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后来呢?”“他同意了。”
“为什么?”
“因为李晓玲的肺部感染已经很严重,病菌甚至开始啃噬她的肾脏和皮肤,而两性霉素B口服和肌肉注射用药后的吸收效果差,且不稳定。静脉给药后在体内也不容易扩散进入体腔及脑脊液中。”蒋攸宁略微皱眉,找到小刘论文中一个明显的逻辑错误,做了具体的批注。
于燕不敢出声,等他做完了,才听他开口:“相比之下,静脉滴注后血中浓度能达到有效药物浓度,例如静脉滴注1毫克每升,血中浓度可达0.3到3.5毫克每升,24小时后仍可达0.03到0.6毫克每升,血浆蛋白结合率也比其他方式要高,所以……”
他再次转头,真诚地问:“听得懂吗?”
“……不太懂。”于燕老实交代,这人的脑子像个数据库。她挫败地啧了声,“大体意思就是静滴风险大,但效果好,所以你坚持这个方案,是吧。”
蒋攸宁安静地看着她:“是。”
“所以你和戴医生是在探讨这些。”于燕豁然的同时也有几丝失望。她想,或许是她这两天把重心转到李晓玲一家,总是站在他们的角度想问题,所以才忍不住猜测是不是医生的诊疗有了失误才引起家属的不满,以致悲剧发生,可如果医生没有错……
她想起入行时老师教她的话:凡事有三面,你的一面,我的一面,以及事实真相的一面。
那她现在是不是还陷在“我的一面?”里?
不等她再次开口,蒋攸宁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我刚才提的这些,是我和老师在李晓玲病情恶化后进行的应急讨论,不是因为意见不合治疗失误才导致她进MICU,至于他父亲动手打人和意外去世,也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于燕被他戳中心思,不免意外:“我……”
“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在跟李晓玲和她妈妈套近乎,但我得提醒你,你的工作是采访戴医生,就算你同情她们母子的遭遇,要找所谓的真相,也请你尊重客观事实。”
蒋攸宁捕捉到她脸上闪过的一丝难堪,像是印证了他的某种猜测,这让他的语气冷硬了几分:“时候不早了,请问你对我的采访结束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春天见》中涉及的所有病症、医疗术语及各项相关数据仅作服务剧情之用,多臆测,非权威,不可信,错漏之处恳请各位指正。
8.哈欠
于燕听出他的抵触:“不好意思啊。”
她起身,想起什么又回头,蒋攸宁和她对视:“还有?”
“……最后一个问题。”
好吧。
“李晓玲离治愈出院还有多久?”
“看她恢复情况。”蒋攸宁转过去看屏幕,“她的血常规、心电图以及肝功能数据都明显向好。静滴疗程过后,会先采取口服伊曲康唑的方案,留院时间预计两周。”
于燕重又走过去:“那回家之后还要坚持用药吧。”
“嗯,还要定期复查。”蒋攸宁写了张纸条递给她,上面是刚才提到的药物名称。于燕去接,他却没放,“你打听得这么细致是为什么?”
“……好奇。”
“除了好奇呢?”
于燕隐约猜到了些,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你在怀疑我的动机。”
“你搜集的资料似乎跟专访无关。”
“所以你觉得我在多管闲事。”于燕抽过纸条,把它折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块,尽管她已经看清上面的内容,“蒋医生,收治病人是你全部的工作吗?”
“什么意思。”
“在你的工作时间内,你有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不管病人多少,号排得紧不紧,都得门诊住院两头跑。可是结束了工作,下了班,你也会有自己的生活。”
“对。”
“所以一样的,我除了工作规定的任务,也有自己想要争取的采访内容。。”
蒋攸宁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极轻极短,但还是让他的脸柔和不少。于燕怔愣了下,听他说:“你的工作就是采访,有差别吗?”
“……当然有,我能做和我想做是不同的,而我都能做好,就能获得双倍的快乐。”于燕观察他:“蒋医生。”
“?”
“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最后一个问题不是问完了?”
