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都说鬼怕恶人,这话不假,但能找正主儿报仇,他们又怎会错过机会?不但千面鬼想往王象乾嘴里钻,连讨债鬼也是如此。“这是什么路数?”有姝心生疑惑,拿着一根棒槌果子挤进去看热闹。
姬长夜无奈之下只得跟上,一面排开人群,一面将少年扯进怀里牢牢护着。
此时,官差们的耐心已经告罄,几下将林氏拉开,拽住王天佑的两只胳膊往囚车里拖。两只小鬼一个骑在他脖子上,抠挖他眼耳口鼻,一个跟在他身后,一脚一脚往他血肉模糊的伤口踹,每踹一下,王天佑就十分应景的发出惨嚎。
旁人只当他伤口疼痛,有姝却觉极为有趣,忍不住勾唇笑了笑。恰在此时,两只小鬼也看见他,连忙稽首道,“大人,我们姐弟这便随他前往岭南。他时日不多,不出几个时辰就会殒命,眼看我们心愿将了,特在此与大人告别。若有来生,定为大人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有姝不着痕迹的摇头,表示自己不图他们什么,等囚车缓缓开动便挥手送行。
这番举动被王家人看在眼里,只当他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莫说王天佑发疯一般嘶吼,连素来沉稳的王象乾也失了理智,上前几步揪住少年衣襟,怒吼道,“孽畜,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亲手掐死你!”
姬长夜正想把王象乾踹开,有姝却先动手了。他一拳将王象乾脑袋打偏,左膝曲起狠狠撞上对方腹部,待对方弯腰痛呼的片刻探手一抓,将千面鬼抓了过来。两三丈高的鬼怪一面燃烧一面惨嚎,三两下被他攒成一个拳头大的浓黑雾球,往王象乾嘴里塞。
旁人只当他听不得嚎叫声才会去捂嘴,全不知他刚才将怎样污秽邪恶的东西送入别人肚子里。做完这一切,有姝抬眼朝惊慌不已的讨债鬼看去。
讨债鬼早怕了这尊煞神,连忙把自己缩成球,哀求道,“无需劳动大人,小的自己能进去!”话落已消失在王象乾口中。
王象乾肚子被狠狠撞了一下,一时间绞痛不已,故而并未察觉异状。王老太爷和王老夫人依然沉浸在悲痛中,见儿子被打,立即命仆役把缠斗中的两人分开。他们气得面色铁青,却不能当场道破有姝身份,又见旁人交头接耳,似乎在讨论有姝与王家的关系,只得转身回府,关闭大门。
王老夫人频频回首,似是舍不得少年。王天佑若是死在外面,对方就是王家唯一的后代,若是能认祖归宗,好歹能把家族传承下去。王老太爷却想得更深更远:少年对王家没有感情,唯余恨意,将他认回来,弄不好就是引狼入室,得不偿失。
“莫再看了。象乾还年轻,纳几房侍妾,要多少子嗣没有?哼,我王家断断容不得这种不肖子孙!”老爷子语气极为森冷,还不着痕迹的剜了有姝一眼。
旁人只当他在说王天佑,有姝却知道这是在影射自己。纳侍妾,生儿子?也要王象乾有那个命!虽然不明白千面鬼和讨债鬼为什么要往王象乾身体里钻,但想也知道不是好事!
老夫人一听此言也恢复冷静,杵着拐杖往里走,看见依然趴伏在地上的林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面骂着丧门星一面遣人将她抬回去。王家落到这等地步,全是拜此女所赐。若是当初没将她扶正,一切都不会发生。王天佑要是死在外面,她也不用活了,母子两去黄泉相聚吧!至于王君夕,随便送到哪座寺庙也就是了。
王老太爷和王老夫人如此想得开,可见“心狠”是王家的传家之道,也难怪养出王象乾这样的儿子,又生下王天佑那样的孙子。有姝暗暗摇头,解下腰间的荷包,朝快要关闭的大门扔去,“这是我欠王家的四十两银子,现在两清了。”话落牵着主子挤出人群。
嗐,原来是个欠债的!旁观众人也纷纷散去。
门房被银子砸中脸面,蹲下身哀嚎不止。王老太爷气得发抖,怒吼道,“扔出去,别脏了咱家门楣!”哪里有哥哥陷害弟弟,儿子殴打父亲的道理?这孽畜从根儿上已经烂了,果然当初生下来就该掐死!
