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少顷,扈秋娘从绿蕉那领了银票来交给若生,若生便直接将银票塞进了拾儿手里,口气泰然自若地道:“你点一点。”拾儿显然被她这阔绰的做派给惊着了,哆嗦得比先前更厉害。一双手捧着银票,颤得像是大雨中被打得歪下腰去的花,抖啊抖。抖个不休。过了好一会,她才哆哆嗦嗦地将银票给点了一遍。
——不多不少,正是一千两。
拾儿咽口唾沫,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当真给我?”
“你说了自然就给你,这是交易,银子是你应得的。”若生眉眼弯弯。“我说话,也从来都算话。”
拾儿攥紧了银票:“我什么时候能离开刘家?”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急切得很,刘家在她口中就像是个龙潭虎穴。
若生听出了几分意思。面上笑得愈甜:“你何时想走,我就让你何时走。”
拾儿低下头去:“姨娘让我到了时辰就来搬花。”
“什么花?”若生问。
“奴婢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她话中已从先前的“我”变作了“奴婢”,声音听着也恭敬得很,“姨娘只说那花的茎先紫后绿,花开为白,十分容易辨认,一看就知。”
“将花搬去哪里?”
“梅姨娘只让奴婢将花送去她院中。”
若生挑眉:“还有呢?”
拾儿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将脑袋低下去:“她让奴婢不管在这屋子里看到了什么,都不许声张。”
“先前花园,也是她支使你去的?”若生笑吟吟。
拾儿说到这里,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便点了点头。
若生话锋一转:“说一说梅姨娘的事,她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拾儿顿了顿:“那事,奴婢也不清楚,府里的下人私下都传,说是夫人给弄没的。”说着说着,她的胆子似乎大了些,“可奴婢看着却不像是夫人做的,夫人平素真的是连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
至于梅姨娘,那就不同了,虽然她面上看着也是温温柔柔的,可没人的时候,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阴翳,总能叫无意间撞见的拾儿浑身一冷。
那眼神,忒吓人。
拾儿抓着银票,轻飘飘的几张,却像是山一样重,又像是烙铁,握在掌心里,滚烫的。
她被这热意一激,嘴里的话也越发流利起来,很快就将梅姨娘的事说了个七七八八,外头的天色也逐渐亮了许多。
最后,她十分肯定地说了一句:“梅姨娘,于栽培花木一事上极擅长。”
若生皱了下眉头,微微颔首,转身要走。
拾儿在后头追着问:“姑娘,眼下是否就能让奴婢离开?”
她迫不及待就要离开了。
“眼下,恐怕是不能。”若生转过身去看了她一眼。
拾儿张皇:“您说您说话算话的!”
若生笑:“眼下这情形,正好能打一词。”
“什么?”拾儿有些傻眼。
“出尔反尔呀……”
第090章
温柔冢
拾儿面露震惊,张皇地张了张嘴,可未及言语,便被迎面而来的一块巾帕给严严实实堵住了嘴,挣扎半天也只发出几声呜咽来,连她自己亦听不懂这是在说些什么。
她久去不回,梅姨娘心中也渐渐生出不安来。
外头黑沉沉的夜色早已被晨风吹散,露出后头薄白的天光来。
启明星甫一升起,天空便也跟着泛出浅淡的橘色。
梅姨娘坐立难安,想想那盆花,又想想拾儿,终是一咬牙,站起身来,几步走至窗边,将紧闭的窗子推开了细溜儿一道缝,举目往外看去。小径幽深,上头空无一人,檐下悬着的灯尚未熄灭,仍照得长廊亮堂堂的。
然而梅姨娘定定看着,胸腔里因为紧张而“怦怦”直跳的那颗心却像是沉入深潭一般,只觉周围漆黑一片,那廊下的光明,丝毫照不进她心间。
她盯着看了片刻,始终不见拾儿身影,心头愈加焦躁,兀地一抬手将那微微开了道缝的窗子,“哐”一声,又给关了回去,而后转过身去,面向了不远处的那张大床。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那床上挂着的帐子却还是冬日里用的,看上去又厚又重,沉甸甸地垂在那,将一张罗汉床笼得严丝密缝。
