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戴焕中想了想:“变化肯定有,起起伏伏的,好在起比伏多。”他看向蒋攸宁:“我记得是李教授他们吧,一边贴着什么暖宝宝,一边喊着要冻死殉职了。”
蒋攸宁嗯了声:“李教授年纪大了,嘴上抱怨,但做检查的村民一排队,他都是待到最后才离开。”
于燕诚恳:“这说明团队和个人的信念感是一致的。”
“对,信念感这三个字很重要。”戴焕中感慨,“不管从事什么行业,人都需要一个获取集体认同的途径。”
“以及找到支撑自己的东西。”
“是这样,”戴焕中认真地说,“这也是我们做这个项目做了十年,至今能修成正果的重要原因,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做事,快乐会比困难更多。”
于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往下翻了一页,原先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放松。
来之前,她对戴焕中的了解仅限于多方提供的资料,从他出席活动的照片看,他身量不高,体型偏胖,却总是站在人群中央,笑得自信而温和。今日一见,他的西装变成了普通的家居服,额前和脸上贴着纱布,不无狼狈,但他坐在书房的木椅上,姿态是如此放松,言语也从未高高在上,跟照片给人的感觉一样平易朴实。
于燕不禁对这位蜚声国际的呼吸科专家多了几分敬佩和好感。尽管她无法在短时间内真正了解他,但他至少很配合她的工作,这带给了她数日担心后的意外之喜。
她翻到这次采访的重点,继续发问:“在此次发表的研究成果中,国内成人的哮喘数据尤为引人注目,但其实这是成人肺部健康研究的第二个主要成果,早在去年,首个成果,即
‘慢阻肺的发病新机制’已经发表在国际医学期刊上,只是社会反响及业内关注度远不及此次,我能和您具体聊聊吗?”
戴焕中意外:“你对慢阻肺的研究感兴趣?”
“是有兴趣,但能力有限,了解得并不多。”于燕目光坦诚,关于此次发布的哮喘大数据,戴和戴的团队固然贡献了很大的力量,但作为主要研究团队之一,他们的参与程度和其他队伍大致相当,过分强调难免有抢功之嫌,所以她想抓一抓更有说服力的成绩,“慢阻肺的研究是您一直深耕的领域,不瞒您说,我觉得这更能体现您的水平,也更能彰显您的权威。”
“所以,你是来做我个人的优秀事迹报告。”
“更准确地说,是岚城医院呼吸科团队的报告,只是借此次成果发布的契机,梳理您前后几年的重要研究成果。”
戴焕中明白了:“那要跟你详细说明新机制的研究过程吗?”
“洗耳恭听。”
他喝了口水:“攸宁,你来吧。”
于燕忙阻止:“诶……”
“放心,他全程参与了基础及临床实验,在国际上发表前,他早已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在国内发表了几篇相关的论文,”戴焕中试图劝服于燕,“何况,你们年轻人的记性比我好得多,交流起来也比较顺畅。”
于燕看向蒋攸宁,他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早已习惯了老师的夸奖,以及——临时转移到他头上的任务。
蒋攸宁没忘记师母的交代,给老师添了点茶,略微回忆道:“所谓的新机制研究,就是发现并证明了吸烟会诱导产生自身弹性蛋白多肽,从而导致慢阻肺的发生和发展。”
于燕继续发问:“是通过动物实验吗?”
“是。”
“能不能具体点?”
蒋攸宁觉得她是有备而来,详细道:“首先,我们要通过给小鼠被动吸烟两周,并联合气道滴注弹性蛋白的方式,模拟慢阻肺患者急性炎症期及慢性肺气肿相似的症状及病理特征,而在此期间,通过中和弹性蛋白多肽,有效阻断了后续的气道炎症。”
“所以……”于燕对照手里的资料,像一个求知的学生,“这是第一次通过动物实验证实了弹性蛋白在慢阻肺的发生发展中起着关键性的作用?”
听上去并不复杂。
“是,”蒋攸宁别开目光,“而在烟雾暴露2周后,哪怕将小鼠放置回正常空气中6个月,再次气道滴注弹性蛋白还是会引发慢阻肺相关的气道炎症,这就意味着短时间吸烟导致的免疫记忆能长期存在,单纯戒烟而不采取其他干预可能导致慢阻肺的加重。”
于燕皱眉:“可是——弹性蛋白不是肺部结构重要的组成部分吗?”
她知道它能帮助保持肺部的弹性,从而避免严重的呼吸困难,“为什么会在烟雾条件下致病?”
“因为致病的不是弹性蛋白本身,而是由其分解产生的具有免疫活性的多肽。”蒋攸宁刻意加重最后两个字,好似这样能让她印象深刻,以及回忆起他刚才提到的结论,“至于烟雾和多肽的联系,离不开基质金属蛋白酶-12。吸烟能迅速激活该蛋白酶,从而将完好的弹性蛋白降解成特定的多肽,当可以作为抗原的多肽达到一定数量,就可以激活下一步的免疫反应。”
于燕默了默:“也就是说这个蛋白酶是策反人,把‘好同志蛋白’变成了‘敌人蛋白多肽’。”
“对。”
“那当多肽被降解激活后,它怎么继续‘迫害’活动呢?”