“都完了好几个了。”于燕笑。
蒋攸宁觉得她的笑有股特别的感染力,尽管他不确定这是她的职业习惯还是生性如此,但这或许就是她能成为知名记者的能力所在——她能让人愿意和她交流。
办公室里难得安静得落针可闻。他看着她:“说实话,我一开始以为你对李晓玲特殊的关心,是要帮他们挑老师的刺。”
“你的以为是有道理的,”她笑了下,真诚地说,“我承认,我的确有过这样的猜测。”
做她们这行,在面对突发情况时需要保持理智,才能保证客观的思考,但习惯了一分为二地想问题,会下意识地认为冲突的产生是由于双方都有错处,因此谴责施暴者的同时也会找受害者是否有行为不当。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受害者有罪论吧。
“我知道这不公平,所以找到真相前,我只把它作为需要证明的命题。”
“那你现在证明了吗?”
“没有。先入为主的理智会让我忽略很多非理性的因素。好比这次……”她回顾这一整天的体验,“环境、气氛、家属的心理承受能力、以及医患之间本就不对等的信息储备等等。”
她叹了口气:“就我目前搜集的信息,包括你刚才的回答,戴医生没有疏漏和让人指责的地方。如果这的确是一场意外,我除了为一个不幸的家庭感到悲伤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蒋攸宁听她说完,沉默半晌。于燕则笑笑,而后打了个哈欠,回去做自己的事。
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快两点时,蒋攸宁又出去了一次,于燕也理得差不多了,去完八楼,下来收拾东西,把包里的零食拿出来放在蒋攸宁的桌上。
结果正好被他撞见:“你干什么?”
“感谢你在专业上给我的指导,以及接受我并不专业的采访。”她露出诚心而略带讨好的笑意,这点小伎俩是她用惯了的,“熬夜很痛苦,但吃点夜宵会好过很多。这些都是没拆封的,亲测美味。”
蒋攸宁不知道她的包里怎么装得下这么多东西,想要拒绝,她却和他说了再见,推门走了出去。
。
于燕回去一觉睡到八点,醒来时冲了个澡,再跟院办的秘书通电话,对方回复她戴教授醒是醒了,但还在卧床休息,有消息会通知她。
方成彬微信追问进度,她如实告知,被他不留情面地说了几句。压力从来是自上而下转移,她虽幸运地往上跨了几级台阶,但话语权到底还小。她想,等她做到中高层的位置,一定要保持慈祥和蔼,即使偶尔训斥下属,也要做好给他们擦屁股的准备……当然,凭良心说,方成彬已经给她提出了解决方案,只是她还在纠结……唉,领导也不好当,她真的坐到那个位置说不定比他差得多。
自我规劝几句,她翻了翻后面的采访安排,一位是三十出头身价逾亿的网购APP创始人,一位是珠三角点石成金的操盘手。她这几年做了很多经济人物的专访,总是致力于挖掘他们不为人知的真实一面,但这些有头有脸的业内大佬代表的不只是他们自己,还有企业形象,行业门面,所以落实到文稿上要综合各方面因素,以致展现给读者的还是覆着一层薄纱。
按理来说,距离感是作者与读者交流的障碍,但恰当的距离又往往能够提供自由创作的安全区。
在安全区里,她也做过很多特稿,最知名的两篇一是90后沪漂的婚恋观调查,二是关于新一线城市租房市场的乱象起底。这些报道给她带来了荣誉和声望,也引发了她对于自己被架到高位而渺无前路的担忧。
于是,她开始怀念入行刚做新闻记者的日子,那时候东奔西跑,风吹日晒,抢时间,抢独家,和受访人斗智斗勇,攻守转换。虽然累,但情绪是真实的,反应是即时的——飞到脸上的唾沫星子让她皱眉,拳脚相向的威胁让她害怕,但那些真心的倾诉和感谢也让她久久动容。
想到这里,于燕忽然有些感激方成彬的赶鸭子上架。如果不出意外,戴焕中的专稿要放在下月刊,而这或许是她摆脱困局的契机。
她不想回到为房租而左支右绌的二十四岁,但想回到因一腔热情而横冲直撞的二十四岁。十年过去,她底气变足,理应进行更多尝试——离社会热点越近,和不同职业人物接触越多,她的所见所想,所思所感,才会更有层次,更鲜活有力。
带上相机去医院的路上,有电话打进。她本以为是陈越,一想他已经被自己拉黑,看了眼来显,竟是童珊。
“燕姐,你在岚城哪个酒店?我来帮你。”
奇怪了,这丫头不是还在江西旅游?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工作了。”
“珊珊。”
“好吧……我和男朋友吵架了。”
于燕知道他男朋友是家乡的公务员,人只在朋友圈的照片见过。前天他们俩还在油菜花田拥抱,这会儿怎么就闹开了。于燕想问个究竟,却被她拒绝,只好先把酒店位置发过去。
。
蒋攸宁回出租屋睡了一上午,意识朦胧中,接到母亲电话让他回家吃饭,他说了句吃过了,翻身继续睡,很快被闹钟吵醒。
师母给他的航班信息是一点半,打车到机场遇上晚点,等了半小时,见到一袭蓝衣的戴秋娆。
她双眼红肿,想是哭过多时,蒋攸宁接过她行李,听见她问:“我爸怎么样了?”
