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权信托3
几个月没见了。他头发剪得比以往更短,西装剪裁合体,衬衫袖口露出精确的比例,就像他们初次相见时一样,连纽扣的光泽都仿佛精心安排过。
他是创一代,从不是靠包装唬人的精英模样。
他的身上有种天然的掌控力,骨相利落,情绪都藏得住,连走进屋的步伐都带着一种锐气,整个人锋利得像一把刀。
他没看她,没打招呼,低着头,像是仍沉浸在刚才会议的思路里。
直到在她对面坐定,放下手里的ipad和杯子,他抬头看她,笑了。
他是天生的笑唇,很少和人摆脸色。
和她在一起时尤其爱笑,温柔的、耍赖的、故意气她的,什么花样她都见过。
可今天这笑,分寸拿捏得太好,熟练得像练习过无数遍——得体、亲切、却留着明显的距离。
仿佛他们之间从没爱过,只是偶尔合作的同行。
“最近怎么样,还好吗?”他的声音平稳干脆,热络中带着客套,像是在问一个生意伙伴近况。
没人知道他刚才在会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一直在打腹稿,调动所有谈判技巧,甚至准备好了不惜连哄带骗,也要让她在那份信托协议上签字。
可推开门的那一刻,她就坐在那里,背对着他,盯着桌上的文件发呆。
他脑海里所有的排演瞬间失效,只剩下一个念头——她瘦了。
下巴尖了,眼窝也深了些,连脖颈都细得有些过分。
他明明准备得无懈可击,可她一坐在眼前,他所有的逻辑、话术、控制力,统统哑了火。
他摘下腕表扔在桌上,像是随意活动手腕,其实是在给自己腾出一点时间冷静。
她注意到他没戴那条手绳。
她不知道,那条手绳现在就在他西装口袋里。
他来的路上才摘下的。
“还好,挺好的。
”她轻轻说。
抬头看他,他没太在意她的回答,眼睛还在电脑屏幕上,像是被新邮件吸引了注意力。
“我爸那边,谢谢你。
他现在住的病房带小院子,有好多花草。
他很喜欢,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外面晒太阳。
”“举手之劳,甭客气。
”他点了点头,答得轻描淡写,手上甚至还快速地回了一封邮件。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把桌上的文件往他那边推了推,“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了,要立遗嘱?干嘛写我名字?”终于到正题了。
他关掉电脑屏幕,转头看她。
她眼睛还是那么亮。
可是这次看过来,不带火了。
不拧巴,也不皮,只有冷静,还有一点防备。
她第一反应是担心他,他竟然有点高兴。
他甚至希望自己是真的出事了。
他咽下那口酸意,语气尽量稳住,“这不是遗嘱。
是信托。
”“股权信托。
”他顿了顿,刻意压低情绪,“是一部分股权的收益权,不含表决权,也不参与公司治理。
”“具体结构你可以问刘助理,或者不问也行。
”“你只收钱,托管机构在香港,独立账户打款,不经我手。
”她眉头蹙起,想开口反对。
他抢在前头补了一句,“你不用做任何事,每年打款,完税,托管机构自动处理。
”她当然知道“股权”二字意味着什么。
他进门前,第一页她差不多看完了。
百分之一。
他公司的百分之一。
她不知道知见集团的整体估值是多少,但她记得:“独角兽”的定义是十亿美金,起。
她喉咙发紧,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把文件推回去,“我不能要。
”那不是一叠纸,是一块灼红的烙铁,贴着她的手心,把她心里烧出一个焦痕。
她慌了,语速也快了,像是急着把这东西推远,“我们单位是铁饭碗,待遇不错。
我爸那边你全包了,我也不跟你客气。
这么多钱给我,白瞎了。
”她语无伦次。
可他却在慢悠悠地喝着咖啡,好像对面不是她,只是个越解释错得越离谱的实习生。
“这事你说了不算。
”他打断她,笑了一下,像是笑她不懂。
他指了指文件抬头,语气半真半假,“不可撤销,听说过没?”“所有决策权都还在我手上,你拿的只是分红。
跟我请客吃饭差不多,甚至比那还保底。
”他挑了挑眉,“饭吃完就没了。
这个——源源不断。
”他往椅背一靠,第一次在她面前摆出点纨绔劲儿。
“你要是实在觉得别扭,就当我任性。
”他笑得吊儿郎当,仿佛真的无所谓她签不签,“你就尊重我一次,成不?”“你别发疯……”她的声音都在颤,“靳明,这不是闹着玩的。
”他眼神微动。
刚认识那会儿,她每次喊他全名,都是要挤兑他。
他不但笑着听,心里还觉得痛快。
后来两人在一起,她喊他名字,他心里发热,像被什么温柔熨过一样。
可她刚才那一声“靳明”,却像用尽了力气,狠狠把他往外推。
他轻轻放下咖啡杯,和她对视的眼神终于变了,少了些从容,也不再是伪装出来的笃定,而是带着一点不安,一点真切的哄。
声音也低了下来,“这不只是钱,忆芝。
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散戏不散。
”“这是你人生的最后一道fanghuoqiang。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把文件翻开,指着其中几页。
“你想细看也行,我也可以直接告诉你关键点。
”“这笔信托,从现在起你怎么用都可以。
不动也行,反正全都归你。
”“可要是有一天……”他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刻意绕开那些冰冷的医学名词,“你真的出问题了,它会自动进入照护模式。
”“账户照常打款,但每一笔支出都会被记录、被复核。
”“照护机构、监护人、护理方案,都必须通过年度评估。
资金用途不合规,照护不尽责,就会触发干预机制。
”“我加了定期第三方监察,你在不在状态里,都不会被草率处置。
”他垂着眼看她,一字一句,声音低得像风里的一句誓言,“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一天,是我比你先走。
”“哪怕我不在了,你也必须是一个被照顾、有权利、有尊严的人。
”“我不想你有一天,被人当成一个包袱,推来推去没人管。
”“我不会允许。
”忆芝愣住了。
这文件她还没来得及往后翻。
她以为她没有未来,所以请他出局。
可他却要给她的未来兜底。
