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折韵的娘拄着拐杖瘸拐地远远跟在身后,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躲在巷子里。怕再多看一眼,便要舍不得折韵了。
所幸入宫后遇上了先皇后,先皇后心善,竟出了数十两银子送往她家中,带进自己宫中养在身畔。
想着那日,折韵献宝般的姿态。
时南絮顿觉心口堵得慌,像是闷着一口气上不来,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小猫木雕。
“忆画你说,折韵她究竟是看到了听到了什么不该知晓的,才会惹得那人下此毒手?”
时南絮实在是郁气难平,强压着愠怒询问忆画。
忆画被时南絮问得有些怔然,而后低下头小声说道:“回殿下,宫中秘辛多如牛毛.......”
言下之意无非是说折韵知晓了贤妃的什么事,才会这般枉死。
说到底是飞来横祸。
脑中忽然闪过了什么,时南絮蹙眉问正在为自己斟茶的愠香,“愠香你可知晓母后还在世时,那些宫妃可曾有何恩怨?”
愠香入宫的时间长,或许会知晓些忆画她们并不知道的。
闻言,愠香斟茶的手顿住了片刻,放稳了手中的茶壶才说道:“皇后娘娘她教导奴婢们谨言慎行,莫要打听别的宫中大小事宜,是以奴婢只知晓昔年贤妃娘娘同良妃娘娘是闺中密友。”
“当年良妃娘娘病逝之时,贤妃娘娘哭得好不伤心。”
哭得好不伤心?
时南絮眼帘低垂,教出萧宸阳这般草菅人命的好儿郎,贤妃可当真是贤能。
明明隐约知晓是何人所为了,却什么都做不到。
时南絮心底长叹了一声,面上却没有什么情绪反应,怕让愠香三人看见了,又要担心自己。
而且这具身体跟豆腐也没什么差别了,心气抑郁久了只怕是又要大病上一场了。
惜茗正熬好了药出来,刚到亭子里就看到了自家公主拧在一起的眉头,便学着她的模样,两条眉毛似炭条一般皱在一块然后凑到时南絮跟前让她看。
弄得时南絮哭笑不得,弹了她额头一下,“就属你最是古怪。”
时南絮弹她额头的力度根本不大,但惜茗却装作被弹得狠了,哎哟哎哟地捂着额头叫唤了半天。
“过些时日便是殿下你的生辰了,可不要整日里愁眉苦脸的呀!”惜茗抱头鼠窜,躲着愠香的教训,“过了生辰殿下便要及笄了,殿下的笄礼陛下定然是相当重视的。”
忆画也小声附和道:“是了,这些日子殿下可千万保重身体,莫要累着病了。”
“省得了。”
时南絮自然是知晓她们都是在关心自己的身体,也就作罢不再深思,收起了手中的小玩意儿,准备回殿中喝药了。
隆裕二十一年开春,安柔公主及笄生辰,安庆帝大悦,下旨大赦天下。
可谓是普天同庆。
天还未曾亮,夜幕漆黑一片,时南絮就被唤醒下榻梳洗,睡眼惺忪湿漉漉的,连坐在妆台前脑袋都一下一下地往前磕。
花钿珠翠无一遗漏,镜中的少女面似芙蓉带春,还带着朦胧的少女,云鬟发髻间尽是珠玉宝钗,可谓是容光焕发。
愠香还仔细地为时南絮点上了胭脂水粉,半点殷红朱唇微启,眼下水粉清透,已有美人之姿。
“今日笄礼待到开筵恐怕要许久,殿下先用些梅花糕罢。”说着,惜茗将晶莹剔透的小糕点送到了时南絮唇边。
还沉浸在睡意之中的时南絮无意识地启唇,贝齿轻咬衔走了糕点一口吞下。
一连吃下了五块,愠香才止住了惜茗不断投喂的动作,还悄悄瞪了她一眼,斥道:“若是殿下吃撑了可如何是好?”
惜茗瘪瘪嘴,低声说:“我这不是怕公主笄礼被饿坏吗?”
