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早朝、同党、《永乐大典》
五更天的梆子声穿透厚重宫墙,朱高炽依旧沉浸在惬意的美梦之中。朦胧间,张妍冰凉的指尖掐了掐他的胳膊,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快起来,你要去参加早朝。”
他猛地惊醒,后知后觉地发现寝殿里已然烛火通明。
宫女们鱼贯而入,将团龙补服套上他臃肿的身躯,玉带扣在腰间勒得生疼。
铜镜里映出一张尚未褪去睡意的脸,金丝笼巾下的鬓角沁出细汗——这是他作为现代学者从未经历过的阵仗。
不到半个时辰,朱高炽已随着晨雾踏入奉天殿。
汉白玉阶前,金吾卫执戟而立,甲胄上的铜钉在晨光中泛着冷芒。
朱高炽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人群,绣着海水江崖纹的袍裾扫过冰凉的金砖,直到站定在文武百官最前列。
钟鼓齐鸣,朱棣在龙椅上微微前倾,明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永乐大帝,此刻倒更像个寻常的和蔼老者,颔下银须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他先是批复了工部疏浚大运河给民工发饷银的奏疏,朱笔落下时,殿内唯有笔尖摩挲奏本的沙沙声。
接着是都察院两个御史发言,他们要弹劾浙江臬司衙门一位判官徇私枉法。
朱高炽的目光扫过群臣,文官们峨冠博带,武官们蟒袍玉带,唯有角落里汉王朱高煦的眼神如毒蛇般阴鸷。
突然,一抹醒目的绯袍闯入视线——礼部侍郎吕震捧着象牙笏板,孔雀补子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幽光。
“陛下,《永乐大典》尚有疏漏……”吕震的声音抑扬顿挫。
朱高炽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努力尝试理解那些晦涩的术语。
直到“解缙”二字如惊雷炸响,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模糊的意识一下清醒。
记忆如潮水翻涌:
那个才高八斗的明初、安抚百姓,学的是父皇的治国之道。若说‘臣党’,儿臣也只能与父皇同心同德,只能是父皇的臣党!"
朱高炽忽然提高音调,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儿臣又怎能背离天家正道,行结党营私之事?"
汉王朱高煦再也忍不住,出列高声喊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太子爷!巧言令色、哗众取宠!"
朱棣摩挲着腰间玉带,却给出截然相反的评价:"你今天倒是说了几句体己话。"
话音刚落,武官班列中猛然响起炸雷般的怒喝。
"陛下!解缙目无君上,是一介狂儒!"五军都督府的中军参将沈毅跨出队列,神色严肃一丝不苟,"此等狂徒若放归,恐乱朝纲!"
他身后汉王的亲信们纷纷附和,激昂的谏言声如潮水般涌向御座。
朱高炽望着朱棣逐渐阴沉的脸色,突然想起史书上记载那大名鼎鼎的“瓜蔓抄”。
当帝王猜忌的种子种下,任何辩解都可能成为催命符。
他偷偷攥住袍内的汗巾,心知肚明此刻的朝堂已然化作不见硝烟的战场。
“圣人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文官班列中,头戴乌纱的杨士奇缓步而出,苍鹰般的目光扫过武将阵列,忽然指向那几位面红耳赤的武官,“校正《永乐大典》需通经史、晓音韵,几位将军可曾研习过《广韵》《玉篇》?可懂得勘误古籍的钩沉之法?可曾通晓校雠之学?可知《永乐大典》经史子集错漏处在何?又需何等学问方能勘正无误?”
朱高炽暗中攥紧袖中的玉扳指,指尖在温润的羊脂玉上摩挲。
这位后来撑起仁宣盛世的内阁首辅,此刻尚不过是个五品翰林侍讲,却已然显露出惊人气魄。
果不其然,武将们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这位未来内阁首辅轻飘飘几句话便将武将们拖入自己的战场——当金戈铁马的优势变得无用武之地,那些涨红的面孔瞬间没了气焰。
几个武将局促地挪动身子,但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最终,几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汉王。
朱棣摩挲着腰间螭纹玉佩,瞳孔微微收缩。他突然想起昨日收到的密报:锦衣卫告知自己汉王在军中多有安插亲信,结交将领。
“杨大人此言差矣!”一名留着络腮胡的武将突然出列,胸前虎豹补子随着呼吸起伏,“俺老周虽然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天下文人如过江之鲫这个道理!莫说百八十个,便是寻千儿八百个饱学之士,又有何难?”
“既如此,周勇将军倒不妨举荐几位?”
苍老却带如金石之音的话语响起,朱高炽呼吸一滞——那人身着仙鹤补服,头顶如皓月般光洁,三角眼微眯,竟比史书中的画像更显锋芒。
黑衣宰相姚广孝!
当年靖难之役的谋主,此刻捻着稀疏的胡须,袖中佛珠不经意间露出。
周勇喉结上下滚动,方才气势荡然无存。他偷瞄向汉王,却见朱高煦正低头整理袖口,仿佛从未与他对视过。
“争争争,争到何时才是个头?”朱棣突然重重一拍御案,九龙金漆案几上的铜龟烛台随之轻颤。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忠心领神会,立刻扯开嗓子:“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群臣鱼贯而出时,朱高炽瞥见汉王与几个武将交换的眼神,又注意到杨士奇与姚广孝若有似无的对视,忽然意识到这场关于解缙的争论,不过是朝堂纷争的冰山一角。
宫门外寒风卷着枯叶掠过,他摸了摸腰间紧绷的玉带,暗暗攥紧拳头——要改写历史,远比想象中更加荆棘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