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车身震荡不过几息的时间,复归平静。道森的动作幅度太大,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白珈匆匆看了一眼,春水眼波略藏担忧。
“先出去看看。
”纤长的五指掀开车帘,眼前的景象一入眼,白珈立刻明白柯西为何颤抖。
四五丈远的地方,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姿态怪异地堆叠在一起,仿佛陷入昏睡,马匹嘶鸣都没能吵醒他们。
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有些眼熟。
白珈瞳孔一缩,心头仿佛被银针刺了一下,纤瘦的身体晃了晃,险些栽下车。
道森见她状态不对,伸手扶了一把。
刚包扎完伤口,少年只披红色外袍,露出精壮白皙的身躯,不知何时重新带上了面具。
见这一幕,柯西睁大了眼睛,刚才马车里的动静他没太听清楚,这两个人一副暧昧不清的样子,难道……柯西立马转开眼不敢再看。
白珈跌跌撞撞地下了车,立刻就要过去,手腕却被紧紧钳制住。
道森:“可能有埋伏。
”白珈甩开他的手,踉跄着跑过去查看。
离得越近,看得越真切,一颗心越被高高吊起。
直到距离足够短,那些人的脸庞一览无遗,近在咫尺。
心脏跟着秋风打了个转,飘飘悠悠坠入尘泥。
颤抖的手探了探那些人的鼻息。
冰冷,滞涩,一片虚无。
轰一声。
她仿若独自站在无垠冰河上,四面八方无处是岸,想抬脚却又不知往哪里跑,剔透的冰寸寸碎裂,宛如深渊巨口,将她吞噬。
白珈紧紧抿住唇,瘦弱的手臂将他们一一翻看,一个一个查探鼻息。
柯西看了她一眼,明白她要做什么,默然片刻,握住手臂将她拉开,继续查看这些……尸体。
一共十七具。
柯西张了张口,于心不忍,声线极低:“没有活着的。
也没有阿莱。
”不管怎么说,这勉强能算作一个好消息。
白珈想扯出点笑容,表情却冻成冰块,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她从来没有如此、如此懊悔恼恨过,这些人跟随她背井离乡,却永远死在这里,孤魂野鬼,无路归家。
他们或有妻子,或有父母,日夜翘首以盼,祈祷平安。
等到回去的时候,她又该怎样面对那些殷切期盼的面容?昔日项羽兵败,宁死不肯渡过乌江,想来也并非刚愎自傲,八千子弟渡江去,只得一人生还乡,惭愧无颜,乃至羞煞英雄。
当时心境,正如今日。
白珈一一替他们整理好易容,从附近找来几个健壮的居民,给了重金,将尸体运到山清水秀的地方埋葬。
她的心中从未如此寂静,火花迸裂,宛若惊雷,劈碎枯树顽石,将复仇二字刻入骨髓。
必须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莱。
要先找到他才行。
柯西放出荆棘鸟,它们飞得很快,如果阿莱还在这个城里,很快就会被发现。
长久沉默的道森突然开口,声音冷漠,刚才那一幕丝毫没有触动他:“跟我去个地方。
”白珈看了他一眼,未有反应。
道森青水沉玉似的眼眸,光华流转,千星如豆,眉眼间风荷迤逦,滟滟如春江水暖,定定凝望她片刻。
说不清楚就不去。
从少女倔强的眉眼中,他隐约读出这么个意思。
道森哽了一下,抬手弹开落在他肩膀的荆棘鸟,捏了捏眉心,道:“老驯兽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闻言,柯西猛地跳起来:“我爸爸?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白珈睁大一双杏眼,乌淡如墨的眸透出几分疑惑,眉峰蹙起,因为先前受了惊,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愈发透明脆弱,似乎稍不注意就会破碎。
她不是软弱的人,别说死十七个人,哪怕死一万个人也拦不住她的去路,复仇的火焰会越烧越旺,直到连她自己也烧成飞灰。
这才是棘手的地方。
道森想。
刚才那些人死的极其蹊跷,趁着白珈不注意他检查过,每一具尸体上都有淡淡的锈味,却不见任何伤口,连淤青也没有。
像是被瞬间抽走了生命力。
极有可能和帝都那位有关系,他不会容忍任何威胁存在,如果白珈的报复足够引起他注意,立刻就会被抹杀。
道森恍然不觉,不知不觉中,自己已将白珈的安危看得如此重要。
纤细的身影一晃,登上马车,对柯西说:“走吧,去见见你父亲。
”-马车左拐右拐,转进熟悉的巷口,熟悉的石板路,熟悉的木门,熟悉的白发从门后探出头。
“是你?”两人异口同声。
对方正是之前帮白珈找房子的白发小老头。
两人大眼瞪小眼,显然见到彼此都感到极其荒谬和震惊。