待到时南絮坐着小轿辇行至礼正殿时,大殿中早已宾客坐满堂。
殿庭正中央端端正正地摆了张紫檀木案桌,上面摆满了各色瓜果,还有少见的番邦进贡的吃食。
两侧设了宴席,多为朝中官员和命妇,都穿着彩绣吉服,想来都是前来观礼的宾客。
礼官眼瞅着时南絮下了轿辇,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替她理好了衣摆,手举象牙牌高声喝道:“公主行笄礼!开礼!”
宫中的乐人听到这声高喝,便一齐奏起了手中的乐器。
一时间钟鼓瑟鸣,好不热闹。
时南絮扶了扶自己的发髻,觉得压得脖子十分难受,不好表现出来,安安静静地跟随着礼官随从入了殿庭中。
安庆帝身着玄色金龙吉服坐于主位之上,他身畔坐着沈贵妃,只是令人瞩目的是在两人之间,端端正正地摆放了一块小叶紫檀牌位。
时南絮抬眸远远瞧着,想来估计是先皇后的牌位了。
按照礼法规矩,笄礼上为自己加冠笄和披华服的,应该是她的生母孝仁德皇后。
只是皇后早逝便只能交由沈贵妃了。
右边的几位侍者神情恭敬地捧着手上的银托盘,盘中放着红玉簪子、雕了芙蓉花的冠朵和缀了不少东珠的四凤冠。
上面罩着轻纱,却难掩珠光。
时南絮由宫仆搀扶着,行至安庆帝和沈贵妃面前,跪下拜礼,安庆帝忙下座扶起了她。
“儿臣拜见父皇,贵妃娘娘。”
沈贵妃眼见此景,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自己伸出的手。
“行笄礼!”
礼官朝着庭外的方向高喝了一声,时南絮安静地跪在殿庭正中央,垂下眉眼。
沈贵妃下了座,在盥盆中净手后接过了侍女送过来的三样首饰,温声祝道:“祝安柔安康延年,永享天福。”
时南絮微微颔首,显出了纤长白皙的脖颈。
沈贵妃垂眸便能看到少女渐渐长开的眉眼,与自己记忆中的闺中好友至少有八分相像,念及少女时那温婉如水的人,她的眼眶不由得泛起了红。
只可惜故人,已经不在了。
将首饰依次钗进时南絮的发髻中,沈贵妃端正地捧着那顶九翚四凤冠,稳稳地戴在了时南絮的头上,皎洁无暇的东珠轻晃。
垂着头的时南絮深深地吸了口气,险些被压得头直接磕到地上,差点克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太可怕了。
怎么会这么沉!
穿戴好凤冠和礼服的时南絮走到了安庆帝面前,再次跪拜行礼。
安庆帝手执了一柄精巧雅致的玉如意,送到了时南絮的手心,说话间竟然有些哽咽,“安柔公主贤淑柔婉,兄弟皆亲,惟愿安柔永承喜乐,无病无忧。”
话毕,安庆帝面露沧桑,拍了拍时南絮的手背,颤声说道:“朕的安柔,长大了。”
沈贵妃端坐在一旁,只是看了眼便收回了目光,心下觉得有些讽刺。
安柔并非他亲女,又何必作此父亲之态,真是没由来地令人恶心。
当年若不是他苦苦强求婧娴进宫,还硬生生从那位新科状元郎手中夺臣妻,婧娴怎会心情抑郁以至于缠绵病榻,久病不起而后与世长辞。
越是想起当年之事,沈贵妃就愈发觉得时南絮手中接过的那柄玉如意刺眼的很,甚至恨不得当着安庆帝的面夺过来摔个粉碎。
时南絮都快被头上和身上的东西压得精神恍惚了,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谢了恩,手交叠置于额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谢父皇恩慈。”
跪拜谢礼之后,侍女斟好酒后送到了时南絮的手边,时南絮接过精致小巧的玉酒盏,以袖掩面,轻抿了点。
入口是清甜的果酒,倒是不刺嘴。
待到时南絮将酒盏交还给侍女后,礼官这才继续唱道:“天地昭昭,请陛下为安柔公主取字。”
安庆帝起身,接过了礼官手中的象牙牌子。
席中坐着的陆延清抬眸看着身穿华服凤冠的少女,凤冠上皎洁无暇的珍珠滑过她的眼尾,鸦羽般的长睫低垂,远远看去倒像是一樽菩萨玉像落了悲悯的泪。
他莫名地就有些惴惴不安了起来,前些时日安庆帝在议政殿忽然就问起他,觉得安柔如何。
自己那时是如何回答的?
