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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这人,光看眼睛都看得出来,是个十分不安分的。

    可却对四叔忠心耿耿,也是少见,而且四叔看人的眼光即便不好,也不能比她还差,他怎么会看不出老吴的不安分,留着他当心腹使唤?然而要说他对老吴真真看重得不得了,当时她出言要人,四叔就算忧虑姑姑插手,也得想个法子将老吴给留住了才是,偏偏他又没有。

    若生坐在马车里望着老吴远去的背影,微微沉了脸。

    不论如何,这种种迹象皆证明,老吴身上还有她没有发现的“大用处”。

    这时,角落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小贱种!老娘辛辛苦苦挣银子就是为了给你偷偷拿去买这不中吃不中穿的东西的?”

    “啪——”

    “哐当!”

    伴随着妇人咒骂的声音,周围响起了几声奇怪的声音。

    若生就靠在窗边,稍微一探头,就看见一本半旧的书自不远处飞了过来,笔直落在了车轱辘旁。

    她垂眸看去,只见那书皮上的字迹像是沾了水,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清楚。地上一道滴滴答答的水痕,更是延伸得老远。她的视线便下意识朝着水迹一路往上,而后看到了一盆打翻的水。

    方才那“哐当”一声响,想必就是这发出来的。

    视线再往上,就看见了一个妇人,约莫三十余岁的模样,身上穿着粗布衣裙,头上的发髻不过胡乱一挽。瞧着已经有些散乱,嘴里正喋喋不休地骂着些市井间的污言秽语。可当她的眉眼映入若生的眼帘时,若生还是不由得愣了一愣。

    这妇人看着粗鄙不堪。眉眼五官却生得很清秀,甚至可说是姣好。即使岁月侵蚀,眼角细碎的纹路已经十分明显,但那股子秀丽却依旧藏在下面不曾消失。

    突然,她将手高高扬起,狠狠甩了下去,空气里又是极响亮的一声“啪——”

    隔着马车,若生只看见她似在打人,却一时看不见挨打的是谁。

    窄巷里又是掌掴又是摔水盆。这动静委实不小,周围的几户人家也都悄悄开了门探头探脑来看,窃窃私语起来。

    但那妇人似乎浑然不觉,只揪着跟前的人咒骂不休,从“小贱种”到“讨债鬼”骂了个遍,骂着间或还要伸手去撕打。若生只这么看着都觉得那人好忍性,竟半天都没有吭过一声。

    “姑娘,奴婢给你捂耳朵,免得叫那些秽语给脏了耳。”绿蕉拿着帕子靠了过来。

    若生失笑,转过脸看她一眼。道:“不用捂,这些话也算不得什么。”

    左不过是些市井之言,不在意的左耳进右耳出。能脏着什么。

    她没让绿蕉出手给自己捂住耳朵,只笑着轻声打发她去拿了吃的来。

    早前她爹硬塞过来的吃食,被她在路上就吃了个差不多,而今只剩下丁点,今次一口气全带出来了。

    绿蕉去马车角落里的小柜子里找了找,找出来青梅子,急忙送过来给她。

    若生背对着她一面接,一面瞥见了一个人。

    就在接过青梅的这一瞬间,她从眼角余光里看到了一个人。

    是个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极单薄。瘦骨嶙嶙的,身上的衣裳也不知是何时裁的。早洗得发白看不出原色,左一块补丁右一块,斑斑驳驳的。

    他低着头,一言也不发,任那妇人打骂。

    妇人骂了半响,似是累着了,双手叉腰大口喘了几口气,忽然哭了出来:“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言罢,又骂,这回却是一边骂一边哭,也不怕叫外人听了去,只当没瞧见周围探头看热闹的邻居们。

    “要不是你爹那窝囊废诓了我,我焉能嫁给他过这苦日子?我当年那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娇滴滴的大小姐呀……结果还生了你这么个讨债鬼,成日里只会讨我的债!”

    她呜呜哭着,边上的街坊忽然笑话开了。

    一人提着菜篮子择菜叶,笑哈哈道:“我说青娘,这么多年了,你还活在话本子里出不来呢,真当自个儿是那戏台子上的大小姐了?”

