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师娘师祖只示意她落座喝茶,而在场的男子始终沉默。是刚才马车里的男子。
安宁堂很温暖,微炭火气将沉香氤氲,也将他苍白面色拉起一层薄红,只是貂绒在肩,端起盖碗的手能看到指尖泛紫,手背血管呈现出玻璃器皿般的脆弱感。
程石榴丝毫没有矜持的想法,坦坦荡荡盯着对方看。
瞧着年轻,应该同岁。
鼻梁挺高,剑眉入鬓、唇方口正吹茶沫,从容不迫,倒显得病容更令人惋惜了。
他应是中了瘴毒,听之前咳嗽的力度,还不轻呢。
瘴毒绵长磨人,耐心三四年未必不能清朗。
每次毒发的时候,人仿佛站在腊月寒风里还要被剐去三分热气,很不好受。
这样的身体状况配上这样朗月清风的脸,极不相称。
再加上曲家有好几个孙子,让他这个外姓当了少主,少不了拿权谋剧本。
程石榴可不想掺这趟浑水,于是她平静地瞪他。
想退婚说话啊。
对方不应茬,挑眼看她,同样磊落的眼神。
“这十年石榴你辛苦了。
”师娘道。
“南下、留守都辛苦。
”师祖抿了口茶。
“婚约一事,曲家家主先前表明尊重曲老爷子生前意愿。
长水。
”师娘喊了那男人的名字,“你舅舅说他已按照当年约定好的日子,再无灾情的第一个日出,将聘礼送到石榴手中。
你们都知道吧。
石榴你在近水楼台,原先消息闭塞,现在车马无恙,可有收到?”一个半月前,姑苏突然送来三大箱子,贴大红喜字,六合和万叔欣喜万分,以为她自此可以享清福,结果打开一个个不吱声。
“回师娘,礼物代表心意。
石榴不清楚收到的代表什么。
镇上婚嫁惯例,起头落款需明确佳偶两方,正文用碑文体配点金墨,将详细物品在萱草花浆纸上一一列清。
石榴翻遍那箱子也没找到随帖。
送来物什,脂粉融化铜镜破碎,还划破了万婶的手--”师祖:“灾年路途颠簸。
”程石榴:“发饰耳饰全是小恶灵头骨,半夜发荧光,六合吓坏了。
”师娘:“灾年辟邪除祟为重。
”程石榴:“靴面上净是黑黢麻乌的霉菌和虫斑。
许小安被呛到,嗓子过敏肿了一周,粥都喝不下。
”师祖:“石榴你看错了吧,应该是黑玛瑙。
那是姑苏特产宝石。
”“许小安那孩子可怜,爹病逝,娘难产也走了,听说视力也不好。
改天带来让师娘把把脉。
”听话听音,他们递话让她下台阶,她偏不:“鞋面霉菌好辨认,因为鞋里长了蘑菇。
万叔刚拿起头冠,珠子落地成灰,然后跳出来一窝虱虫,吓得我--”“咳咳!”师娘不满,“程石榴好歹是我门下弟子!”男子起身跪下,一张嘴还没回应便深咳。
都知道这婚约连形式都懒得走,主打一个草台班子,她不爽他敷衍,全员摆烂。
“怕是其中误会。
”师祖打圆场,“你舅舅将聘礼此事与你商量过吗?”男子衣领处露两截锁骨,随咳嗽起伏,越发伶仃,披肩也落了地。
眼见他手中盖碗就要摔落,程石榴下意识顺了过来,她以为他又到毒发周期,上前一步将那一支连翘捋下大半,掌心搓揉扔进他的茶水里。
她说:“连翘败毒止咳。
”他喝了几口,果然有效。
程石榴刚想把滑落在地的披肩捡起,突然觉得她这行为像老母鸡照顾小鸡,属实不妥,立马撤手。
师娘师祖对望一眼,师娘问:“你们认识?”她摇头:“第一次见面冒昧了,还请曲少主不要见怪。
”对方亦摇头否认。
“石榴,师娘送你一间茶铺,满月春色也好听,挂回去吧。
”师娘安抚她,“婚约一事你俩是当事人,长水。
”“关于婚约,长水曾与舅舅表明过,不知此时当讲、不当讲。
"他吐息短促,见师娘点头,"祖父当年指定婚配之人是曲少主,我现在是否名不正言不顺。
虽然改姓曲,到底是外孙。
”与她之前听到的心声一致,程石榴眼珠子轻轻一转,此人较真姓氏,推三阻四,不是想退婚又是什么。