梅姨娘趿着软底珍珠绣鞋,脚步极轻,一点点朝着那张大床而去。
到了近旁,帐子里“嗬嗬”的奇怪声响,就骤然清晰了起来,像是一只破败的风箱,吹——吹——吹——发出的声音却残旧而不成样子。
她似懊恼般。霍然扬手将帐子一掀,撩起了一角来,帐后锦被霎时映入眼帘。
也是极厚实的冬被,初夏时节里只这般瞧着,也似要叫人热出一身汗来。更不必说躺在那下头的人。
此刻被捂在这床被子下的人,亦是热坏了,面色涨红,额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子,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听上去也像是在喊热一般。
梅姨娘抬手扇了一巴掌过去。嫌恶地皱紧了眉头,而后才不情不愿地将那被子掀开了一侧。
锦被底下的人一动也不动,只大口喘着气。
瞧那眉眼,赫然就是刘刺史。
他被梅姨娘一记耳刮子打得偏过脸去,嘴一歪。口涎横流,将好好一枕头给染得湿哒哒的,令人作呕。
梅姨娘看着,厌憎极了,那原本就已经皱得紧紧的眉头,这会更是将那一个“川”字印得几要深入骨髓。
刘刺史嘴里呜呜呜呜个不休,大睁着眼睛斜着瞄她,眼神仿佛淬了毒。
梅姨娘冷笑。明知他已无法回应,仍道:“怎么,如今知道不好受了?”
她心中烦闷。索性也不再去看他,只一把在床沿坐下,松了手,任由手中的帐子滑落下来,将自己也笼了进去。她背对着刘刺史坐,眼睛望着墙角矮几上的一只三足青瓷小香炉。口气愈发讥诮:“事事留一手,倒是没错。可你既在他手下讨生活,就该把招子放亮些。既要私藏账簿,那便藏严实了,将口风也收紧了,何苦就漏了风声祸害了自己?”
刘刺史喉间的“嗬嗬”声愈响,似是恨极。
“恨毒了我?”梅姨娘笑得更冷,更漠然,“真真是个傻子……”
打从她踏入刘家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指望过能真叫刘刺史对自己动心过。何况那玩意要来也无用,她不稀罕。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这刘刺史竟然也是枚多情种,不过一个妾,也是日日温存,视若珍宝。
但梅姨娘也知道,自己当初下的那步棋,在这场博弈中起了极大的作用。
因为失去了那个孩子,她在刘刺史心中的模样就显得愈发的楚楚可怜,柔弱万分。
刘刺史娶过两房妻室,可不管是前头那位还是现如今的江氏,都没有能像她这样的,红袖添香,娇柔妩媚。
他极好这一口。
梅姨娘也就乐意叫他陷进去。
久而久之,刘刺史也就真拿她当个角看待了。
然而美人温柔乡,英雄冢也。
而且刘刺史恰恰还称不上是个英雄。
刘刺史这枚棋子,一贯是极有用的,上头也愿意留着他。他官做得不错,为人也不算笨拙,野心亦有,这就够了。是以梅姨娘要做的事,也仅仅只是用妾室的身份,留在他身旁,监视而已。
只要他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谁也不会动他,兴许他长命一些,还能活到百岁混个人瑞的名声。
可刘刺史安分吗?
说安分,也不安分。
他既有野心,当然也就知道未雨绸缪的要紧。
如果不是那天夜里,他醉糊涂了,恐怕他今日也不会以这般狼狈的姿态躺在床上等死。梅姨娘犹记得,那天刘刺史兴致颇好,嘱她温了几壶酒后,又要她在旁弹琴助兴,一会吟诗一会胡乱唱曲的。
等到酒过三巡,酒意渐渐上了头,他就伸长手臂揽了她进怀中,探手往她衣衫下头去。
她满心厌恶,可面上仍笑吟吟的,想着他平素也不过脱了衣裳摸上几把就差不多了,根本不必她多加应对,便也就由得他去。
不曾想他事先服了药,又吃了酒,竟比往常厉害上许多,揉着她折腾了很久。
她几要作呕,正要推开他想法子敷衍过去的时候,蓦地耳垂一烫,然后便听到他粗喘着的声音说,“一个个的皆以为老子是条狗,却不知他们的狗命都在我手里……”
他应是醉得深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嘟嘟囔囔说了好些这样的话。
梅姨娘当即怔住,想着他这话说得怪异,立刻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佯装着,娇声问:“老爷手里有什么宝贝在?”