    “我呸!关你屁事,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去管管你家那臭男人的眼睛,少往老娘身上瞄!”名唤青娘的妇人闻言顿时也不哭了,只冷笑了声,扭头骂了回去,骂得那说话的人哼哼唧唧,将手里的烂菜叶子往地上重重一丢,转身进了门。

    青娘指着那门还骂,骂完了转头回去看儿子,突然冷静了下来,理理鬓角,挺直了腰板,再将面上泪痕抹去,面无表情地道:“还杵在这做什么,没的白叫人家看戏!”说完,她再不看儿子一眼,抬脚迈过门槛进了里头。

    坐在马车里的几个人,皆听了个清楚。

    绿蕉一脸骇色,小声嘀咕:“这妇人,也忒凶了。”

    “凶?”扈秋娘摇了摇头,“傻丫头,你这是没见过凶的啊。”

    俩人轻声交谈着,若生忽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马车里顿时一寂。

    外头的脚步声,就显得清晰了起来。

    青娘的儿子见母亲进了门,就跟没事人一样拍了拍衣裳,脚步轻快地朝若生一行的马车走来。

    到了近旁,他一弯腰,就将落在边上的书给捡了起来,抖抖上头的水迹,转身便走。

    脚步声响了一会,突然没了。

    若生微疑,不由得将方才闭合的窗子重新推开了去。

    ——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正定定站在不远处朝着马车看。

    这原没什么,可若生却惊讶的发现,这青娘的儿子,竟生了一副极好的皮相。就这么不吭声静静站在那,活像是个姑娘家,眉清目秀。漂亮得很。

    他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不躲,直接看了过来。也不知是瞧见了什么,忽而眉头一皱。抱着书转身走远。

    若生望着那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暗自感慨,这小小的望湖镇里,竟还有这般容貌的母子俩。

    正想着,老吴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身后果不其然跟了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妇人。

    走得近些,若生就发现那妇人面上涂了厚厚一层白粉,偏底下皱纹丛生。沟沟壑壑,根本涂不平,看起来十分怪异。

    “姑娘,人来了。”

    “撩了帘子让人上来说话。”扈秋娘在旁按照若生的意思吩咐道。

    绿蕉就去将帘子打起,让吴亮的媳妇郑氏进来。

    郑氏扫一眼马车内,见只是几个姑娘家,不由松了一口气,可想到外头还有老吴几个,这口气就又提了上来。

    “吴亮是你男人?”扈秋娘问。

    郑氏一愣,“吴、吴亮?吴亮是谁?”

    扈秋娘冷笑:“少打马虎眼!”

    郑氏瑟缩了下。但仍嘴硬着:“什么吴亮不吴亮的,我真不认得……”

    “吴亮你不认得,那吴秦跟吴泰呢?”若生懒懒靠在那。漫然发问。

    郑氏闻声,面色微变。

    因若生一直戴着幂篱,加上穿得不普通,郑氏一直没大敢放眼去看,这会一听声音竟像是个小姑娘,不觉弄不明白了,又听她提了自己的两个儿子,知道是瞒不住的,只得硬着头皮答:“那是老妇的两个儿子。”

    若生不动。

    郑氏有些慌张起来:“劳姑娘宽限几日。这银子且等我们凑一凑,再还您……”

    一宽限。自然就是跑了。

    何况若生这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不会应允这话。

    郑氏应是被追债追得多了。形形色色的人皆见过,这回见只是个小姑娘,心底里其实并不大畏惧。

    “银子的事,好说。”若生悠然开口。

    郑氏大喜:“多谢姑娘!”

    “慢着。”若生笑了下,“我只说好说,可没说答应。”

    郑氏微僵,“姑娘,实不成,您这银子就去找老妇那死鬼男人要吧,到底是他借的,不干我跟儿子们的事啊……”

    若生咯咯笑了两声,忽然吩咐扈秋娘跟绿蕉道:“你们先下去候着吧。”

    “姑娘,这怎么能行?”扈秋娘跟绿蕉异口同声说道。

    若生却只摇了摇头:“下去候着吧。”

    二人无法,只得先行下了马车就站在窗子边候着。

    郑氏则见身形高大的扈秋娘下去了,心中愈喜,觉得只一个小丫头怎么也能搞定了,正要出声却不妨耳边传来一句,“那雀奴呢?”

    她当即瞪大了眼睛。

    若生嗤笑:“怎么,你卖了她,竟也会于心不安?”