白珈身后,一道清瘦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小老头立刻露出尊敬的表情,打开门,微微躬身,双手拢在身前,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主人。
”白珈没说话,对道森侧目而视。
她不觉多么震惊,今天震惊的事情太多了,极大地提高了她的阈值,就算是现在告诉她梅洛德因也是道森的人她都不会有任何表示。
老头领着他们一行人刚进屋,柯西突然皱起眉:“找到阿莱先生了。
”白珈:“在哪?”柯西表情十分古怪,荆棘鸟传回的信息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他脑海:“……就在门外?”白珈愣了一瞬,道森比她更快一步,手放在腰间长剑上,打开门。
干瘦、身量极高的老头站在门外,眼巴巴地往里看,视线落在白珈身上,浑浊眼球骤然放光,大声哭喊:“小姐!我可算找到你了小姐!”道森回头看了眼白珈,少女微微颔首,他让开路,放阿莱进来。
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扑到自己身前的老头,白珈不知究竟作何感想,是庆幸,还是疑惑?阿莱身上有太多秘密,白珈疑心重重,眼下只好先安抚住他。
一行人往房间深处走,里面大有玄机,外表看起来小小的房间居然有一间极为宽敞的内室,里面站着两个人,白珈只看一眼,就全明白过来。
“你什么时候投靠了别人?”白珈冷笑道。
哈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眼珠子四处乱看,总落不到实处。
白珈恨不得把那双眼睛抠下来解恨,本来还很奇怪道森怎么神不知鬼不觉转移了老驯兽人,原来是有内应!“你这三姓家奴当的是真好。
”少女阴阳怪气地嘲讽。
哈特头一扭,愣装没听到,脸皮厚如城墙。
白珈又瞪了眼道森。
小刀一样的眼神落在身上,少年松竹般挺直的脊背一僵,不欲多说对哈特的威逼利诱,反正事已至此,说再多也不过越描越黑,白招记恨。
站在哈特身边的,正是那位曾骗她钱财的“圣骑士”红鼻子。
床上还躺着一个面目硬挺的老人,面上血渍泥水混成一片,狼狈不堪。
“爸爸!”柯西哭喊一声,猛地扑上去。
那老人似被吵到,英眉皱起,缓缓睁开双眼,看到身边的少年,一愣,旋即露出满眼的心疼来,抬手摸了摸柯西的头:“来了?”没有半分惊诧,好像早就确信柯西会排除万难,来他身边。
他的目光在柯西身上停留片刻,一一扫过在场众人,不知看见了谁,忽地顿住,嘴唇微微颤抖:“扶我起来。
”白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依然确定不了他在看谁。
柯西立刻扶老人起身,他受了很多伤,撑到今天不容易,一动就猛地咳出一口血来,柯西的眼泪流的更凶。
老人痛苦地合上眼,缓了片刻,再睁开时,沉静若水,依稀可见往日风采,但听他缓缓开口道:“昔日一别,未曾想今生还能再见。
”谁?白珈不动声色地打量众人,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困惑,但看老人家的反应,他的朋友确实在他们之中,为什么不肯相认?“谁?”老人却摇摇头,不肯多说,脸上露出几分释然笑意。
“梅洛德因为什么囚禁你?”道森不欲浪费时间,漠然发问。
老人想了一想,如实道来:“他与教皇做了交易。
”“把我交出去,教皇为他谋一个重返帝都的机会。
”除了白珈和道森,在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教皇伊迪斯,当世巫术最强者,传说他可以移山填海,有人亲眼所见,他在一夕之间将凶恶的吸血鬼一族杀戮殆尽,碎骨焚尸。
“你骗人的吧?教皇那种人物抓你一个老头做什么?就因为你会驯兽?教皇又不开马戏团!”哈特言语鄙夷,透出质疑。
柯西怒目而视,老人拍了拍他的手,呵呵一笑。
白珈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支着下巴出神,一双杏眼清冷素净,眉山目水,面若桃夭,晕染几分浅淡暖意,恰是春来杨柳枝,柔似水中仙。
道森注意到她的去向,投来一瞥,视线正被这一幕牢牢黏住,久久回不过神。
众人叽叽喳喳在争吵些什么,一个萦绕心头许久的疑惑慢慢浮上水面,白珈忽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驭兽?”是了,这就是问题的根本。
在这个巫师会被烧死的世界,竟然没有任何人对此感到疑惑,一对普普通通开马戏团的父子,居然可以操控凶猛的野兽?这本身就不是平常人能做到的不是吗?哪怕在修真界,可以毫不费力地驾驭野兽也是一种足以立宗开派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