“宝贝?那是当然……”他赤红着双目,“他们做过的蠢事,我都一桩桩记下了……”
她如遭雷击,思及自己留在他身边几年,竟从不知道这件事,顿时浑身发冷,赶忙追问起来。
可看着已经迷迷糊糊的刘刺史,却只嘀嘀咕咕骂起人来,绝口不提方才说过的话。
梅姨娘明白过来他手头必有一本账簿在,但账簿在哪,才是最打紧的。
一等刘刺史睡熟,她便翻身下床,将这消息给送了出去。
可不等消息回来,翌日清晨天色尚未白透的时候,刘刺史先醒了,他先揉着太阳穴吩咐她沏茶,后来忽然将手落下,眉头一皱,张嘴就问:“我昨儿个夜里,是不是说了什么?”
梅姨娘哪里敢应,只笑着将茶杯递了过去,摇头道:“老爷夸婢妾的琴弹得愈发好了。”
刘刺史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点点头将茶杯接了去。
因着外头落雨,屋外的天色仍有些暗沉沉的。
梅姨娘在室内点了灯。
刘刺史忽然说:“闷得慌。”
梅姨娘愣了下。
他就要她陪着他出去看雨,梅姨娘只得应下,到了廊下,他突然又问:“你当真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话?”
梅姨娘心头一跳,知晓他只怕是迷迷糊糊记得的,又见他神色渐凝,似有杀机,当即沉下纷杂心绪努力笑了起来:“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别是做了什么怪梦?”
“怪梦?”刘刺史低低道,“不像是梦。”他仔细地看着她,长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再喜欢,也终究只是个女人。
他缓缓抬起了手。
梅姨娘瞧见,毫不犹豫,率先推了他一把。
刘刺史猝不及防,没有料到她竟会突然向自己动手,脚下一个趔趄,踩进了湿漉漉的雨水中,一滑,“嘭”地一声摔了下去,后脑勺重重磕在了台矶上。
梅姨娘这时才有些慌张起来。
她还没有找到“账簿”,甚至没有得到回信,刘刺史还不能死。
上头只让她看着他,可没有给她权力杀了他。
她在府里汲汲营营几年,想要将这事掩过去,乃至瞒住了江氏,都不是什么大难事,可刘刺史的伤情,却是她无能为力的事。
大夫来看过,摇摇手,哎哟大人这病,只能暂且吃着药,再看看情况。
话说得十分模棱两可。
兴许能好,兴许一辈子就都这样了。
梅姨娘抹着泪送了大夫出去,转头就去找人灭了口。
她尚未找到东西,刘刺史的命,就还得留着。可东西藏在何处,刘刺史不说,他们也就只能像是无头苍蝇似的四处瞎找。她匆忙之间送出去的消息也得了回音,命她务必将账簿找到,同时还要堤防着会有另外的人抢先一步。
因为刘刺史既然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不慎透露出要命的消息来,这世上就绝不会只有他们才知道账簿的存在。
然而四处都寻遍了,依旧不见那本账簿。
梅姨娘不觉疑心账簿是否被刘刺史藏在了外头某一处,甚至于有可能根本就不在平州,所以他们才会遍寻不着。
所以她已然下了决心,要在杀掉刘刺史后脱身而去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刘家来了客人。
拾儿回来告诉她,其中一位是特地来拜访夫人的,据闻是京城连家的三姑娘。
她彼时正在弯腰搬花,闻言手一松,“哐当”一声,好好的一盆花,霎时枝叶残破,躺在了一地碎瓷和泥里。
她怔怔看着,眼眶蓦地热了起来。
裴家当年,似乎也是这样“哐当”一摔,就碎了……
第091章
灭顶之灾
思及往事,梅姨娘不由得声音微哽,背对着拾儿问道:“没有听错,果真是京城连家的姑娘?”
“没有错,奴婢听得真真的!”拾儿重重点头。
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禁不住咬牙切齿低低念出了一个名字来:“云甄夫人!”