“外伤还没好,精神恢复了些。”
“打他的人被抓起来了吗?要判刑吗?”
“没有。”蒋攸宁把经过简单说了一遍,替她搬行李上车。戴秋娆情绪不明,“那是不是就不能追究责任了?”
“还要追究什么责任。”
“我爸被他打成重伤,难道不能……”
“你回家见到他再说吧。”
半路,戴秋娆问他:“是我妈让你来的吧。”
“嗯。”
“你要是不方便,可以拒绝。”
“正好休息。”
戴秋娆有些过意不去:“抱歉啊。”
蒋攸宁一愣:“怎么了你。”
“没怎么,就是觉得你也挺不容易的。那辆破摩托骑出来都叮当响,打车来回一点都不划算。”
蒋攸宁笑了下:“行啊,出国几年终于会说人话了。”
“我一直会说,是你不听罢了。”她目视前方,“说真的,你对我爸妈没必要言听计从,他们老了,以后麻烦事会越来越多。”
“应该的。老师对我很好。”
“那我对你好吗?你还要照顾我。”
“谈不上照顾,出点力气而已。”蒋攸宁翻着手机信息,“这次回来几天?”
“我辞职了。”
“恭喜。”
“喂!你会不会说人话?”戴秋娆打了他一下,“我现在是待业青年,不要落井下石。”
“好,我闭嘴。”蒋攸宁交代司机,“前面水果店停一下。”
“你干嘛?”
蒋攸宁自出事后也是第一次来老师家,不能空手上门。
戴秋娆反应过来:“你这样,难怪我妈贼心不死一直缠着你。你再多来几次,说不定她要硬逼着你当女婿了。”
“那不会,老师的眼光还是正常的。”
“听你这意思是我爸看不上你?”
“不是,老师是知道我们俩不配。”
戴秋娆终于笑出声,这几天她一想到父亲遇袭就后怕得心惊肉跳,难得蒋攸宁这一路肯跟她搭腔,语气轻松,她便知道父亲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同窗十余年,她熟悉这个老同学像熟悉自己的兄弟姐妹。她看着他一本正经的俊朗的脸,忽然问:“我们俩同岁,我这结婚又离婚,你怎么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样子?”
蒋攸宁打了个哈欠。
“你要求到底有多高?是不是遇不到对的人就单身一辈子?”
“那不会。”蒋攸宁只顾开门下车:“遇到我会去追的,不劳你关心。”
9.饼干
于燕走进李晓玲的病房时,张梅正坐在窗前发呆。
看见于燕,她那佝偻着的背慢慢挺直,而后露出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于燕说明来意,她点了点头,小心地问:“拍了照片是不是就能登报?”
“是登杂志,但最后不一定能登成功。”于燕不知第几次跟她解释,面对这个比她大十岁的女人,她尽量耐心,但似乎并不能据此抵达她内心深处。于燕摆弄着摄像头,心里有庆幸,也有遗憾,特别是当她和张梅提起以后的打算时,她知道她们大概率不会再有交集,忽然觉得这些照片压根算不上所谓的纪念,而只是她用来谋私利的工具。
迟疑间,病房外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喂。你真的让我好找。”
陈越依旧带着他那顶风吹日晒的迷彩帽,梳着低低的马尾,如果不是脸上的表情出卖了他,他的气质还是放荡不羁的。眼下,他像是颓废的艺术家突然找到了丢失已久的钱包,以直线距离冲到了于燕面前,他想开口,却被她的眼神镇住。
“……不至于吧,我只是说了几句不太好听的话。”陈越讪笑,“拉黑归拉黑,我可没有耽误正经事。”
于燕只问:“你怎么进来的?”
