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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锣声沉闷,惊走了在低浅沟渠中翻食的野猫,慌不择路地钻进阴暗小巷。

    倏忽间一阵微弱风声自更夫头顶刮过,他陡然一惊,中断了打到一半的哈欠,急忙抬头望去,却只看见高楼的飞檐翘角,以及深沉夜幕。

    更夫蓦然想起坊间流传着的诡怪传闻,不禁打了个寒战,三步并两步,慌忙逃离这条街道。

    ————

    县衙监牢。

    夜已深了,五名狱卒都呆在地牢大门边上的房间里,

    往常时分,狱卒们都应该睡下去了,直留一人守夜。

    但今晚,明知可能有白莲妖人前来劫狱,哪里还能睡得安稳,

    个个穿着皮甲,举着刀子,腰系镣铐,躲在房间角落,接着摆在房间中间的烛火,战战兢兢地盯着门口。

    他们手里的刀刃,都是马邦德从武德卫军械库中调用来的,上面包裹着一张张符纸,

    哪怕是凡夫俗子,拿着刀子也能伤到修为较低的妖魔。

    一个年轻狱卒舔了舔干裂嘴唇,低声骂道,“他娘的,王六这个憨货,竟然仗着自己是捕头侄子,称病不来。留我们几个顶缸。”

    另一人同样抱怨道:“县太爷也是,知道白莲妖人可能过来,还让我们狱卒守在这里。”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

    最年长的牢头把脸一板,训斥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周围各县监牢,哪个不是监舍破旧,狭小拥挤,劳役秽苦,还三天两头克减狱卒的饮食、俸禄。

    只有马县令治下的鹅城,还能算是人寿南风,百姓忻乐太平,安居乐业。

    县令任上这几年,对我们的好也该记在心里,

    怎么能因为一个不知道来不来的妖人,丢下职责,畏惧逃离?”

    牢头顿了顿,扫了眼手下脸上露出的些许愧色,低沉道:“更何况,

    如果那位西门子道长真的神通广大,

    那么说不定这座监牢,反而才是鹅城最安全的地方....”

    话音未落,一阵无名阴风顺着门缝吹刮了进来,

    烛火颤抖晃动,飘飘忽忽,终于熄灭,

    室内陷入死寂昏暗。

    所有狱卒齐齐打了个冷战,似乎能看见彼此脸上那惊恐万分的表情。

    “明月吐光,阴风吹柳巷,谁人愿爱,凄厉魑魅新娘——”

    微弱的女子歌声似乎在监牢外响起,婉转清丽,悠扬飘渺,逐渐高亢,

    冰冷寒意似乎透过了那厚重石墙,渗透进狱卒心肺。

    “明月吐光,冤魂风中荡,夜更深,雾更寒——”

    歌声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下一秒,监牢那扇铁皮包木的厚重敦实大门被猛地推开,

    门内侧挂着的巨大铁锁,整个横飞出去,砸在地上发出沉闷响声。

    牢头面色陡变,虽然心脏碰碰狂跳几欲炸裂,但身躯却听从本能,拿着长剑冲向门口,一脚踹开房门,拦在不算宽敞的监狱走廊里。

    整座监狱的地势较鹅城平地稍低,从监牢正门,需要走过一条向下的六级台阶,才能到监牢内。

    接着冷清月光,牢头清晰看见,一个怪模怪样的人影站在台阶上方。

    那似乎是个男子,穿着黑衣,双手笔直地垂在身侧,

    身材高大瘦削,面庞泛着诡异的白色,眼眸极大,眉毛极浓极重,却有着一张樱桃小嘴,

    整体的脸部轮廓呈圆柱状,僵硬停止的四肢相较于身躯而言,显得极为纤细,

    不像是活人,反倒像是....

    下葬时候,一同殉葬的纸人。

    “游魂踏遍,幽寂路上,寻觅替身——”

    男性纸人张开了樱桃小嘴,歪着头颅,像戏台花旦一般唱着戏,

    扭动僵硬怪异身躯,一步步走下台阶,缓步踏来,

    牢头只觉肝胆欲裂,手中长刀不断颤动,下意识地倒退半步,不敢回头,只能用颤抖声音喊道:“西门子道长!西门子道长!”

    没有回应。

    监牢最里侧,为吴弧还有西门子道长准备的牢房寂静无声。

    诡异歌声惊醒了整座牢房里的囚犯,靠近监牢大门这一侧的囚犯被吓得哇哇大叫,

    而监牢里侧的囚犯不明所以,只能缩进角落,用褥子盖住自己。

    踏,踏。

    纸人脚尖点地,飘进阴暗走廊,

    所过之处,挂在梁柱上的蜡烛瞬间熄灭。

    死亡近在咫尺,面色惨白的牢头反而攥紧了长刀,前踏半步,怒吼一声:“装神弄鬼,死!”