门房答应一声,却飞快解下自己的荷包扔出去,把有姝的藏入袖袋。
傍晚时分,林氏和王君夕躲在屋里掉泪,两人手边各放着一个包裹,里面只有几件衣物和几样简单的首饰。老夫人已经发下话,明早城门一开就把她们遣去感业寺。京中罪妇大多送往此处,不但每天要做苦工赎罪,还会被比丘尼肆意折辱,不出几年就人不人鬼不鬼,但求死个痛快。
当初送走宋氏时,林氏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遭同样的罪,又因儿子生死不知,一时间竟有万念俱灰之感。她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晕厥,令王君夕也跟着痛哭。
她的奶娘倒也忠心,不但不想着离开,还上前安慰,“夫人,小姐,快别哭了。少爷他从小身子骨儿强健,定然能熬过来。等过个几年,您再去求老爷,看在少爷是王家唯一子嗣的份上,老爷会想办法将他接回来的。”
“可是老太爷说了,让老爷多纳几房侍妾。他们这是不想管天佑了啊!”林氏大力捶着胸口。
“您把那药给老爷喂一剂也就是了。”奶娘不愧为林氏的军师,一句话就说到点子上。
林氏和王君夕的哭声戛然而止,恰在此时,院外传来丫鬟的惊呼,“不好了,官差方才送信过来,说少爷刚出十里亭就断气了,如今尸体就摆在大门口!夫人,您快去看看吧!”
林氏猛然站起身,刚跑出去几步就瘫死在地。王君夕趴伏在她身上痛哭,声音凄惨至极。
第33章
四十千
王天佑的尸体摆放在王家大门口,再次吸引了许多路人围观。临走前,他还叫嚣着砍了官差,不出两个时辰却脸色乌青,气息断绝,让人唏嘘不已。
“报应啊这是!”不知谁感叹一句。
王老太爷和王象乾闻讯后匆匆赶至,一面揪住官差追问,一面命人将尸体盖上白布抬进家门。
“为何会如此?我儿方才还好好的,怎会突然死了?”王象乾面目狰狞,嗓音粗重。
“我们怎么知道?上一刻他还喊着要喝水,下一刻眼睛就闭上了。”官差觉得很冤枉。
“大夫说我儿虽然重伤,却不至于颠簸几下都承受不住。是不是有人买通你们要我儿的命?是不是三王爷?是不是那个孽畜?”王象乾双眼通红,隐隐有入魔的迹象。
王老太爷见他越说越不像话,竟扯到三王爷身上去了。人家虽然不得宠,但现在好歹是亲王,又有偌大一块封地,便是全盛时期的王家也得掂量掂量,更何况现在?他一拐杖敲在儿子背上,厉声呵斥,“孽子,还嫌不够丢人吗?快给我回去!”
这一下打得并不重,却没料王象乾竟捂着后脑勺倒下了,四肢开始剧烈抽搐,口中也吐出白色的泡沫。
“哎呀,这是被打死了还是发羊角疯了?”有人惊呼。
“看样子是发羊角疯。”
“没想到堂堂兵部尚书竟得了这种疯病。听说羊角疯会传给下一代,莫非那王天佑就是这样抽死的?”
“上前一点儿,我看不清楚!”
路人纷纷上前,将王家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王老太爷吓了一跳,连忙奔上前查看儿子情况,却见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冒出一个个巨大的水泡,不出几息就破裂溃烂,形成一张张狰狞万分的鬼面,看上去可怖极了。
“这,这是什么病?”老太爷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不好,竟是鬼面疮!”之前被王象乾揪住不放的官差看了一眼,立马退后几大步,露出既惊骇又鄙夷的神色。
“嚯,好家伙,竟是鬼面疮!”路人中也有几个见识广博的,纷纷推开身旁的人往外钻。
“什么是鬼面疮?让我看看。”不明就里的人却更为好奇,又往前凑了凑。
“别去!所谓鬼面疮是一种因果病。传说若一个人太过作恶多端,被他害死的人就会化为厉鬼钻入他体内,形成鬼面疮。这种疮无药可治,染上的人每天需承受刮骨之痛,直至脓疮蔓延全身才会断气。五年前我曾见过一个患鬼面疮的人,已经烂成一具骨架还在呻吟,当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还是他家人看不过去,找来一个杀猪宰羊的将他送走了,场面那叫一个惨烈!”