哪怕那里面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她低着头,盯着文件打开的那一页,却怎么都看不清上面的字。
“靳明,你冷静一下,再考虑考虑。
”她声音发紧,“你将来还会有别的人……这个,你以后怎么解释?”她不知道还该说什么,才能让他把这东西撤回。
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他强忍住想要抱她,哄她的冲动。
他必须再推她一把,哪怕这一刻他想她想得快疯了。
他拿过一支笔,在手里一下一下地转,“我的以后,你就别操心了。
”他对她的担忧不屑一顾。
“我今天不是来跟你争一口气的。
百分之一,你觉得多,在我这儿根本不算事。
”“而且我告诉你,这百分之一,我一个人说了就算,咱俩签字就生效。
除了法务,没人知道这是给谁的。
”他靠在桌沿,语气忽然松下来,带了一点笑意,像逗小孩似的,“你要是再推,我就开董事会,走流程做公示,给你百分之五。
”他微微凑近,笑着问她,“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什么时候开董事会,你什么时候就得来投票。
”“到时候我们财务看见你,都得规规矩矩叫你一声‘罗董’。
”“你愿意吗?”他把笔轻轻一递,手稳得他自己都不相信。
“你签,咱们悄悄办完。
”“你不签,我就公开操作。
到时候媒体闻着味就来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特别可乐的事情,“哎,你上过热搜吗?”他说得像笑话。
可她要是认真想,就会知道,他全都办得出来。
她抬头看他,眼圈还是红的。
他靠坐在桌边,双臂环xiong。
居高临下像在俯视一个不堪一击的对手。
可他在用最强硬的语气,求她,让他看顾她的未来。
她怎么可能听不懂。
他的眼神干净,甚至带着点挑衅。
可她熟悉他的气息,熟悉他控制情绪时下颌绷住的角度,熟悉他呼吸不匀时会先移开视线的动作。
他不是在端着他的高傲。
他是在捧着她的自尊,想方设法地帮她落地。
她拿过那支笔,在“第一受益人”那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又翻了几页,指着几个地方让她继续签,她都照做了。
签完,她放下笔,文件也恢复了原状。
除了几处被她握皱的页角。
他像怕她反悔,动作麻利地把整份文件收起来,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打完了一场没人知道的仗。
“我一会去机场,有个航班要赶。
”他说。
她轻轻点了下头。
“等下刘助理会安排司机送你回去。
”她还是点点头。
眼圈红着,头低着,一直没再抬。
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让眼泪再掉下来。
她知道,只要掉一滴,就会全线崩溃。
他想摸摸她的头发,却只是轻轻攥了下指尖,最终手都没抬起来。
“那就这样吧。
”他低声说。
她没说话,也没动。
但他知道她听见了。
他拿着文件,利落地出办公室。
走向电梯的路上,他还用手指轻轻拍着腿,像是在哼歌,像个刚刚谈完合作的ceo。
她还在他办公室里,随时可能走出来。
他得撑住了。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倚在镜面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钢板。
刚才他把所有力气全使完了。
不是因为谈判有多难。
她不擅长这个,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难,是难在从头到尾,都不能露出一点想挽留她的意思。
不能软,不能温柔,不能看她一眼就泄气。
他得端着总裁架子,得吊儿郎当,得拿上热搜威胁她,得用“董事会欢迎你”吓唬她。
可他只想抱着她,贴着她的额头说一句,“别怕,我在”。
跟她说,“你别赶我走”。
低声下气地央求她,“咱们能不能别散”。
但这些,他一句都不能说。
只要他露出一点不舍,她就不会签。
他爱她,却只能退到她的世界边缘,用一纸信托给她的未来留个底。
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仅剩的方式。
她收下了。
这就够了。
忆芝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许久没动。
房间里静得像真空,她有些耳鸣。
她还坐在那张椅子上,文件已经被他收走了。
桌面空着,除了签字用的那支笔,干净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那是一支很普通的圆珠笔,塑料笔身,印着他公司的logo。
他一向不讲究这些,笔筒里还插着几支一模一样的。
她没有马上站起来,只是微微缩着肩,盯着他坐过的那张椅子,像是他还在那里,还有什么没有说完。
她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
他叫她来,她以为真的只是交还一些旧物,以为他已经翻篇了。
她甚至想好要笑着和他说,“靳总拜拜,别太想我。
”她不是没想过他会送东西、清算旧情。
她甚至想好了,接受一点,也许他会好过、释然,免得再纠缠下去。
但他要给她的,是他血肉的一隅。
从他一进门,就像风一样,来得太干脆了。
没有一点铺垫,态度若即若离,像处理一个普通的签约流程。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舍,签完字转身就走,连头都没回。
他从来不在她面前扮演人设,这是唯一的一次。
他却演得那么像,连哄带骗地就把她推过去了。
他没有逼她。
他做的一切,都是在尽可能地保全她。
他到底还是那个靳明,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永远沉稳、强大,有点狡猾,却只对她服软。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关心过他一句。
刘助理来接她时说了很多,她却没问,也忘了让他保重。
她看着那支笔,把它收进包里。
手指停了一瞬,又把它拿出来,攥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