拾儿没有听清:“姨娘说夫人怎么了?”她误以为梅姨娘是在说江氏。
梅姨娘听了,也不分辩,只低头看着地上的残花吩咐道:“将东西仔细收拾了,我去去便回。”借口刘刺史不喜除她之外的人接近屋子,这些日子以来,也就没有任何人胆敢不得命令自行进去,所以即便离开一会,梅姨娘也不怕会有人发现刘刺史的不对劲。
她便暂缓了离开的打算,自去重新洗漱一番,收拾一新后去了前头,以刘刺史的名义,同江氏胡乱说了两句话。
说话间,她的目光,总像是不经意一般,悄悄地落在坐在那吃茶的少女身上。极年轻的模样,瞧着不过豆蔻之龄,然而年岁虽轻,眉眼间隐隐流露出来的盈盈意味,已是极美。
她用眼角余光瞄着,舌根一涩,脑海里就再次浮现出“云甄夫人”四个大字来。
京城连家的掌权人,姿容高贵冷艳,恍若股射仙子,很得嘉隆帝器重。
——那是个活得极肆意,极张扬的女人。
梅姨娘长至如今,只见过她一面。那还是在许多年前,她岁数尚小的时候,曾远远的看见过云甄夫人一眼。
华服高髻。玉容无双,似乎只是轻轻一抬手,那股气韵就足以叫人艳羡了。但是她心中没有羡慕……
又或者,当年那怦怦直跳恍若擂鼓一般的小心脏里,也是藏了艳羡之意的。只是她心中的愤恨更加浓重,又多又深刻,像是黏稠黑暗的夜空,任何除愤恨之外的情绪,只要一出现,就会被这股黑暗给吞噬殆尽。上头永远没有明亮的星子。
可曾几何时,她胸膛里的那颗心,也是鲜红而透亮的,那样的干净,没有一丝因愤恨而弥漫的暗影。
裴家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她十岁,还是个孩子,仍是天真无邪的年纪。每日里,晨起后去向祖父母等人请安,而后跟着祖父去裴家的花圃里转悠,跟着祖父学如何培育花木。母亲说,她将来终究是要嫁出去的,裴家栽培花木的技法。原是不应传授给她的,但她生来就有天赋,祖父惜才。故而才愿意亲自带着她教上一些。
父亲也疼她。
疼到何种地步呢?
母亲让她跟着嬷嬷学针线活时,她不愿意,母亲训斥女儿家怎可连半点女红也不会,来日嫁为人妇,难道连一双袜子也不为夫君缝制?手艺如何不论,是否愿意不管。但这份心意,总是要的。
她嗤之以鼻。不愿意听。
母亲恼火,父亲便出来打圆场。说不愿意便不愿意吧,裴家的姑娘,会侍弄花草就足矣,大不了,将来给梅姐儿招赘。
他说得振振有词,又觉自己深有道理,兀自笑了起来。
母亲更恼,说见着他们父女俩就生气,摆摆手赶他们走。
她赶忙溜走,可跨出门去又忧心母亲是真的生气了,遂跟父亲大眼瞪小眼,俩人又悄悄走回去偷看,谁知叫母亲看个正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训她翻过年就是十一岁了,再过个一两年,就能慢慢说亲了,成日里还跟个猴儿似的。
说完又训父亲,没有半分严父模样。
她也一直以为父亲总是笑呵呵的,脾气好,可后来她才知道,父亲板起脸来,也是极严肃的。
母亲则是反着的,临了临了,一贯较之父亲严厉许多的她,哭得像是泪人儿似的,滚烫的泪珠扑簌簌往下落,滴在她的脖子上,像是火烧一样的热,火辣辣的。
吸入鼻腔的空气,亦是一阵一阵的火辣,令人窒息一般的刺痛。
她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在耳边变得越来越清晰,她知道,那是木头烧毁的声音,一点点从里头炸开来。
裴家的角角落落里,都是祖父跟父亲平素亲自种下的花木,每一株都是千金难买的珍品。
她听着那声音,心都要碎了。
可眼前烟熏火燎的,她连究竟是哪一株被烧毁了也看不清。
母亲重重推了她一把,在漫天的烟雾里,朝她嘶声力竭地喊:“快跑——”
她连头也不敢回,撒腿便跑,眼泪洒落在身后,像断了线的珠帘,那样多、那样多的泪水……自那以后,她便鲜少再哭了,人的泪,似乎只有那么多,那样撕心裂肺的哭过一场后,这泪啊,以后就很难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