“这事儿我也听说过。鬼面疮可不简单,需厉鬼将自己化为怨气,与仇人完全融为一体才能促发。仇人身死,厉鬼也会魂飞魄散,乃是两败俱伤之法。你想想,这得多大仇多大怨才会让他患这种病?”
路人哗然,连忙飞速倒退,生怕染了晦气。有几个退得急了,叽里咕噜滚作一团,场面又是一阵混乱。
但也有胆大的,不但没退,还上前几步,在王象乾身上数了数,惊呼道,“好家伙,…光露在外面的就有几十个,更别提被衣裳遮住的地方。这王象乾究竟害死多少人啊?”
“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王天佑那般丧心病狂,原来是得了老子真传!这么多鬼面疮,大约熬不过一日。”
路人既想看热闹,又害怕被厉鬼缠住,最终还是明哲保身的念头占了上风,捏着鼻子陆续离开。
从这天起,王家的名声彻底败坏,王象乾也得了个“天下第一恶人”的称号。王家的子孙无论走到哪儿都被人戳着脊梁骨唾骂,没法参加科举考取功名,更无立锥之地,最终只得偷偷摸摸地搬离上京。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处暂且不提。
王老太爷原本不知道儿子得了什么病,听见众人议论,顿时又急又气,连忙命仆役把闲杂人等轰走,然后将儿子和孙子抬进去。撵人的活儿大家抢着干,轮到抬人抬尸时纷纷往后缩,竟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王老太爷抛出重赏才把事儿办妥,眼巴巴等来大夫,头一句便彻底凉了他的心。
“老爷子,这可是鬼面疮啊!您若是找来玄明法师或乌思藏的活佛,没准儿还有救。搁我这儿却无力回天。”大夫边说边用棍子撩开王象乾的衣裳,随即大惊道,“怎会长了这么多?这,这这这……老爷子恕罪,鄙人才疏学浅,实在是治不了,这便告辞了。请,请请请……”
他一面拱手一面倒退,退出门槛后撒腿就跑,片刻功夫已没了影儿。长一个鬼面疮已经够呛,还真没见过长满全身的。王大人这辈子究竟做了多少恶事?有一句话他没敢跟老爷子提,就这样的人魔,玄明法师和乌思藏活佛来了绝不会救,直接念经给他超度了。
老太爷也同样忧虑:孙子杀了玄明法师爱徒,他肯来吗?乌斯藏与上京远隔万里,来回需得花费几年功夫,儿子又怎么耽误得起?但叫他认命却心怀不甘,便又请了几名大夫会诊。
只匆匆瞥了一眼,各位大夫就连连倒退连连摆手,直说治不了,更有甚者还点明王象乾活不过一个时辰,让老爷子赶紧赶安排后事。
“放你娘的屁!滚!都给我滚,再去请人!”老爷子挥舞拐杖呵斥。
请多少大夫都是白搭,仅仅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王象乾就已经烂透了,在极大的痛苦中离开人世。他躺过的褥子沾满脓水,臭不可闻,仆役们别说帮他打理遗容,便是靠近三尺都不愿意。
王老太爷瘫坐在床边,本就苍老的面孔像风干的岩石,僵硬而又灰败。王老夫人站在门外捶胸顿足地嚎哭,哭声直传出两里地。从昏迷中苏醒的林氏听闻相公也去了,却连半滴泪水都掉不出来,直愣愣的杵着,竟已陷入痴傻。
她下半辈子的荣宠,一靠夫君,二靠儿子。一夕之间,这两个人都没了,她该如何活下去?想也知道必是活不成了,倒不如死了算了!刚被女儿摇醒,她就一头撞向门柱,却被奶娘拉了一把,只伤了额角。
想起宋氏被捉奸那天也同样撞在门柱上,额角留了一道几寸长的丑陋疤痕,林氏捂着伤口喃喃自语,“报应,这都是报应!早知今日,当初我必不会造那么多孽!我悔,我悔啊……”
同样后悔的还有王老太爷,晌午才对有姝说容不得他这种不肖子孙,不出两个时辰王家就绝后了,这便是传说中“佛教三业”的口业,现世报来得委实太快!