    长刀当头劈下,

    “撕拉”一声,

    纸人的头颅分为两半,耷拉在两侧肩膀上,敞开的胸腔当中,似乎有一团浓郁如墨的雾气萦绕盘旋。

    头颅被砍,纸人骤然停下脚步,缓慢地抬起双臂,

    双掌撑住两半脑袋,朝中间猛地合十双手,硬生生将劈开的纸脑袋并拢在了一起,

    原本就怪异非人的面庞,更加干瘪畸形。

    纸人挤出一丝灿然笑容,抬起双臂,纸质手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攥住牢头脖颈,

    干瘪脑袋贴近过去,张开嘴巴,缓缓吐出一团乌黑浓雾,朝牢头缓慢飘去。

    此时几名狱卒已冲出房间,挤在走廊里,见到长官被一个高大男子勒住脖颈,来不及恐惧,哇哇乱叫着拿刀一阵瞎砍。

    纸人受扰,身子不动,脖子却转了一百八十度,干瘪头颅微笑着看向几位狱卒。

    呲——

    像是气球漏气的声音从纸人身上传来,

    遍布周身的刀痕裂缝里,疯狂涌出滚滚浓烟,最终聚集在监牢天花板上,凝而不散。

    而那制作粗糙的纸质身躯,则轻飘飘地瘫软下去,化为薄薄一层纸人。

    狱卒们仰面看着那层翻腾滚动的黑烟,站在原地,瞠目结舌。

    “正值,索命时辰——”

    那团黑烟里传出浑浊不清的呢喃,

    整层烟雾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朝走廊中的狱卒倒卷而来。

    就在几人以为自己即将身死殒命之际,

    “吱呀”,

    监牢最角落的牢房大门,开了。

    身披鹤氅的短发道人推开木门,走出牢房,面色沉稳平静,只看了黑烟一眼,随手一扬。

    一道微不可察的金光从他手中脱离而出,急掠破空,刺中黑烟。

    凄厉尖叫声震耳欲聋,漫天黑烟顷刻消散,

    一只狗那么大的黄鼠狼从监牢天花板上坠落下来,掉在纸质皮囊上,脑门处正正好好钉了一枚武德卫兵卒专用的镇魂钉。

    “幻术惑人的野兽而已。”

    短发道人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宠物被杀,当主人的,不出来主持公道么?”

    猝然间,在谁也没有留意到的阴暗角落,窜出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瘦削身影,其手中那把泛着黯淡蓝色的涂毒匕首,悄无声息地刺向道人心窝。

    ------------

    第四百八十一章

    眼皮

    铮——

    短发道人自身后抽出一柄铜币串联而成的长剑,用铜币剑刃上的方形孔洞,格挡住了涂毒匕首的刀锋。

    穿着夜行衣的劫狱者瞳孔一缩,似乎没想到这道人的反应如此之快,

    握着匕首刀柄的右手施加力度,抗衡那从铜币长剑上延伸过来的怪力,

    左手一扬,自左臂袖口处,攒射出三支纤细弩箭,朝短发道人的面门袭去。

    技能效果启动,没有任何征兆的,劫狱者身前的空气炸裂开来,直接掀飞了所有弩箭。

    时间仿佛被人为放慢,

    劫狱者的瞳孔之中,清晰倒映出了短发道人那贯穿无名狂风、朝他头颅袭来的平平无奇拳头。

    轰!

    拳头正中鼻梁,劫狱者整个人几乎是横着倒飞出去,狠狠撞在监牢梁柱上,将坚固牢靠的木质梁柱都生生撞断。

    鲜血自断裂坍塌鼻梁中狂涌而出,染红了包裹住口鼻的夜行衣面罩,

    劫狱者来不及担忧以后会不会破相,强忍痛楚,用单手在监牢肮脏地面猛地一撑,身形矫健向后跃起,堪堪避开了短发道人踩踏而来的一脚。

    被道人踏中的地面石砖直接碎裂迸开,监牢的天花板都因震动而抖落下无数灰尘。

    一步快,步步快,

    短发道人的脑子里似乎就没有停下攻击这个念头,只是在面无表情地挥舞着铜币长剑,

    明明毫无章法招式可言,却偏偏凭着无法抵御的力量与诡异离奇的速度,压迫劫狱者不断倒退,没有一丝喘息的余地。

    狭窄监牢走廊之中,能够辗转腾挪的空间本来就不大,眼看被逐渐逼到了监狱正门,劫狱者眼眸中精光一闪,

    硬拼着用匕首格挡住铜钱剑,左手向后一抓,拽着那名牢头,狠狠抛向追击而来的道人。

    道人依旧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手中长剑依旧保持着向下劈砍的姿势,丝毫没有因为阻挡在剑刃前方的惊恐万分牢头而犹豫。