“是通过IL-17A这一帮凶。”蒋攸宁顺着她的逻辑说,“吸烟及弹性蛋白共同诱导的T细胞反应类型是以Th17为主,在多肽被释放后,正是IL-17A帮着招募了巨噬细胞、中性粒细胞等,他们参与了后续的气道炎症风暴,从而持续损害肺部,导致气道黏液的大量……”
他看着她顿时凝滞的表情,慢慢收声:“怎么了……我是不是没讲明白?”
“……不是,我有点没跟上。”于燕赧颜,“我做的功课还不够。”
“怎么不够?”戴焕中憋了许久没憋住,哈哈大笑,“别说你,我和小徐都听晕了。”
秘书小徐在一旁挠头,玩笑道,“蒋医生,哪怕是上课,你也得上通识课吧,上来就讲专业内容,也太难为我们了。”
“就是。”戴焕中附和道。
于燕知道他们在给自己台阶,也应付两下掩盖过去,转向童珊,她小幅度地耸耸肩,表示正录着,自己没怎么听。
于燕低头在资料上圈了几个标记,抬头对上某人的眼神,既有不解,又似无辜:“是你让我具体点的。”
“是,但我高估了自己的理解能力。”她冲他笑了笑,带点委屈和懊恼,但又那样真实和不设防,蒋攸宁有一瞬的愣怔,仿佛是他做错了什么:“还继续吗?”
“当然。”
于燕重振精神,翻到后面,又提起该研究的另一重大意义,即为慢阻肺的基础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动物模型。蒋攸宁和她交流了十余分钟,戴焕中则在旁边听得认真,一次次朝于燕投去赞赏的目光。
他这几年接受过的采访不计其数,哪怕是医学期刊派来的专业记者,和他的互动也会偶尔不顺畅,更别说一些只要曝光量的媒体,前期准备不足,采访几句之后就要由他来开启话题,几次下来总觉得浪费时间。
可是今天,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感觉时间过得真快。
“爸。”过了会儿,书房门从外面被推开,戴秋娆探头进来,“还没聊完?吃饭了。”
“怎么不敲门?没点礼貌。”
戴秋娆退出去,噔噔敲了两下门:“这样可以了吧。”
“……”
她笑:“蒋攸宁,有你喜欢的白切鸡。”
蒋攸宁没应,于燕却好奇地打量门边的女人,又好奇地转向对面的男人。
“燕姐,七点五十了。”童珊小声提醒。
本来预计的采访时间是两小时,但下午耽搁太久,怕是无法满足。
于燕起身:“那戴教授,您先用饭吧,我们就不打扰了。”
“一起吃吧。”
“不麻烦了。”
“那你们明天还要不要过来?”戴秋娆问,“我爸精神一天好过一天,要见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们不过来了。”于燕粗略回顾了下,前半部分,她和戴焕中聊了很多行医经历,中间以此次成果发布为转换点,引出后半部分的治学和探索。至于剩下的几个私人问题,问不问意义不大,于她而言,眼下最要紧的是消化知识,跨过壁垒去感受行业及行业领军人物的不易,从而营造一个平凡而伟岸的医生形象——他当然是疲惫而忙碌的,但好在他乐在其中。这或许是最朴素,也最能引起读者共鸣的着力点。
于燕心里落实,礼貌询问:“戴教授,我能留下您的联系方式吗?出稿前我有什么不懂或不明确的地方,可以向您请教。”
“当然可以,只是我习惯不太好,你发信息或是打电话可能要多几次,不然漏掉或忘掉,那就真的不好意思了。”
于燕明白:“我会的,您不要见怪才是。”
戴焕中手机不在身边:“攸宁,你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于记者吧。”
“好。”
于燕便和戴焕中告别,临出门时,戴秋娆叫住蒋攸宁,“喂,你也不留在这儿吃了?”
“你做的东西没法吃。”
师母出来送客:“攸宁,你老师不方便,替我们送送于记者。”
“好。”
四个人下了楼,秘书加班多时,匆匆告别,于燕本来要和童珊打车,谁知她把电脑包往胸口一抱,说是男朋友跑来找她,现在在酒店挨饿。
难怪一下午心不在焉的。于燕有点生气,碍着外人在又不好表现出来,只提醒她十一点的高铁要回上海,童珊忙不迭应了,很快跑开。
路边只剩两人,于燕记起正事:“蒋医生,麻烦你把戴教授的联系方式发我吧。”
“那你先得留个我的。”
“哦,对。”于燕和他加了微信,见他的头像是个简笔画,“这是孙悟空吗?”
“是。”
于燕等他通过:“如果我联系不上戴教授,能联系你吗?”
“能。”
“谢谢。”
“谢什么。”
“谢你一次次耐心地给我扫盲。”
“但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于燕觉得他话里有话:“什么效果?”
“你吸烟?”
“……”
呼吸科的医生已经厉害到这种程度了吗?