王老太爷是庶子,弄死嫡亲兄长又撵走几个庶兄弟才夺得这份家业,若是他这一系没了后嗣,辛苦一辈子又有何意义?到头来不但被早已撕破脸的兄弟们瓜分家产,还会被耻笑作贱。
想到那等后果,王老太爷便觉五内翻腾,心血上涌。他勉强咽下喉头的腥甜,哑声道,“挂白幡,购棺椁,发丧帖。”
挤在门口不敢进来的仆役们如逢大赦,忙不迭地跑了,生怕慢一点会被抓去清理尸体。
老爷子停顿片刻,又道,“慢着!给三王爷府也发一张丧帖,让那孽子回来给象乾披麻戴孝。他若是问起,你就说这话是我说的,他是我王家堂堂正正的嫡孙,我承认了。”
落在最后的仆役原本吓了一跳,听见这话才大松口气,正要去办差,又被叫住,“还有,他若是不肯,你就告诉他,他母亲的休书我王家愿意废除,还能将之接回来奉养。他便是再不孝,难道还能对宋氏弃之不顾?被休弃的女人死后只能葬在乱葬岗,变成孤魂野鬼,你问问他可曾忍心。”
“唉,小的记住了。”仆役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王老夫人同样不敢入屋,倚着门框哽咽道,“他会回来吗?若是早知如此,当初我怎么着都会阻止象乾。道士分明是骗人的,说那孩子是讨债鬼,把四十两银子花完就会死,结果十五六年过去,四十两银子掰碎了花也早该花完了,他却还活得好好的。你看他那人品、长相、风仪、气度、文采,数遍上京,没人能胜过半分,唯有当年还是嫡皇子的三王爷能与之一较高下。”
说到此处她越发懊悔,喋喋不休地念起来,“若是当初不丢弃他,林氏便不会起了陷害宋氏谋夺正妻之位的恶念;林氏不被扶正,儿子便不会冷落侍妾;不冷落侍妾,家里就能多生出几个子嗣;多生出几个子嗣,就不会一味宠着天佑;不一味宠着天佑,就不会将他养成那般秉性;不养成那般秉性,他就不会造孽;不造孽他就不会被流放,象乾也不会被革职。王家现在还好好的,什么事儿没有……”
王老太爷听得头疼欲裂,呵斥道,“闭嘴!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也是你被林氏说动,频频跑来劝我。若非你赞她样样出众,旺夫旺家,我能同意让一个贱妾坐上正妻之位?你还夸天佑聪明绝顶、人品贵重,结果呢?你给我回去梳洗打扮,若是那孽障不肯回来,你就亲自去请!”
王老夫人不敢耽误,连忙回房梳洗,想起罪魁祸首林氏,又让人将她一块儿绑去。若是孙子不愿认祖归宗,她就当着他的面儿把林氏处置了,也好给他一个台阶下。
第34章
四十千
为了安顿好有姝,姬长夜颇费了一番心思。他先是抹掉了有姝乃王家嫡子的所有痕迹,便是外人略有猜测,也找不出证据,复又为他捐了功名,买了宅院。想来,凭有姝的聪明才智,没几年就能金榜题名,出人头地。但他那个性,不爱说话,不喜交际,只贪图吃吃吃,倒是有点难以在官场上混,然而届时自己根基已深,还可帮他谋一个清闲的职位。
一时担心有姝被人欺负,一时又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姬长夜思来想去,就再拿出贴己帮有姝置办了几个店铺,后担心他经营不善,便大肆买田囤地。如此一来,无论有姝在京中怎么折腾,总归吃得饱穿得暖,也算是走上正途了。
想是这样想,姬长夜心中却总有些不得劲,尤其有姝当天就买齐了家具摆件放入新宅院,只等把宋氏几人接过来住,更戳了他的肺管子。少年太过依恋自己时他觉得心慌意乱,少年试图离开自己时,他却更焦躁不安,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态?