    郑氏多年不曾听到过雀奴这个名字,这会骤然听闻,只觉心神不宁得厉害,又看看跟前的人,若雀奴活着,应当也差不多是这个年岁,不觉无措起来,“你……你难道就是……就是雀奴?”

    若生怔了下,索性将错就错,“你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见着我吧?”

    “竟真是你?”郑氏一屁股摔了下去。

    若生冷笑连连:“你将我卖给了谁,你可还记得?”

    郑氏误以为她真是雀奴,见马车内布置华贵,坐在那的少女身上衣着更是不菲,愈发慌乱,当即哭道:“怎是母亲卖的你?母亲若有法子,又怎舍得那般做?不过是你父亲逼的不得不做,母亲这心里,日日如刀绞一般啊!”

    “我问你,记不记得将我卖给了谁!”若生咬牙问,“你怎么能将我卖给他?”

    郑氏瘫在地上哭,“母亲只知刘大人是个好人,想着你去了也能过好日子,这才狠下了心肠舍了你……”说着,她忽然看向若生,“你看看你如今这穿的用的,还能呼奴唤婢的,若没有母亲当年那狠心一舍,你何来的这等好日子?”

    第064章

    选择

    言罢,见若生不说话,她就又哭哭啼啼道:“母亲只得二子,膝下无女,当年一见着你就觉得是从自个儿肚皮里爬出来的一般无二,若非你父亲不堪,母亲那就是卖了自己也不能将你换了银子呀……”

    哭着说着,她将昔年卖了雀奴的事尽数推给丈夫吴亮,只把自己往那心底纯善的好人说。

    若生隔着轻纱冷眼看她,只觉耳边声音聒噪不已。

    郑氏只怕是心存侥幸想蒙混过关,可一个连结发多年的丈夫都能被她弃之如敝屐,对一个本不是她十月怀胎所生的孩子,她又怎么可能会真心相待?

    即便此刻坐在马车里的人就是雀奴,也断不会相信郑氏说的一个字,更不必说此刻呆在这的是连家的三姑娘若生,而非雀奴。

    若生尤其不喜这般敢做不敢当的人。

    人有好坏善恶,可有些人就是坏那也坏得坦坦荡荡,这样的人,你能恨,却不会像面对郑氏这样的人时厌恶到骨子里。

    又听两句,若生不愿意听她胡说八道了。

    她抬脚在地上重重一顿,扬声冷笑:“刘大人是个好人?”

    郑氏的哭声一滞,而后再起,双手拍打地面,一副委屈不已的模样:“人人都道那刘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是个秉性刚正不阿的人,母亲不过是深宅妇人,自然就也这般以为了。”

    吴家富贵的时候,她身为吴亮的正房太太,那日子也是过得风风光光的。

    面上涂脂抹粉,用的都是百年老店里最好的胭脂水粉,那赤金的头面更是一打一副,金楼的师傅见了她个个点头哈腰。身上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拣了贵的买?日常也不过就是同那些个富太太一道凑桌马吊玩耍,她一扬手。袖子微微往下一滑,就露出腕上滴水似的翠玉镯子来。羡煞一桌人。

    可那样的好日子,早就如同过眼云烟一般散去了。

    而今的郑氏,也不知是不是在市井陋巷里呆得久了,动不动便摆出一副泼妇模样来。

    她明明在哭诉,但这哭得也叫人听着不痛快。

    若生兀自扭头朝着格窗看去,心道郑氏跟吴亮夫妻二人当年正是好银子的时候,身边只一个雀奴,定然不会胡乱换个几十、百来两的就将人卖了。瞧郑氏如今这嘴皮子还能这么利索。当年这价钱,她定然也谈得高高的。

    那刘大人若只是一方小县令之流的芝麻官,想必是拿不出银子来的。

    所以,郑氏口中的刘大人,只怕官职不低。

    想到这,若生不免有些齿冷。

    大胤的天下难道就叫这些个东西来保来兴?

    从马车上的小窗子望出去,外头天色蔚蓝,日光和煦,一派安然景象,可这平静底下藏着的。却是肉眼看不见的污垢,像冰冷湿滑的苔藓一般,一点点将大胤王朝吞噬殆尽。

    她悚然一惊。不由得闭上了双眼。

    良久,她问郑氏:“你可知道,刘大人如今当的什么官?”

