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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不过有了这“小心”二字,她还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将这根刺藏到了送四叔出门的那一天。

    小小的一根刺,高壮的“追风”几乎没有任何察觉。

    恰巧,姑姑去行宫的日子同四叔搬家的日子,又撞在了一块,依四叔的性子,必然会择另一条路而行。

    故而,她在仔细算计过“追风”的脚程,毒性发作需要的时间后,在那条四叔必经的路上,留下了一样标记。

    马辨不清颜色,人却可以。

    那块鲜血染就一般的红布,不知四叔看见后,有没有想起那句老话来——

    血债当血偿。

    她爹落了一次马,他也落一次,再公平不过。

    就是老天爷,也是公正的。

    于连四爷这样的人而言,让他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富贵钱财名声权势人生,远比叫他死更痛苦。

    他还活着,可脊梁骨断了。

    可巧,若生记忆里,前世那个趋炎附势的四叔,原就是个没有脊梁骨的人。

    第177章

    薄情

    大夫皆摇头,谁也没有法子,这人能活下来,便已极不容易。

    林氏哭得昏厥过去,牛嫂子怎么掐她人中,她都不肯醒转,也不知是真晕死过去了,还是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一幕,不愿意睁开眼。

    若非牛嫂子先前当机立断,即刻便打发了人前往连家报信,这会四房的人就更是不知章法。

    三太太管氏让人急匆匆将连三爷给叫了回来,这才一齐朝医馆去。

    好在云甄夫人是在四房一行人之后出的门,走得并不远,叫人快马一追,也就追回来了。

    嘉隆帝听闻连四爷坠马受伤,自然也不好再叫云甄夫人随行,只让云甄夫人速速调头回府,若是连四爷无碍,她晚些再启程便是。

    然而嘉隆帝怎么也没有料到,连四爷竟然瘫了。

    云甄夫人这一调头,近些日子只怕都是走不得的。

    她随即便让人给嘉隆帝送了信去。

    嘉隆帝既已决意前往清雲行宫小住避暑,这一个夏天,只怕是都要耗在那的,她迟些去,也无妨。

    顺带着,她求了嘉隆帝下令,请了太医院里的御医前来为连四爷诊治。

    坊间兴许有隐世名医,但大多数大夫都不及宫中许多。

    是以几位御医一至,四太太林氏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期许。

    保不齐,连四爷还有好转的那一天。

    她这般殷殷期盼着,连哭也忘了哭。

    可几人分别为连四爷探过伤情,又聚在一起商谈过后却仍然只是齐齐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

    胳膊断了,腿断了。大抵都还有医治的法子,可这脊梁骨断了,该如何是好?

    谁也没有治过这样的伤,谁也不会治。

    云甄夫人一直阴沉着脸。

    太医们喏喏的,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死,只劝她放宽心。

    她闻言,一言不发。面沉如水。眼神冷若冰雪。

    众人便以为她要发怒了。

    可谁知,云甄夫人只是将手微微抬了起来,摆一摆。让他们都下去了。

    林氏哭哭啼啼的,又似要晕过去般,连站也站不大稳当。

    云甄夫人亦只让人将她给扶了下去歇着,自唤了牛嫂子几人来问话。好端端的。连四爷怎会从马上摔下?

    纵然他功夫不济,可也是打小便会骑马的。

    但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谁也不知道当时究竟出了什么事,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就见连四爷被甩了出去。

    云甄夫人蹙着眉头,问:“那匹马呢?”

    连四爷身边的护卫跪在地上,闻言一震。低声道:“回夫人的话,那马脾气凶悍,连伤几人……”

    “杀了?”云甄夫人猛然一拍桌案。震得上头的摆设“哐哐啷啷”一通乱响,她厉声斥道。“连匹马也制不住,连家养着你们是唱大戏的不成?”

    护卫的头垂到了地上,一声也不敢吭。

    云甄夫人盯着他的背脊,再问:“马具可一一检查过了?”

    护卫答:“回夫人,已仔细查验过。”

    “如何?”

    “俱都完好无损。”

    “铁掌?”

    “亦完好无恙。”

    “喂马的小厮呢?”