姬长夜很烦恼,在处理有姝的问题时,只觉得比处理朝政更艰难千万倍。近了不行,远了挂念,无论将他摆放在何处,都难以适应。
他心里不爽利,便也见不得少年没心没肺的小模样,打着备考的旗号找来上百本典籍,要求他三天之内看完并理解透彻。
本打算出去买糕点的有姝刚走出大门就被阿大、阿二提着衣领带回书房,将人往堆满书籍的桌子后一推,戏谑道,“老实待着,看完一本就放在一边,晚上主子回来抽查。”
“那你们帮我去买福记的梅菜扣肉小酥饼。一盒三个铜板,买十盒,喏,这是银子。”有姝解下荷包抛过去,重申道,“快着点,掌柜每天只做二十盒,去得晚了就买不到了。”
“你小子真能吃,人家只做二十盒你包了一半。你吃那么多点心,咋饭桌上还不停添碗呢?你看看你身上这二两肉,吃那么多全吃进狗肚子里去了!就你这样,主子走了怎么放心?难怪又买宅子,又买铺子,还买田地,瞧这架势,恨不能把上京都买下来给你。”阿大语气中不乏羡慕。
到底是从小被主子养大的,情分与他们不一样,临走还考虑这考虑那,便是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哦,这话说错了,有姝那爹能叫亲爹吗?简直畜牲不如,还多纳几房侍妾多生几个子嗣,就王家那家教,生一百个也白搭,必定都是歪瓜裂枣。
阿大、阿二唏嘘不已的走了,刚出大门,就见王家的管家拽着门房在那儿磨叽,直说有一张帖子得亲手送到大少爷手上。
“什么大少爷?谁是你家大少爷?”阿大冷笑。
“这位官爷,烦请行个方便吧,我家老爷方才已经驾鹤西游,二少爷也暴病而亡,老太爷、老夫人悲伤过度,躺倒在床,家里没个主事儿的,现如今只能请大少爷回去主持大局。大少爷可是咱们王家堂堂正正的嫡长子,理应由他执掌门庭。”管家频频作揖,满脸苦色。
阿大、阿二对视一眼,目中皆显惊疑。他们夺过丧帖飞快看完,竟拊掌赞道,“好,死得好。这是报应啊!”
这句话,王管家今儿听过不止一回。世人都道王家父子两先后在一个时辰内暴毙乃上天降下的惩罚,盖因二人太过作恶多端,理当不得善终。听得多了,王管家心里很是感慨,王象乾和王天佑造下的那些恶业,他多多少少都知道,也因此,反倒比外人更相信因果轮回。以往他行事非常张狂,现在却觉得头都抬不起来,卑微道,“老爷他已得了天罚,该受的罪也受全了,大少爷毕竟是他亲生骨肉,好歹回去看他最后一眼,尽尽孝道。”
“尽个屁的孝道,滚!”阿大、阿二暴怒,将帖子撕碎,又把人撵走。
管家无法,只得回去复命。
短短半日,王老太爷就已身形佝偻,哀毁瘠立,一张风干脸庞似要裂开。闻听奏报,他想了想,最终决定亲自去一趟。眼看王家就要断子绝孙,还要脸面做什么。
有姝没等来梅菜扣肉小酥饼,却等来了两张风干橘子皮的老脸,一张正对着他抹眼泪,一张却摆出威严的表情。书房外,被五花大绑又堵了嘴的林氏正跪在烈日下“忏悔”。
“跪我做什么?她最对不起的人是我母亲。人我先留下,等我母亲回来,叫她跪满七七四十九天也就罢了。”有姝一面看书一面徐徐开口。
他看书与旁人大为不同。别人得了一本典籍,必要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通读几遍,再默背下来,然后将疑惑与感悟一一写在纸上,拿去请教先生。他一不通读,二不背诵,三不做笔记,拿起一本书扑簌簌一翻,几息不到就放下,换另一本。
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这哪儿是看书啊,分明是天儿太热,拿书页当扇子呢!老太爷见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就上火,却也不好开口训斥,一张老脸越发黑沉。
老夫人管不了孙子怎么念书,只把人接回去就算万事大吉,一进门就嚎上了,一口一个“我苦命的孙儿、我的心肝儿”,仿佛多疼有姝一般。见有姝无动于衷,她正心里发愁,闻听此言连忙表态,“行,她原就犯了七出之条,又是王家的家生子,身世卑贱,哪里有资格坐上正妻之位。我已代你爹写下休书,她现在是王家罪妇,任凭你处置。”