于燕吃惊,却见他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她仔细想了想:“哦,我知道了,是前两次我从包里拿东西被你看到了吧。”
“差不多,但主要是行政楼那次。”
行政楼?于燕皱眉,半天才回忆起来:“……那人是你啊。”
“你没看清?”
“我近视。”她想到刚才那一番讨论,吸烟的害处显而易见,自己怕不是成了他的潜在病患,忙解释道,“其实我不常吸的,烟放在包里就是以防万一,你知道,干我们这行,有时候压力挺大的。”
“现在压力大不大?”
“还好。”
蒋攸宁浅浅地笑了下。
这笑极浅,又极短暂,让于燕几乎以为是她眼花;“你笑什么?”
“没什么。”蒋攸宁把手放进兜里,“走吧。”
“去哪儿?”
“吃饭。”蒋攸宁转身,先她一步走出小区,“有几句话想问你。”
12.砂锅
蒋攸宁本想带她去自己熟悉的粥店,于燕却被路边的一家砂锅店吸引。
那砂锅店的招牌上闪着跑马灯,门外立了个彩色的广告柱,带有上世纪乡镇理发馆的复古风,在一众社区小店里显得格外醒目。
“我们吃这家?”
蒋攸宁看着里面的食客:“会不会太吵。”
“不会。餐馆越热闹,味道越不会让人失望。”
蒋攸宁只好跟她进去,发现砂锅是自助的,跟麻辣烫的形式差不多,自己装好拿去称重算钱。几十平米的小店,收银台前竟然排了条不短的队伍,于燕双手捧着菜盆,一边移动一边抬头看上面的菜单,各种卤味的旁边都标了个大拇指,她问:“要不要试试?”
“不试。”
于燕看他碗里的蔬菜:“这些一烧就软塌塌的,没分量。”
“我够了。”
好吧。于燕看着自己荤素搭配满满当当的一碗……相比之下,她是不是吃得太多了?
老板娘先给于燕称重:“二十二。”
蒋攸宁把自己的递上去,扫码付钱:“一起。”
老板娘转身把东西叠到后厨的窗口:“号牌拿着,大概十分钟出餐。”两人便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
于燕见他的眉头自进来就没舒展过:“怎么了,你是觉得这里不卫生吗?”
“她把盆底直接盖到了菜上。”
“这有什么关系,煮煮就消毒了。”于燕拿纸巾抹擦桌面,“我看医院后门那边有小吃摊,卫生条件也不怎么样,你都没去吃过?”
“很少。”
“试吃的味道如何?”
“还行。”
“你的还行应该是很好的意思。”
“?”
“因为感觉你标准很高。”
“……衡量食物的标准?”
“不止,对环境、工作,以及人。”她劝他,“高标准固然是好的,不过,就拿食物来说,卫生条件和成品的美味程度不一定成正比,碳水、油脂和糖分往往带来最原始的快乐。”
她转头,看见邻桌的大哥吃了半碗砂锅粉,正在专心啃鸭头,他一边辣得擦汗一边嘬手指,十分津津有味。
她转过来,不免轻轻笑了。
“你好像心情不错。”蒋攸宁看着她含笑的脸庞,不知怎么,积累一天的疲惫也慢慢卸下,“要给你点一份吗?”
“不用。虽然顺利完成采访能让人胃口大开,但我能把那份加量砂锅吃完就很好了。”
她给他倒了杯白开水:“对了,你不是有话要问我吗?”
蒋攸宁往后靠:“你刚才没提起老师受伤的事。”
“其实我想问的,但我之前答应过胡主任,采访不能涉及那天的伤医事件,加之院办秘书又陪了一个下午,所以……”她露出无奈的表情,“就算了呗。”
“但你对此很关注。”
“那又怎么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打工人还谈什么自由。”她想到什么,忽然问,“你是觉得我会趁机试探戴教授的态度?”
蒋攸宁没做声。
于燕摆弄着手里的号牌,想起刚见面时戴教授的自嘲:
“他们说我是脑震荡,兴师动众地拍了片子,还要给我戴颈托,配特护,我说通通不要。”
他像一个躲过大人唠叨的孩子:“虽然我身体算不得强壮,但几下拳头还是挨得起的,何况不用上班,能放半个月的假,反过来想想还是我的福气嘞。”
他说得俏皮,于燕当时一笑置之,眼下却忍不住问:“你们真的忙到连家里也顾不了吗?”
“不至于。”
“那戴教授的妻子说她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他几次。”
“因为早出晚归,作息基本错开。”
“那你呢?”
蒋攸宁看她:“我还没成家。”
“你和戴教授的女儿关系很好。”
“我们是同学。”
“……哦。”于燕低头喝了口水。
“诶诶,让一下,小心烫。”老板娘送上砂锅,于燕抽了筷子,转移话题,“我听戴教授说,你最近有官司缠身?”
蒋攸宁意外老师连这个都跟她提,看来他们的谈话内容远比他想象的要多:“有是有,但还没缠上。”
于燕来岚城的次数不少,结识了各行各业的人:“如果你需要找律师,我可以帮忙。”
“不用,我有同学前些年转行开了律所,专攻医疗官司这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