    “草料也没有问题。”然而说到这,护卫的声音忽然轻了些,出了事定然是要将原因给寻出来的,“至于草料之外的东西……小的暂未得知……”

    云甄夫人屈指叩叩桌面:“抬起头来。”

    护卫一怔,但仍依言将头给抬了起来。

    云甄夫人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忽道:“未护主子周全,你可知罪?真相不明,疯马已斩,你可知罪?”

    一连两个“你可知罪”问出来,护卫已知不好,当下也不敢推脱,只应下知罪,伏首跪地,一动不动。

    云甄夫人便道:“下去领罚。”

    那么多人跟着一块走,却还是被那匹叫做“追风”的疯马,踏碎了老四的脊梁骨……云甄夫人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语塞,竟是说不下去了。

    林氏来寻她,又哭又闹。

    她听得头疼,喝了声:“老四还没死!”

    林氏哭着扬手,将桌案上搁着的三足小香炉“哐当”一下扫了下去,而后伏案闷声哭道:“这般活着,倒还不如死了罢了——”

    她年岁尚轻,这大好的年华,难道今后就只能耗在一个瘫了的男人身上?

    林氏只要一想,这眼泪水就扑簌簌地往下掉,一张粉面叫泪水湿透了。

    底下的人都以为她是在为连四爷哭,可她其实,是在为自己哭呀。

    她哭得肝肠寸断,心底里的念头也就忘了遮掩,一不留神尽数从口中吐露出来。

    她宁愿连四爷死,也不想叫他这样活着。

    短短一句话,听得云甄夫人汗毛都竖了起来。

    林氏既然已经生了这样的心思,就是忍又能忍上多久?

    云甄夫人当下冷着脸说:“和离吧。”

    林氏霍然抬头,嘴角翕动着,眼睛瞪大。

    “不愿?”云甄夫人声音冰冷。

    林氏心生惶恐,不敢作答,但转念一想众位太医都已明言连四爷这伤不可能会好,但性命无碍,到底是人生路漫漫,连一半尚未走过,她怎愿伺候连四爷几十年?

    她终究还是从齿缝间将话给挤了出来:“愿意。”

    有莺歌母子的事在前,她甚至不觉自己薄情寡义。

    泪水干在脸上,绷得脸上的肌肤紧紧的。

    她够决绝,云甄夫人亦果断,三言两语便将这事拿定了主意。

    林氏终于收了泪,出门而去。

    帘子一掀一落,再扬起,窦妈妈走了进来。

    云甄夫人瞥她一眼,嗤笑道:“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世上纵是夫妻,也靠不住呀。”

    窦妈妈张张嘴,到底没有说出话来。

    林氏凉薄至此,谁也没有料到。

    然而仔细想想,莺歌母子的事,委实也太伤人,她冷了心似乎也不奇怪。

    一笔糊涂账,究竟是谁欠了谁,没人说得明白。

    但不管是林氏,抑或好容易才睁开眼醒过来的连四爷,都觉得自己是对的那个,是对方欠了自己。

    他躺在那,睁着眼睛,里头却是空洞的。

    似盯着帐子,又像是在看着虚空。

    身子是木的,那原先尖锐而可怖的疼痛不知不觉间便不见了。

    但连四爷在浑浑噩噩中意识到,那痛只是麻木了,根本不曾消失。

    他动弹不得,直挺挺地躺着,眼珠子乱转。

    他在害怕。

    晕死过去的前一刻,他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二哥少年时那张沾了血的脸……

    第178章

    惊梦

    那张脸,像个噩梦,时不时便要出来扰他一下。

    他每每想起,胸腔里的那颗心,就“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仿佛擂鼓一般,一下下几乎要跳出他的身体。

    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可他方才被“追风”踩在马蹄下的那一瞬间,记忆却突然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