休了母亲又休林氏,仿佛所有的错都在妇人身上。王家啊王家,怎能不亡?有姝暗暗摇头,略扫一眼书桌,发现主子布置的任务已经完成,这才铺开两张宣纸。
老太爷见他铺好纸,拿出墨条开始磨墨,动作极其缓慢,也不说回不回去,心里便有些着急。
“要知道,当初并非我们将你抛弃,而是你的奶娘和丫鬟偷偷把你抱走了。若非如此,你现在还是王家的嫡长子。至于你的命格,却是那林氏买通道士散播流言,你父亲一时糊涂,竟信了……说起来都是造化弄人,你原本可以平平安安在家中长大,哪里会受这么多苦。现在好了,你回来了,我们也能对你补偿一二。再者,你也要为你母亲考虑考虑,她一个被休弃的妇人没资格入祖坟,只能当孤魂野鬼……”老太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并且把错处全推到别人头上,与王老夫人的做派一般无二。
就这样的父母,如何能教养出德才兼备的儿女?
有姝越发看不起王家,左右手各拿起一支毛笔,飞速在纸上书写,边写边道,“若是王天佑和王象乾不死,你们不会前来认我。我若是跟你们回去,我成了什么?一个笑话?”
他左手写策论,右手写骈赋,都是科举必考科目,更令人震惊的是,写出来的字体竟还迥然相异。策论用的是精美绝伦的簪花小楷,骈赋用的是凤翥鸾回的颜体行书,这一幕若是让外人看见,必会惊掉下巴。
莫说王老太爷已惊骇难言、呆若木鸡,便是没什么见识的王老夫人也忘了哭泣,眼睛发直地盯着少年。
有姝却是一派闲散,继续道,“我来给你们分析一下。于情:我不欠你们王家。从小到大我未曾吃过王家一粒米,穿过王家一件衣,甚至连名字都是我自己取的,我凭什么要给王家撑门面?于理:在王家的家谱上,可曾有我的名字?可曾有母亲的名字?虽说王象乾给了我一半血液,但在法理上,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事儿便是说破天也没用,我不承认,谁也奈何不了我,更没法用孝道压我。至于我母亲,她既不入王家祖坟,也不入宋家祖坟,她可以同我葬在一起。我将来必会改换门庭,到那时,我的坟便也是我后代们的祖坟,何愁没地方托生。”
他一心三用,下笔的速度却丝毫未曾减缓,话音未落,已做好半篇策论半篇骈赋,且文采斐然、摛翰振藻,直叫王老太爷在心中大赞精妙。
若说刚来的时候还有些不甘愿,看见如此惊才绝艳的少年,他唯余满胸热切。若早知道宋氏诞下的孩子竟是这等鬼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儿子抛妻弃子。例数天下俊杰,谁人能同时左手写文右手作赋,口中还要驳斥旁人?谁人能将策论写得如此震耳发聩,将骈文作得如此风流蕴籍?这孩子一个脑袋顶得上别人十七八个脑袋,王天佑跟他一比算得了什么!
若将这两篇文章拿出去,足以教当世鸿儒自愧弗如,更何况作者还只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再给他几年,又该是何等光景?老太爷激动的全身都在发抖,已然意识到重振王家的希望,就在孙子身上。若是他愿意,必然能光耀门楣,位极人臣。
但见对方决绝的态度,他满腔热血又顷刻间冷却。悔啊,直到这会儿才知道把肠子悔青是怎样纠结苦痛的感觉。
拣了芝麻丢了西瓜,拿着鱼目当成珍珠,林氏和王天佑害得我王家好惨!被匆匆回转的阿大和阿二丢出王府时,王老太爷一时失态,竟跪倒在门口大哭起来。
王老夫人欲上前安慰,却被他一拐杖抽在脚弯,喝骂道,“你这愚妇!若非你将林氏送到儿子房内,叫她迷惑了他心智,我的好孙儿万万不会被两个奴才偷走!你还整日里夸赞王天佑惊才绝艳,你知道‘惊才绝艳’四个字儿怎么写吗?可怜我的好孙儿,被你们几个愚妇给生生耽误了十五六年!他若是肯回家,我愿折寿十年!老天爷,我愿折寿十年,你听见了吗?”