~~~~面前人被一小厮扶着走,她细想,今天这棵老枝连翘劲儿大,他身体虚不受补,可惜了药材。
师祖让他们先行退下,可这人怎么越想越面熟呢。
她脑海里一个片段闪回:八岁那年,白雪皑皑的旷野中她救了一个脚被捕兽夹夹住的孩童。
她脱口而出“等等”,便让小厮先离开。
她双眸滴溜溜转道:“你不记得我了?”见对方不解,又走近两步,对方边咳嗽边退,差点撞到长廊边柱。
“曲少主写在婚帖,曲长水此名我不熟,郭萧,是你曾用名吧。
本名!”他轻声“啊”了一声,神色闪烁。
这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忍不住笑了。
曲少主竟是他?!她还想再问几句,长廊边花园里传来学生们的议论。
“一个寄养舅舅家。
一个寄养书院。
一个克死几个至亲,一个和爹娘形如陌路。
他们很配。
病秧子配烂命女,一见面会不会抱头痛哭。
”程石榴立刻用两只手盖住他的耳朵,轻声一句“别听”。
“眼拙!瘴毒清了又是丰神俊朗。
曲少主怕是要退婚。
”“红颜祸水转世怎配得上我表哥!”出声女子是曲向晚,明艳大方,然而她的话语比阳光还热辣三分。
原来还是数落她!是哦,对方已经是世家少主了!想到这儿,程石榴略带尴尬,松开双手。
“山路上我瞧见她了,转世后,她可不是绝色,蛊惑不了我表哥。
曲家七代都丧生影域!谁也别想翻案!她就是五百年前的罪魁祸首!”觉察他们要穿过长廊,程石榴下意识拉着他跑,避到长廊另一侧拐角。
刚停下,他便神情漠然扯回衣袍,拿出鼻烟壶嗅,止咳。
她解释:“我不是怕他们,只是怕麻烦。
”“聘礼应是向晚搞鬼。
曲向晚是我表妹。
不是我舅舅的意思。
”他开了口,只解释。
“万一她行为不端蛊惑良人,我先近身划烂她的脸!”向晚趾高气昂,突然笑脸,“艺芯姐。
对不起,应该喊程督学。
”程艺芯嚷了句“院庆快开始了”,便领他们远去。
当年一面之缘,此后各自以磨难为阶,如今也有不同人生。
她想他应当也是想退婚的。
他理智道:“刚才你打了明牌,胆量大,胆识不够。
我祖父的地位绝不是日走茶凉那般简单,世家联姻复杂。
程小姐又是书院养女。
”“程艺芯是养女。
我不是。
程督学和你联手抗灾传为佳话,我在近水楼台都听过你们的故事。
"见他脸色愈发阴郁,她忙摆手,"不是吃醋啊。
既然都想退婚,具体现状具体分析嘛。
”“……”“鼻烟壶里放半夏和冰片,起效快却不能治根。
这句是真关心。
”总被她快语噎住,他竟不知如何回应。
她歪脑袋,逆光笑,看得他心发毛,一瞬间这笑容和她小时候的样子重叠,让他恍惚。
她乐了:“眼神变了哦。
你记起我了对不对。
”她拿出刚才临走时师娘给的地契,他看一眼就明白了,铺子不是八家茶楼的任意一家,在山脚下,离月牙泉近,离花房忒远,一看就是为他疗养方便。
“当我舅舅不疼,兄弟不睦,给一间铺子是做婚房吗,书院以为我在近水楼台连住处都没有?”“师娘不是这个意思。
你误会了。
”他抢先说:“误会?万婶六合许小安万叔,是这个顺序吧。
你那一番话既控诉曲家,又暗递现状,那这间铺子我猜是你争取来的房产。
”他打小就聪明,她迎上目光。
她说:“我以为熟人局好说话。
我目前底层相偎的现状实在难登高门大户。
”他打断:“你不说熟人局么,那慢慢来。
有一事拜托,那枚作信物的戒指,我需要尽早拿到。
它原本是一对,我和胞姐一人一只。
现有胞姐消息,我需要它来帮助认亲。
”她早年听曲老爷子提过,当年他落难前就是为寻他女儿和她的一双儿女。
二人是孪生姐弟,8岁时在逃难中失散。
他见下人提桶进了客房,行礼后离开,“程小姐,我晚点与您商议。