    眼看牢头即将被这一剑劈中头颅当场身亡,短发道人的手腕却陡然剧烈扭曲,

    整条手臂像蛇一样弯曲呈巨大弧度,

    铜剑锋刃刚好擦着牢头的头皮划过,重重砍在了劫狱者腰腹。

    铜币长剑虽无锋刃,但那上面施加的恐怖力量足以造成致命伤害。

    劫狱者好似滚地葫芦一般翻飞出去,沿途,鲜血似不要钱一般从裂开的夜行衣当中涌出,洒遍监牢走廊。

    “咳咳。”

    劫狱者勉强爬了起来,喷出的鲜血落在面罩内侧,沿着下巴,滴落在地。

    没有问询身份,没有要求投降,道人手执铜币长剑,平静而淡漠地一步步向着劫狱者走来,

    就算是那些五感迟钝的狱卒,也能从他身上感觉到冰冷杀意。

    这完全不是白天那位仙风道骨、慈悲为怀的青年道人...

    砰!

    一声从监牢最角落传来的巨响打破了此刻的可怖压抑,

    短发道人回头望去,本应关押着嫌犯吴弧的牢房里涌出滚滚浓烟,迸射出颗颗碎石。

    与此同时,那名劫狱者身下的血泊里,伸出一双双鲜红手臂,拉住他的身躯四肢,将他朝血泊当中拖拽而去,彻底隐没不见。

    那滩血迹,也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渗透进了地砖缝隙之中。

    遁逃之术?

    道人眉头一皱,拨开挡在走廊里的狱卒,冲到那间涌出浓烟牢房中扫视了一眼。

    牢房的厚重石壁不知被什么东西轰开,坍圮倒塌大半,月光照耀进来,照亮了满地的破碎石砖。

    嫌犯吴弧,已不知所踪。

    这间牢房位于监牢最里侧,石壁外面就是院子的院墙,院墙再往外就是错综复杂的鹅城民居建筑群。

    想来那劫狱者还有一名同伙,声东击西,劫走吴弧,潜逃离开。

    道人默默站在原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握着铜币长剑的手耷拉在身侧,微微摇晃。

    牢头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慢慢走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道长...要不要通知鹅城官兵,追索嫌犯?”

    “...”

    短发道人僵硬地拧动脖子,呆滞地看向牢头,缓慢挤出一丝微笑,沙哑道:“不用,我亲自去追。”

    月光下,牢头的脸色一片惨白,“道长,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

    道人随手扒拉了一下双眼,竟然拽下一根从眼皮底下钻出来的绿色植株菌丝。

    那菌丝绵长坚韧,好似毛线一般,挂在眼球前方,惊悚骇人。

    “太久没洗眼睛,长了些眼屎。”

    道士一边说着,一边倒提长剑,双手并用,一点一点将绵长丝线,拔了出来,盘在手里。

    “好了。”

    道人拽出最后一截丝线,僵硬地朝恐惧万分的牢头笑了笑,“放心吧,我会找到他们的。”

    说罢,他提着铜币长剑,沿着牢房裂口,冲了出去。

    ————

    鹅城郊外。

    这是一片无人打理的乱葬岗,随处可见低矮土丘坟茔,木质简陋墓碑。

    萤火飘荡,几条脱毛野狗被浓郁的血腥气味引诱而来,低头舔舐着乱葬岗中间的一滩乌黑血泊。

    蓦然,一只手臂从浅浅一层血泊当中伸了出来,那名身负重伤的夜行者,满身鲜血地爬出了血泊,吓走了所有野狗。

    他的腰腹被铜币长剑正面击中,肋骨不知道断了多少根,正源源不断地涌出猩红。

    “白莲出世,明王降生...”

    他额头沁满汗水,呢喃着从夜行衣里取出一张宽大干枯且有褪色刺青的皮革,轻轻覆盖在腰腹伤口上,

    数息之后,竟然不再有鲜血渗出。

    “从天煞孤星命格者身上扒下、每日用鲜血供奉滋养了十年的皮,竟然用在了这里...”

    劫狱者,或者说圣白莲人字门教众阮天,喃喃自语着,语气中难掩痛惜与仇恨,

    “还有我的黄皮子...也被那道人杀了。

    此仇不报,我阮天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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