    封尘的往事,再一次清晰如同昨日。

    他吃力地闭上了双眼。

    可眼前,却总像是有块红绸在舞动。

    风在吹,吹得红绸似小蛇,又像是血,覆在人脸上,蒙在人的眼睛上。不用睁开眼,他亦知道,眼前是一片血红。

    只是他突然间分不清楚了,这是他的血,还是二哥的血。

    小的时候,二哥是那样得聪明,那样得讨人喜欢。

    府里上上下下,都喜欢二哥。

    他明明也十分聪慧,他明明也像二哥一样爱笑爱说话,为人乖巧嘴巴甜,可众人,似乎眼里只看得见二哥。

    即便他们兄弟二人站在一块,大家伙的目光也总是不由自主地会多在二哥身上停留一会。

    连家的几个男丁里,属他跟二哥生得最相像。

    他每每看见二哥,都觉得%被众人用那样的目光望着的人,应当是自己才对。

    他自打开了蒙,就日日习字,至十一二岁时,字便写得很不错。

    莺歌也是识文断字的,回回见了他写的字。都会赞叹上两句,“四爷的字写得真好”。

    他听了嘴上不说,心里头可得意得紧。

    然而谁知,到了授课的先生那,见了他的字虽然也赞一声好,但赞叹过了,便摇头说:“四爷年纪小些,这火候到底还是略差了二爷那么一点。”

    他听着,只觉耳边“嗡——”的一声,旁的话就再也听不进耳朵里了。

    “但照此下去。四爷的字将来定成……”

    那先生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

    他只知道,搁先生眼里,他的字是不如二哥的。

    所以便是这授课的先生。也喜欢二哥多于他。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呀?

    他到底是哪里不如二哥?

    他将手中书卷忿然甩在了地上。转身就走。

    先生在后头喊。“四爷,您这是上哪儿去?”

    他听见了,却当做没有听见。双手一伸,捂住了耳朵,匆匆跑远。

    二哥来追他,身姿矫健,一会工夫就跑到了他边上,拽住他,皱着眉头问:“怎么了这是?哪不舒服吗?昨儿个夜里便听说你吃错东西跑肚了,我差人去问,你却说没事,可瞧这脸色,还是请个大夫来看一看吧。”

    他一听,心头就升起一阵怒气来。

    哪个要他自作多情差人来问了?他是想揪着这事当笑话说不成?

    可二哥不依不饶,转身就要让人请大夫去。

    他当即怒不可遏,可周围人来人往,皆看着他,他就是有天大的怒气跟不快也只能变作笑意,在面上露了出来,摇摇头说:“二哥莫要担心,我没事,只是嫌里头憋闷,出来透透气罢了。”

    二哥听了,松口气,像是相信了,只说那就赶紧回去吧,免得先生回头告诉了阿姐。

    他点点头,跟着后头往回走。

    但一边走,他一边就忍不住在心里头想,他随口拣了些话来敷衍,二哥便信了,这样的人,同个傻子有什么分别?

    二哥就是聪明,也还是不及他聪明的!

    他腹诽了一路,回到课堂上后,心里总算是松快了些。

    过了两日,二哥突然提议说,去郊外转转,骑马去。

    大哥跟三哥也去,可他不想去。

    二哥的骑术比他好,他去了,只能见二哥出风头,不如不去。

    可大家都劝他去,他只得去。

    路上,二哥跟三哥并驾而行,大哥慢一些,到他身旁,笑着说了句:“出来转转,可高兴些了?”

    他不解,面露疑惑。

    大哥便说:“老二说的,说你上着课呢,觉得憋闷,连先生也不顾忌了扭头就走,只怕是当真憋闷得紧了,这才想着要领你一块出来透透气换换心情呢。”

    他攥着缰绳的手一顿,嘴角紧抿,道:“难为二哥想着我。”

    大哥闻言哈哈大笑:“他同你最亲,事事都想着你,有何难为的,都是自家兄弟。”

    他也跟着哈哈地笑,可心里一点也不痛快。

    凭什么人人都夸二哥?

    他心烦意乱地想,如果世上没有二哥,那众人眼里自然就只有他了……

    只要二哥不在了,他就是最聪明,最讨人喜欢的那一个了。

    于是,当众人停下休息的时候,他悄悄地在二哥的马具上动了手脚。

    谁都没有察觉,二哥他也没有察觉。

    郊外空旷,草地正青,天色瓦蓝,日光也正明媚,一派好风景,惹得众人策马狂奔,嬉笑玩闹。

    他也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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