药浴时间,就不送你了。
”他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程石榴一下山就去看那间铺子。
原本是库房,收拾起来甚是繁琐。
六合一边打扫,一边闹情绪,十年辛劳就得这么个老破小。
万婶也领着许小安来了,刚到巷口听到六合抱怨,小孩一路冲过来,站在门口怯生生问:“石榴姐姐回来了吗?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吗?”程石榴:“对。
敞亮又安静,还有二楼,你还继续和六合姐姐住二楼好不好。
”“我想和石榴姐姐住。
”“她晚上要算账忙得很,你呀,赶紧洗手吃饭。
”程石榴接过万婶的篮子和背篓,碗筷水盆枕头被铺,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喊我和万叔帮忙多好。
太重了。
”万婶却拉石榴进柴房,摊开一块手帕,里面是一锭银子。
程石榴:“哪儿来的?”“就你抹不开面子。
当初你冒险抵押地契贷来育苗和肥料,咱镇上都受益了,赎回的时候你把家底掏空,有些人居然一毛不拔。
本来住在城口茶楼二楼,又让咱们赶紧腾。
十年咱们赚什么了,温饱罢了,满眼繁华,内里全是你在辛苦维持流水。
装死的那几家花房,我亲自去要的。
起码让咱们有重头再来的本钱。
”转眼吃饭,六合敲着筷子不满意:“又是太子仪仗加持,又是院庆烟火灿烂,今夜整个近水楼台就咱家吃土豆!”“这不还有韭菜。
光顾着搬家,错过了买菜。
小安,春天吃头茬韭菜好,长得高长得快。
”“啊,鸡蛋。
”许小安发现韭菜下面埋着鸡蛋,“是那个定北苑花店的大哥哥送的!”万叔和六合对视一眼,不敢看石榴,赶紧扒饭。
万婶打岔:“明儿一早买肉,包管你们醒来就能吃到肉包子。
”小安六岁一头自来卷、乖巧懂事;六合自小流浪,一双丹凤眼,风姿绰约;万婶的骨架和嗓门一样高昂;万叔精干儒雅,却残了一只手臂。
高矮胖瘦,特征各异,毫无血缘关系的他们机缘羁绊凑成一家人,已经抱团六年多了。
至于定北苑那位花商一年前对她表白,说对她一见钟情。
她心中也曾漾过涟漪,然日常繁琐心事悬溺,终是压了下去。
夜深人静,她算账:五张吃饭的嘴,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
不富裕还要东山再起,不能好高骛远,接下来的目标她也想好:精研配肥技术,成为行业能手。
一人一桌一花,一支笔时写时停。
对,渔歌还在,照理说早该重回人形,万叔不知道怎么办,只好从花房提溜过来。
白天渔歌口气发酸,是极缺微量元素的表现,才把她栽进配制羊粪。
这会儿她用笔头翻了翻土,埋了根铁钉进土壤补铁。
“看来还得一个时辰,你才能恢复人形。
渔歌姑姑,曲长水,你们怎么一个个都病恹恹的。
”她关心他?还是怀疑他?他刚登门就听见她自言自语。
他刚被舅舅责打,后背隐隐作痛。
二个时辰前他下山,去往此地一处隐蔽山洞,刚进密室,舅舅厉声责他下跪,还没他等开口,鞭子已甩上身。
“为何不应下退婚!”他心下一惊,当堂只有四人,都不可能告知舅舅。
对了,当他连翘茶喝完的时候,有个小丫头过来续水。
原来舅舅早已往书院插了人。
“她自愿提出,时机甚好。
你和程艺芯识于微时,一同抗灾救援,娶了她,深入书院,靠近程雁林敏那对为虎作伥的歹人。
师祖师娘这称呼他们也配!”舅舅将愤怒发泄,鞭梢撕开空气,抽在他后背上的闷响一声叠一声,“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