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莫斯教授的办公室
那个图书馆的雨夜一定是某种启示,起码秦翊是这么想的。所以,当他鬼使神差之下真的去了柯雨菲提到的那门古典史学课,那个他朝思暮想的身影推开教室的门,站在讲台上的时候,秦翊竟丝毫不感到意外。
从后排站起,被感召的秦翊受着注目礼一路走到教室前排坐下。
见色起意?不,不,他想,不,那是纯粹的,对美的追求。
梅尔莫斯教授并没有认出他。这再正常不过,秦翊记得就行。哪个教授会特别留意一个普通的,在图书馆埋头读书的学生呢?那未免也太变态了。
讲台上的人今天穿着一件羊绒高领毛衣,棕发一如既往地服贴整齐,。
「早上好,我的名字叫弗朗兹·梅尔莫斯,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弗朗兹。在这门课上,我将会介绍为大家介绍古希腊,主要是古雅典的文化和历史。有多少人是历史或文学专业的?」
零星几个人举起手。
「啊,和我猜的差不多。又有多少人是艺术,设计或戏剧专业的——?」
一半的人举起了手,秦翊猜还有不少懒得举手的。
「谢谢大家的配合。」弗朗兹·梅尔莫斯教授十指交叉,在讲台上踱步,声音像醇香的红酒,「我猜大部分人在中学都学过一点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应该不是太令人激动的回忆吧?这门课上呢,除非必要,我不会用拉丁文和古希腊文来烦你们。
我们会结合教材,但把重点放在和各位专业相关的事情上。
现在,让我们把书翻到,今天讲的是」
难以言明地,有关梅尔莫斯教授的一切都对秦翊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在他陷入短暂思考时的停顿,秦翊不由自主地也陷入思考;当他提到一个有趣的知识点抿嘴微笑时,秦翊的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
教授身上有种温文尔雅,让人安心的气场。
秦翊突然好奇,那一半举手的人里,有多少是为了梅尔莫斯教授而来的?
一个多小时很快过去,秦翊坐在位置上等着。直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抱着笔记本走上前,喊了正在拿着黑板擦擦笔记的梅尔莫斯教授。
「yes?」梅尔莫斯教授停下手中的动作,走到秦翊面前。
秦翊张了张嘴,终于找回酝酿了半天的,没话找话的问题:「呃教授,会讲古希腊悲剧吗?」
「会啊!大约下个月吧。」弗朗兹说,「其实光是研究当时的文化生活,喜剧是更好的参考。不过悲剧带来的哲理思考确实让人无法拒绝,对吗?」
教授有一对绿色的眼睛,像雨天的森林。秦翊看着那双眼睛说:「关于悲剧,您有推荐的剧目和译本吗?」
弗朗兹把食指关节放在薄唇上,烟云一样的眉毛聚起:「,我突然想不起来我课件上写的是哪个译本了。我觉得应该是s但我不确定。不如我回去写下来,下节课交给你?
你的好奇心告诉我,你应该不打算退课。」
说完,他对着秦翊眨了眨眼。
「关于推荐的剧目,那就要看你对什么比较感兴趣了。对我来说虽然不是最出名的,但却是最特别的。」
秦翊想了想:「比较感兴趣吗宿命,和爱?」
「well,古希腊的作品中总是充满了各种对命运的讨论与隐喻。」弗朗兹说,「,你会发现两三千年前的古希腊人对爱有许多不同的看法。而柏拉图不过是其中较为出名的一个。」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秦翊又问道:「或许,我可以去你的吗?」
弗朗兹温和地笑着:「非常欢迎!时间和地点在我今年放出的教案上;如果你想约其他时间的话,给我发eail。」
伦敦某个老牌百货的买手最近找来工作室,说想下单一批专供他们百货的衣服。这对来说可是个难得的机会!狄米提奥自然是非常重视,他们从旧的秀场设计里找出可能会对买手胃口的设计,在保留设计元素的同时让衣服更加适合日常穿着。狄米提奥还想结合百货与新锐设计师合作的历史以及百货公司的建筑,装饰元素做一些改动。
为此,整个工作室都变得忙碌起来。
「欸,你真的去上我说的那门课了?」柯雨菲跟着秦翊涂涂画画着设计图,突然想起这一着,转头问秦翊。
柯雨菲在工作室适应得很好。欢快明亮的,二十当头的女孩总是招人喜欢的。
而且,柯雨菲就好像一本摊开的书,藏不住一点秘密。在短暂的相处中,秦翊已经知道她读的是时尚印刷专业,在隔壁学校有个同为留学生的男友,高中时候就被家里送来英国读书,毕业在工作两年就可以拿永居了。
真是让人羡慕啊——不是所有人的人生都可以被如此坦然地展示出来的。
秦翊低着头用彩铅排线,「嗯」了一声。
「我听我学戏剧的朋友说,梅尔莫斯教授教授长得挺好看的,是不是啊?