老太爷此举也有喊给有姝听的意思,却没料身后传来一道森冷而又饱含讥嘲的嗓音,“似有姝这般大才,正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拢共五百年都出不了一个。你只折寿十年,可见命中合该只有王象乾和王天佑那样的子孙。”
第35章
四十千
王老太爷见正主儿到了,连忙让老伴将自己扶起来。说来也怪,三王爷明明性情温和,风流儒雅,旁人到了他跟前却不敢造次,这大约便是元后嫡子的气度。难怪他落魄成那样,萧贵妃和太子依然想置他于死地。
老太爷拱拱手,本想哀求几句,却见三王爷目不斜视的入了宅邸,竟连个开腔的机会也不给。两老面面相觑,痛悔不已。若是没亲自来这一趟,他们或许会知难而退,但在见识了孙子的惊人天赋后,却万万不能放弃。
三王爷方才那话丝毫未曾夸大,就孙子这等才华,当真是前后五百年才出一个。谁家得了这样的后嗣不得好好养着供着,偏他们家,竟从小把人挪到小院自生自灭,最后还给送走,反倒叫两个奴才偷了去。
“林氏那个贱妇!若非她频频吹枕头风,象乾也不能把有姝送去乡下!娶妻娶贤,这话果然没错!”老太爷气得直发抖,若林氏就在跟前,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然而人已经送给了孙子,却也不能反悔,只但愿孙子在处置了林氏后能消消气,重新认祖归宗。
二人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几岁,你扶着我,我扶着你,踉跄回府。因儿子和孙子死相极其难看,且恶名在外,故而丧事办得非常简单,只在家中停棺三日就发丧,千盼万盼,终究没等来大孙子回归。前来祭奠的人同样少之又少,连族人也只来了两三个,送了丧仪就匆忙离开,仿佛害怕沾了晦气。
因二人败坏了宗族名声,致使族人抬不起头,两三年内不得不陆续搬离上京,回老家去了。唯独二老舍不得大孙子,死活不肯走。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处暂且不提。
姬长夜虽然在外会友,心却一直挂在有姝身上,想起他心心念念要接宋氏回京,便觉十分抑郁,辞别众人快速回转,恰好撞见王家二老。入了府门,他冷声交代,“日后不准再放姓王的进来!”
门房连忙拱手答应。
直入正院,又见一名五花大绑的妇人顶着烈日跪在青石板上,他脸色便是一沉,绕到前方一看才知是林氏。
“主子,要不要拖她下去?”阿大、阿二低声询问。
“不用了,跪着吧。”隔着窗棂,见少年正立在书桌后认真写字,脸上抹了几道黑印,姬长夜不知为何,心情瞬间好转,竟冲抬头望来,满眼哀求的林氏笑了笑。
林氏原以为三王爷仁厚,必不忍心见有姝一个大男人磋磨自己,哪料他如此冷酷,盯着自己的目光俨然已将自己当成死物。完了完了,早知道会落在这两尊煞神手上,早先便该一头碰死!她心中绝望,人就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闻听熟悉的脚步声,有姝这才抬头,腮边习惯性的挤出两个小酒窝。他从来不笑,表情总是一本正经,然而心情好时,眼睛却会耀出粲然星光,看上去不但乖巧可爱,还十分甜蜜。无论姬长夜有多大烦恼,只要看见这样的少年,自然而然便心情愉悦。
将一干杂念抛到脑后,姬长夜快步走入书房,拿起少年新作的策论和骈赋阅览。有姝背着手,仰着头,像等待教导主任训话的小学生。没办法,从幼时被调教到大,他已经形成了习惯。
恰在此时,一名黑衣侍卫匆匆赶至,拿出令牌在阿大、阿二面前一晃就入了书房,附在姬长夜耳边低语。姬长夜面色不变,却在对方走后沉声下令,“你们两马上送有姝离开上京,把宋氏等人也带走。”
阿大、阿二虽心存疑虑,却不敢抗命,直接捂住连声询问原因的少年的嘴,将其送走,到得宋氏居住的小村庄,又秘密购置牛车,准备连夜上路。
“我不走,除非你们告诉我发生了何事。”有姝推开阿大递上的木头匣子。
宋氏几个也极为焦虑。无他,只因匣子里装满了银票、地契、房契,另有一封写给宋氏的书信,让她代为照顾有姝。宋氏已经忘了去计较自己的儿子为何要一个外人来请求照顾,只因姬长夜这番作态,不像是让有姝自立门户,倒像是临终托孤。这匣子里的东西,便是有姝花用几辈子也足够了。
阿大、阿二在路上时已得了飞鸽传书,知道京中生变,却不能告诉少年,免得他给主子添乱。
“有姝你听话,快些跟我们走。你安安全全离开上京就是对主子最大的帮助。你若是不走,他一面要应对京中局势,一面要挂念你,如何能够两全?”阿大一张口就漏了馅儿。
有姝圆眼一睁,急道,“京中局势有变?”