许是看出了安庆帝眼中对自己的欣赏之意,陆延清居然不自觉地心中所想尽数说出了口。
讲述完心中所想后,陆延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心意表述得有多么直白,他一撩衣袍正要跪下请罪。
未曾想,安庆帝只是抚掌大笑几声,下了台阶扶起自己。
还夸赞他当真是个好郎君,将安柔许给他可好?
陆延清自然是应了好的。
安庆帝还说过些时日便是安柔的笄礼,届时就在笄礼上为二人赐婚。
下了座的安庆帝拿了帕子拭去时南絮眼尾的露水,温声说道:“安柔性行淑美,可比明月之辉,便取瑶瑶二字罢。”
得了字后,时南絮谨记着规矩,躬身行礼谢恩,“儿臣不敏,谨记父皇所言。”
字取好了,笄礼也接近尾声了。
时南絮向来是不会饮酒的,刚刚那杯果酒滋味新鲜,本来是只要象征性地轻抿一口就好了,但她忍不住偷偷地喝了一两口。
这点酒液下肚,没多久酒意就开始上涌,使得时南絮感觉自己的两颊有些热了。
眼皮也是清透的粉,像是舒展开来的桃花,当真是颜若桃李了。
看得萧北尘悄无声息地摩挲着手中的暖玉,眸光微沉。
待到众宾客重新落座后,安庆帝举起酒杯,笑道:“此次安柔的笄礼,有劳众爱卿前来观礼了,恰逢春风好时节,朕观陆尚书长子陆延清可谓龙章凤姿,有松筠之节,深得朕心啊。”
席间本来安然坐着的陆延清倏地起身,朝着主位行礼。
安庆帝言语间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今日朕便做主将公主许给延清,陆爱卿意下如何啊?”
话落,安庆帝便转向了陆尚书所坐的位置,笑吟吟的看着这须发皆白的老者。
君王之恩,除了谢,还能逆反不成。
更何况,将最宠爱的公主许给自家长子,摆明了是安庆帝对他的看重。
只是也不知自家长子......对安柔公主意下如何。
话都说到此处了,陆尚书也只得起身谢恩。
“臣谢陛下恩典!”
已是一锤定音了。
在听见婚约既成时,皇子席间的萧北尘恍惚间,将手中的金镶玉猫儿猛地压进了手心。
清俊的眉眼却波澜未动,只有那熄去了所有烛光的沉黑双眸,静静地注视着对座的陆延清。
若是眼眸有温度的话,只怕已是结满了严寒的冰。
许是握得有些紧了,金边竟是硬生生划破了手心,颗颗殷红的血珠子顺着掌心滑落,在湖蓝色的衣摆间洇开星点暗红色。
安柔.......他视若心尖珠玉的安柔,连半分逾矩都不敢有的皎皎明月,就因着这无情帝王随口几句话,便这般随意许给了旁人。
宫廷文(囚珠玉)19
众人皆不知,大皇子萧璟回宫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说到底,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苦闷,觉得心间堵着一口气如何也散不开。
于是就在殿中肆意打砸权当发泄了。
沈贵妃只当他小孩子脾性,舍不得自己宠了这么久的皇妹。
而后萧北尘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还能笑意温和地祝贺时南絮,甚至温柔地将手中擦拭去血迹的金镶玉猫儿放到时南絮手中。
时南絮触及他微凉的指尖时,心中陡然生出了不安的情绪,不由得担忧地多嘴问了句,“五皇兄可还好?”