不过听说课还是,哎,有很多东西要读的样子我是读不来一点!」柯雨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嗯,是挺难的。」也挺好看的,秦翊在心中补上了后半句,他转头看了看,对柯雨菲笑道:「做得不错!」
柯雨菲问他:「那,你觉得这门课对下一季的设计有帮助吗?」
「嗯算是吧」秦翊想了想,回答道。
美是一种超自然的启示。对美的感悟,自然对设计有帮助。秦翊歪了歪头,一本正经地打量着自己画的示意图。
上课给了秦翊一个绝佳的借口接近他的缪斯。
他以提问的名义一次次合情合理地出现在弗朗兹的办公室。逐渐地,秦翊熟悉了那间办公室的摆设,书架上摆放的书的名字,以及办公室几点的时候有最好看的阳光。
教授对这位好学生有求必应,耐心地为他解答每一个问题。
不过,秦翊的问题逐渐有些脱离了课本上的内容。
「啊,这本书看起来真有意思,我上次在图书馆想找来着,不过已经被借走了。」秦翊站在教授身后俯下身,去看桌案上摊开的《雅典的社会生活:从荷马到米南德》。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有些危险,秦翊却表现得像浑然未觉。
「哦?你听说过这本书?」
「不算很了解」秦翊的指尖滑过泛黄的书页,沙沙声钻入弗朗兹的耳朵里,痒痒的,「我承认,听说过这本书其实是因为奥斯卡王尔德。」
「哦?」弗朗兹眼前一亮,转过头来。
少年水蜜桃般的脸颊和丰泽的肌肤骤然占据了他的视线,脸上细小的绒毛笼着一层柔光,昭示青春女神的眷顾。而他弗朗兹,只要再往前几英尺就可以碰到那花瓣样精巧的嘴唇。
教授快速眨了眨眼,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寸。
「秦先生,帮我个忙:把窗户打开好吗?我打赌窗外的花香一定很迷人。」他温声请求道。
秦翊照他的话转身走了两步去开窗户。
清新的空气带着花香,让弗朗兹放松了许多。他深呼吸,继续道:「我在牛津的时候听说这本书也是因为王尔德先生,真是让人怀念。说起来巧,他还是我的学长呢。」
「对啊,王尔德在牛津学习的是古典学呢。」秦翊的声音轻轻柔柔。
弗朗兹的反应对他来说简直是纵容,让他想得寸进尺。
秦翊继续道:「王尔德对古希腊社会的一些看法很有意思,比如他自己也是某些古希腊生活方式的实践者。」
比如年长男性对美少年的特殊喜爱。
弗朗兹会如何回答呢?秦翊很好奇。
与往常的即问即答不同,弗朗兹这次停顿思考了片刻才回答道:「well王尔德先生是个很有魅力的人。那个利用对立统一的天才,自己本身也是一个矛盾体:想要跳脱世外,却总被现实拘束。我觉得,他曾经对古希腊艺术哲学家的评价也算是他的谶语:那些当时佼佼者的结局都是被迫害致死或无视。
你可以说,他对自己的实践会招致什么下场心知肚明,却选择了遵从本心。真让人唏嘘啊」
秦翊歪头想了想:「本心吗?是什么样的热情,值得用生命去验证呢?
会不会人其实没有自由意志,没有所谓的热情,只不过是在命运安排好的轨道里走向毁灭呢?」
弗朗兹轻笑道:「这,就见仁见智了。自由意志更是人们花了千年也未能讨论出个所以然的议题。
而我所能做的,秦先生,就是为你提供些薄荷茶驱散午后的困乏。你要来一杯茶吗?和空气中的花香融合在一起,一定惬意极了。」
尽管弗朗兹说他不介意以名相称,秦翊仍然坚持称呼他为梅尔莫斯博士,,那两个元音像两个圆润的吻。
梅尔莫斯博士,梅尔莫斯博士,梅尔莫斯博士弗朗兹。像圆舞曲的终止音,蝴蝶扑扇翅膀停在花瓣前的那一刻坠落,像祭坛的最后一阶。
因为他膜拜那个名字,它在他心中变得前所未有地暧昧。
「梅尔莫斯博士,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想要学历史呢?」
第一次小考后,等那群面带失望的学生都走出了教授的办公室,秦翊靠着书柜问弗朗兹。
「嗯这是个有趣的问题。我们很幸运地生活在一个充满过去的世界,这意味着我们可以躲进浩如烟海,让我们的生命显得渺小的过去,藏进任何一个角落渡过余生。」弗朗兹那天站在窗边,西装的灰色法兰绒面料上有极不明显的条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弗朗兹回答完,又觉得不太妥似地补充:「对不起,这样说是不是太负面了一点?那简单的答案是——对的,历史很有趣,有趣到我有时候觉得现实世界有些无聊了。」
对这样的回答,秦翊只能回以近乎傻笑的笑容。
可那个之前被秦翊刻意忽略的问题总会不可避免地浮出水面。
犹豫再三,弗朗兹终究是问出了那个问题:「秦先生,你这次考试的成绩很优秀。
不过,我在这门课的学生名单里没有找到你的名字。」
秦翊一顿,如实回答弗朗兹:「我曾经是gs的学生。」
「理论上你这样旁听不太好。」弗朗兹手托下巴,斟词酌句。
「梅尔莫斯博士会赶我走吗?」秦翊苦笑。
弗朗兹摇了摇头:「我要是那样做就太冷酷无情了,不是吗?
不过不介意我多嘴一问的话:为什么你只是曾经是gs的学生?」
秦翊趴在弗朗兹的桌子上,沐浴在阳光里,偏头望着墙上泛黄的世界地图。
「有个男孩,他的父亲是个艺术家。他从小就被人夸赞有艺术天赋,父亲也毫不吝啬地教他传统油画,雕塑,甚至一些更现代的媒介。
男孩带着这样的光环来到gs,他有一份完美的作品集,在入学第一年竟破格参与了gs的毕业设计展,多么年轻气盛啊!更让人惊讶的是,他竟然拿到当年设计展绘画类的头等奖项,他的作品现在还在学校的美术馆里。」
弗朗兹认真地听着,等秦翊停下,他轻声问道:「那他为什么要离开呢?」
如果对其他人,这个故事会以「没钱交学费」搪塞过去结束。
看着弗朗兹的眼睛,秦翊第一次对别人说出了真心话:
「为了逃离过去。」
弗朗兹没有追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愿过去的幽灵永远不会困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