“刷脸呗。保安大哥一见我就自动行VIP礼。”
于燕不搭理他的自恋,跟张梅介绍说这是风相杂志的摄影师。陈越收起嬉皮笑脸,和张梅聊了会儿,也去病床前看了眼李晓玲。小姑娘难得冲陌生人弯了弯眼睛,陈越拉下口罩,还给她一个阳光饱满的笑容。
“姐姐,你是记者姐姐的朋友吗?”
姐姐?
陈越的笑容凝固了下,随即伸手掖了掖她的被角:“对,我们是朋友,今天要帮你和妈妈拍好看的照片。”
“那爸爸呢?他来吗?还有弟弟,我们能一起拍全家福吗?”
“……”陈越看了眼于燕,发现她并没看自己。
于燕转向张梅,她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继而背过身去,伸手抹掉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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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馆里,陈越坐在桌对面,看着她那副纠结的神情:“所以,你现在是后悔了?”
于燕从短暂的怔愣中回神:“后悔什么?”
“张梅并不像你所认为的那样无助。”
于燕默然。
就在上午,李晓玲意外说出自己还有一个弟弟时,张梅的反应出卖了她。
原来她并不是只有李晓玲一个小孩,那个八岁大的儿子同样留守在农村由老人照顾。她和李国生的收入也并非如她所说的那般不济,这些年的打工积蓄足以让他们在家乡盖了幢三层小楼,只是结顶的钱虽够,装修还是举了外债,他们夫妻欠着亲友几万块钱,才无多余心力给女儿治病。
“你觉不觉得她还瞒着你一些事?”陈越对她一贯不客气,“你这次比之前急躁了点。因为你的同情心泛滥,你对她个人遭遇的情感态度盖过了对事件本身的关注,以致判断出现偏差,也造成了无谓的损失。”
于燕反驳:“你只见了她一面,不要说得你比我更了解她一样。”
“但你不能否认,人的身体比语言诚实得多。”
“……你又有何高见?”
陈越摸了摸相机包:“她爱她儿子比爱女儿要深。”
“不要对农村妇女有偏见。”
“你看,你说出这种话,就说明对农村妇女有偏见的是你。”陈越用小拇指把散开的发丝勾到耳后,正色道,“我不是说她不爱她女儿,但是,提到儿子时,她眼里是有光的,那种光会让你觉得她是一个无奈而深情的母亲,即使目前困窘,但她还是想看到他长大成人、生儿育女……那是她的希望和动力,你能理解吗?”
“理解。”于燕点头,“但你不知道,李国生去世时,她听见女儿从MICU出来时,眼里也是有光的。”
“……你确定你的眼睛有我的相机镜头敏锐?”
“不确定,但我想,人在遭受巨大打击时,任何一个好消息都会是她的救命稻草。”于燕喝了口餐馆里附赠的白开水,“情绪都是会衰退的,悲伤和快乐一样,时间久了也会让人疲惫。”
她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一切,对于张梅来说,如果她的悲伤在李国生去世时到达了顶峰,那么,经过短暂的平复,她的悲伤已经转换为独自苦撑的无奈,“无论她更爱谁,只要有理由让她坚强地面对接下来的生活,对她而言都是幸运。”
陈越不认可:“如果以后比眼下更难,逼着自己面对只会增加更多的不幸。”
“……我以为你是坚定的乐天派。”
“我是,但我不能只做乐天派。”他站在她的角度考虑这件事,“一个遭遇打击的寡妇固然能激起读者的同情心,但这个寡妇儿女双全,老家有房,进一步可以改嫁开启新生活,退一步可以种田打工平稳度日,你觉得她身上的人物张力是你想要的吗?”
“……”
陈越以为她的沉默代表了权衡,却听她说:“我会忠实地记录。”
“你还要坚持写她?”陈越不明白,“那你刚才在纠结什么?”
“我在想短时间内了解一个人得有多难。”
张梅身上有很多凑巧的悲剧色彩,而这些色彩又有相当现实的考量,这让她少了朴素和怯懦,变得鲜活而更具争议性。于燕觉得有必要修改一下行文的重心:求医和丧偶是张梅人生的重大转折点,但不会是终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先是一个家庭的联系纽带,再是母亲,再是妻子,最后才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