再多留会儿,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来,匆忙向谢昭道了声谢,快步离开。

    崔循侧身,让出门口的路。

    两人擦肩。

    披帛从他低垂的手背拂过,轻柔而冰冷。

    “今日谁得罪你了?”谢昭倒了盏新茶,若有所思,“还是说,你何时与公主有了旧怨?”

    崔循避而不答,只道:“既清闲无事,元日宗庙祭祀的祭词,由你来拟。”

    谢昭虽才华横溢,实则不大爱写这等祝词,尤其是需要再三斟酌,反复修订的。

    但崔循将这事扔给他,并没留回绝的余地。

    谢昭轻轻叩了叩琴案,笑道:“公主来寻我,不过是想看那张‘观山海’罢了,琢玉何必介怀?”

    他这话似是意有所指,又似是随口一提。

    崔循果不其然皱了眉。

    但却没再多言,拂袖离去。

    第013章

    看了名琴,听了谢昭弹的曲子,萧窈的心情原本是极好的。

    但全都被崔循三言两语给毁了。

    睡了一夜,第二日同班漪提及自己去大乐署听琴,再说起此事,依旧既莫名其妙,又隐隐生气。

    “我知自己并无名门闺秀的风姿仪态,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萧窈咬了口班漪带来的樱桃糕,恰到好处的甜意在唇齿间溢开,再开口时,情绪稍稍和缓了些:“同为士族出身,谢三郎就不会如他那般……”

    谢昭的态度始终是温和、妥帖的,在他面前,仿佛什么都不用想,做什么都是对的。

    崔循则不然。

    规行矩步,严苛、挑剔,叫人不由得怀疑,世上究竟有谁能入得了他的眼。

    班漪听了萧窈的讲述,颇感稀奇。

    她与崔氏不常往来,但这些年也见过崔循几面,听过许多事迹。

    倒不是说崔循平易近人。

    只是以他一贯的行事,纵然认为萧窈此举不妥,也不会出言诟病才对。

    毕竟长公子日理万机,他们崔氏族中的女郎如何,兴许都不会过多关注,又为何平白要对公主指手画脚呢?

    班漪思忖片刻,开口道:“公主可知崔氏行五的那位郎萧窈点点头:“崔韶。”

    这是崔循同父异母的庶弟。

    若是没猜错,那日幽篁居外,她仓促撞见的那少年便是崔韶。

    “早些年,崔翁便将族中之事交给长公子,自己安心颐养天年。崔公又早就不在,这些年杳无音讯……”班漪顿了顿,意味深长道,“长兄如父,五公子的亲事最后应当是由他来决断的。”

    萧窈来建邺,就是为了议亲。

    众人心照不宣,班漪没避讳提及此事,萧窈也没脸红回避。

    “我又没同崔氏定亲。八字没一撇的事,他若看不过眼,不结亲就是,何必如此?”萧窈撇了撇嘴角,“何况,谁要嫁入他家啊?”

    既提及此事,班漪索性又问:“那谢潮生如何?方才听你提起,似是并不厌烦。”

    萧窈拭去指尖的碎屑,慢吞吞道:“谢三郎那样的人,会有人讨厌他吗?”

    但若说有多喜欢,并没到那份上。

    毕竟拢共也就见了几面,一只手数得过来,说过几句话,甚至谈不上有多了解。

    “倒也不急。”班漪徐徐道,“明日王氏寿宴,士族子弟云集,公主届时大可慢慢看,说不准会有一眼相中的人。”

    萧窈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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