阿二狠狠肘击阿大腹部,怪他嘴上不把门儿,然后伸手去拽少年,欲将他强行拖上牛车。有姝已经很久没耍赖了,如今故技重施,叫宋氏等人大开眼界。只见他先是紧紧抱着桌子,被阿大掰开指尖又扒拉在门框上,阿大、阿二不得已,只能合力将他抬起来,他就踢蹬着腿儿,嘴里哇啦哇啦大叫,两手还直往二人鼻孔里抠,令他们暗暗叫苦。
“有姝你乖些,主子这都是为你好。咱不闹了,尽快出京吧,否则就晚了。”
二人越劝,有姝越是心焦,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忽然腰上一个用力,竟似鱼儿一般上下弹动起来。阿大、阿二抓他不住,竟叫他翻身落在地上,抢了牛车就往上京跑。
阿大、阿二在心里大骂他小兔崽子,却也感动于他的不离不弃。既知道京中有变,必知道主子处境堪忧,这时候还不愿遁逃,可比那些落井下石的好多了。不枉主子这般疼宠他。
两人心知少年是主子的心头肉,哪里敢让他回去送死,施展轻功追上牛车,一手刀将他劈晕,连夜带走。
有姝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艘货船上,下方是滔滔江水,远处是重重山峦,天边是层层迷雾,竟不知到了何处。他冷静下来,言道,“我不跑了,但你们得告诉我主子出了何事。”
如今已是次日凌晨,阿大、阿二就宿在少年榻边,担心他半夜醒来跳江逃跑,只得寸步不离地守着。还别说,这种事小兔崽子肯定干得出,他有一股又憨又倔的劲头,一旦下定决心必然无所不用其极。
阿大朝阿二看去,阿二略一思量,竟找来一根绳索将少年五花大绑,这才坦言相告,“就在昨日,皇上、太子、七王爷同桌用膳,片刻后齐齐晕倒,太医诊断出三人身中剧毒。”
“于是他们就怀疑这是主子干的?主子有那么傻吗?”有姝面无表情地嘲讽。
“计策傻不傻不重要,只需皇上深信不疑就成。”阿大握紧拳头,语气愤然,“三人中毒后,大内总管就畏罪自杀了,留下血书,言及自己是先皇后的心腹,得了先皇后临终嘱托,潜在皇上身边为主子效力。这次投毒便是主子指使的。”
阿二长叹一声,面色灰败。
有姝从二人言行中看出端倪,迟疑道,“莫非,这大内总管还真是先皇后的心腹?”
阿大、阿二沉痛点头,“没错,他确是先后安插在皇上身边的探子,近些年慢慢爬到总管之位,先后也的确嘱托他照顾主子。然而主子觉得人心易变,自被放逐后便从未与他有过联系。这次不知他被谁买通,竟设下此等毒计陷害主子。更可恨的是,除了一封血书,他还留下很多伪造的证据,其中不乏先后和主子的密函,从字迹上也看不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