萧北尘被她突如其来的关怀问得一愣,却只是抿唇轻笑了一声。
“无妨,皇兄恭祝安柔觅得如意驸马。”
是夜,萧北尘回了景行宫陪德妃用膳。
回宫的路上春露沾湿了萧北尘的袖摆,身边却无一侍从敢出声伺候替他擦拭干净。
皆因此时此刻的五殿下通身的煞气,竟像是从尸山血海中厮爬出来的一般。
若要仔细说,可不就是从那地狱般的落尘轩爬出来的
晚膳间,德妃一眼便瞧见了他手心的伤痕,眉头微蹙问道:“尘儿,你的手何时伤的?”
萧北尘像是才注意到自己掌心的伤口一般,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回母妃,许是儿臣拿什么玩意儿时伤着的,无甚大碍。”
德妃这才不曾作声再过问了。
归根到底萧北尘也不过是她的嗣子,不必过问太多。
前朝的局势似乎就以时南絮开春之际的笄礼为分水岭,而后愈发紧张了起来。
尤其是在安庆帝的龙体开始出现种种不适后,储君之位的争斗更是进入了胶着阶段。
但时南絮深居后宫,不过一个没什么实权的公主,自然也是对前廷的储君之争起不到什么影响。
更何况时南絮也知晓自己根本没有必要掺和进这趟浑水里头,总归萧北尘会是最后的赢家。
她甚至都还没有从自己笄礼被赐婚给陆延清此事中回过神来。
时南絮属实是有些恍惚,常常坐在亭子中,也不看话本子,只是盯着院中的垂丝海棠花出神,惜茗常打趣她说是少女春心荡漾了,只怕是恨不得当夜便嫁到陆公子府上。
按照皇宫规矩,及笄了的公主是该赐居公主府的,但安庆帝舍不得她离宫,仍旧准允时南絮在宫中养病。
前廷纵然风雨不断,却波及不了凤梧宫静养的时南絮,她甚至都打听不到什么传闻。
也不知是不是这三位皇子达成的诡异共识。
只听闻陆尚书甚是赏识萧北尘,萧北尘也很欣赏陆延清,特意请求了安庆帝要了陆延清做他的伴读。时南絮一时间有些纳闷,原书不是顾瑾做了他的伴读吗?
这个疑惑一直到时南絮再次遇到陆延清才解开。
时南絮那日去议政殿同安庆帝商定成婚吉日,才同钦天监敲定下日子,就见陆延清由李全忠引着进来了,正收了伞抖落一地雨珠搁置在一旁。
“臣陆延清拜见陛下,望陛下龙体安康。”殿中身着绯色官服的青年,容貌有如朗天清月,眉目疏朗,隔着一段距离遥遥地推手躬身行了个礼。
陆延清一抬首,便对上了时南絮侧过来打量自己的好奇眸光。
似乎是注意到自己在看她,风流灵动的公主眉眼弯弯,报以明艳的笑容。
陆延清心尖猛地剧烈颤动起来,垂下了头又道:“臣拜见安柔公主。”
时南絮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半晌,总觉得陆延清有些变了,却不知是什么地方变了。
以前的陆延清在她面前是不经逗的纯情公子模样,一逗他便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了。
然而此刻眼前的陆延清身上的气息却有些沉郁了,纵然眉眼是柔和的,也难掩他身上的颓艳之气。
他是遭了什么难吗?
等到帘子后的君臣二人商议完政事,安庆帝这才放时南絮走,还特意嘱咐让陆延清送公主好生回宫,莫要受了凉。
殿外琉璃瓦流淌下清澈的雨水,顺着屋檐而下。
愠香很审时度势地撑了自己的小伞跟在二人身后。
雨幕之中二人缓缓前行。
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唯独指节有些泛红,不知为何。
晚春的雨一下便带起一阵寒意,时南絮微微瑟缩了下身躯。
陆延清自然是一垂眸看看到了少女单薄的身影,很自然地停下脚步,清沉的嗓音唤了她一声,“瑶瑶?”
时南絮还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在喊自己的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