    郑氏闻言,抹着眼泪透过手指缝偷偷看了她一眼,只当她是想同自己显摆那刘大人如今高升了,连带着鸡犬升天,连她也说话响亮。郑氏心中不屑,低垂着的眼睛里闪过鄙夷之色,等到抬起头来时。她又成了原先那委委屈屈的老妇模样。

    她揉着红肿的双眼,带着格外浓重的鼻音道:“刘大人如今是咱们平州的刺史。自然不同往昔……”声音渐微,郑氏突然将手一移。似想起了什么要紧的大事一般盯着若生说,“你今次来,是大人的意思还是?”

    若生恍若未闻,只咬牙道:“平州刺史?”

    “你不知?”郑氏诧异地脱口而出。

    不等她多想,若生霍然站起身来,扬手指着她的鼻子问:“我娘的墓在哪?我要带她走!”

    郑氏的身子猛地僵住,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话来。

    若生心生不安,“说!”

    郑氏这才小声答:“没有墓……”

    “没有?”若生面色惊变。

    “兰姨娘是火化的……”她声音愈低,也不知是惶恐,还是不愿意提起雀奴的生母生怕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厌憎之情来。

    若生低头看着她,几乎是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明明知道她是东夷人!”

    在东夷人的习俗中,人死后若不能入土为安,当永世不得超生。东夷人信奉人有轮回之说,一个人即便是死了,灵魂仍存,如以烈火焚烧尸体,其内心必痛楚万分。

    所以当年她跟雀奴偶然谈起父亲时,在纸上写了火化二字后,雀奴的面色登时就变了。

    若生不敢想,她若知道生母死后是被郑氏一把火烧成灰烬的,心中该有多少难过。

    她死死盯住郑氏,仿佛要从她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那目光太过炽热,即便隔着一层纱,郑氏也依旧像是被烫着一般瑟缩了下,可她那张嘴里仍在狡辩:“母亲我当年见过的东夷人,也就只你兰姨娘一个,怎知东夷人是如何办那身后事的……”

    “骨灰呢?”若生没搭理她。

    郑氏讪讪地笑:“全洒在兰姨娘最喜欢的那片花下了。”

    “洒在花下了?”若生的声调平静如水,“是根本就不曾命人拾过吧。”

    郑氏立即反驳:“自然是收了的!”可面上眼神虚浮,底气不足,再假不过。

    若生别过脸,再不看她一眼,只扬声唤了扈秋娘上马车,而后指了郑氏道:“两千两银子,还不上就把你的命还了!”

    “雀奴!”郑氏先是微微一怔,然后便大叫起来,“我是你母亲!你怎么敢!”

    事到临头,她倒是连装也不愿意装了。

    若生就笑,抬手将轻纱撩去:“你是我哪门子的母亲?”

    纱幕后,少女面上的一双眼。烟波潋滟,黑白分明,隐隐含霜。

    郑氏“啊”了声。忽而跪倒,也顾不得她是如何知道雀奴的事了。只讨饶道:“求姑娘饶了我一命——”

    “吵。”若生伸出手将自己的两只耳朵一把捂住,只转头看扈秋娘,笑着道,“欠债还钱,是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扈秋娘看着她,眼前就浮现出昨晚上她在灯下摹写吴亮笔迹的事来,不觉憋笑,点头道:“自然是的。”

    若生就去看郑氏:“左右这银子不是你借的。你不还倒也无事。”

    郑氏眼睛一亮。

    “父债子偿,让你两个儿子来还吧!”若生笑吟吟地说完,问郑氏,“如何?这主意听着不错吧?”

    两个儿子可是郑氏的心头肉,再不成器,那也是她吃了许多苦头,忍了许多痛楚,从身上掉下来的肉。吴亮舍就舍了,可儿子,万万不成!郑氏哭天抢地:“姑娘。老妇的两个儿子那都是极好的孩子……”

    若生嗤之以鼻,年纪尚小时就能以欺凌庶妹为乐,长大后更是不学无术。五毒俱全,这样的人也配叫好孩子?

    全天下的好孩子,都咬着被角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了!

    她敛了面上笑意,落座靠在软枕上,饶有兴趣地看向郑氏,漫然问:“要么你来还,要么就是你的两个儿子还,你自个儿选吧。”

    两千两,郑氏是绝还不上的。

    若生说罢。便悠然坐在那等着,也不催她。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马车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郑氏额上落下豆大的汗珠来,搁在腿上的双手都逐渐颤抖起来。

    要么她死。要么儿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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