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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幼儿园的午后,阳光像融化的黄油一样黏在教室的地板上。林乐乐握着一支快要用秃的铅笔,在算术本上用力写下3+4=7。她的笔迹很深,几乎要戳破纸张。

    老师!我写完啦!她突然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整个教室安静了一秒。前排的朵朵转过头,翻了个白眼:显摆精。

    林乐乐没听见。她的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这是她转学后第一次完整做完所有算术题——在原来的幼儿园,老师总说她连1+1都要想半天。

    王老师走过来,扫了一眼她的作业本:嗯,不错。然后转身去检查其他孩子。

    林乐乐站着没动。她期待更多——一个微笑,或者摸摸头。但王老师已经走到了朵朵身边,夸张地赞叹:朵朵写得真工整!

    林乐乐慢慢坐下。铅笔尖啪地断了。

    放学时,外婆照例迟到了。林乐乐坐在幼儿园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朵朵和一群女生手拉手走出大门。她们的笑声像一串玻璃珠子,清脆又刺耳。

    乐乐,你外婆还没来啊门卫大爷递给她一颗水果糖。

    她摇摇头,把糖攥在手心,没吃。糖纸在她掌心发出细碎的声响。

    外婆小跑着赶来时,太阳已经西斜。乐乐,等急了吧外婆喘着气,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看,外婆给你买了新本子。

    林乐乐没接。她盯着外婆右脸颊上的红印子:外公又打你了

    外婆的笑容僵了一下,迅速把头发拨到那侧遮住:瞎说,是外婆自己不小心碰的。她蹲下来,想抱林乐乐,来,外婆背你回家。

    不要。林乐乐躲开了,我长大了。

    她走在前面,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外婆跟在后面,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晚饭时,外公把鸡腿夹进表哥碗里。男孩子要多吃,长身体。他看都没看林乐乐一眼。

    林乐乐盯着自己碗里的青菜,突然站起来,伸手从盘子里抓走了另一只鸡腿。

    没规矩!外公的筷子重重敲在她手背上。

    她没松手。鸡腿在她掌心留下油渍,手背迅速红肿起来。

    算了算了,孩子还小。外婆赶紧打圆场,把林乐乐拉到自己身边。

    外公冷哼一声:跟她妈一个德行,倔驴!

    夜里,林乐乐蜷缩在小床上。外婆轻手轻脚进来,把什么东西塞到她枕头下。

    明天幼儿园画画课用。外婆小声说,摸了摸她红肿的手背。

    等外婆关上门,林乐乐摸出那盒新蜡笔。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24色蜡笔的铁盒上,闪闪发亮。

    第二天画画课,王老师让大家画我的家。林乐乐打开新蜡笔,仔细画了一座小房子,门口站着三个小人——高的那个有长头发,中间是短头发的小孩,最边上是个模糊的影子。

    乐乐画得真好!王老师突然在她背后说,拿起她的画向全班展示,大家看看,乐乐把人物比例把握得多准!

    林乐乐耳朵发热。她看见朵朵在下面撇嘴。

    课间休息时,她一个人坐在秋千上慢慢晃。朵朵带着几个女生围过来。

    显摆精。朵朵推了一下她的秋千,你妈不要你了,所以你才跟外婆住,对不对

    林乐乐抓紧秋千链子,指节发白。

    我妈妈说,你妈跟野男人跑了。另一个女孩笑嘻嘻地说。

    秋千突然停了。林乐乐跳下来,一把抓住朵朵的辫子。

    啊!朵朵尖叫起来。

    等老师赶来时,朵朵的辫子已经散了,林乐乐手里攥着几根金色的头发。她的嘴角破了,但站得笔直。

    林乐乐!道歉!王老师脸色铁青。

    林乐乐不说话。她看着远处滑梯上嬉闹的孩子们,突然觉得他们像一群色彩鲜艳的、会发出噪音的鸟。

    没教养的东西。王老师拽着她往教室走,跟你外公说的一样。

    那天之后,没有女生和林乐乐说话了。她们像一群默契的小鱼,在她靠近时就迅速散开。午餐时没人愿意坐她旁边,玩游戏时没人选她当队友。

    一个月后的午后,林乐乐独自坐在滑梯顶端。下面传来阵阵笑声,但她看不见——她的视线模糊了。第一滴眼泪砸在手背上时,她吓了一跳,赶紧用袖子擦掉。

    要不要一起玩

    一个男孩站在滑梯下面,仰头看着她。他身后站着几个男生,好奇地往这边看。

    林乐乐喉咙发紧。不要!她的声音太响了,听起来像在生气。她转身从滑梯另一侧爬下去,跑进了厕所隔间。

    她把头抵在冰凉的瓷砖墙上,数到一百才出来。

    那天晚上,外婆发现林乐乐把24色蜡笔全部掰断了,整整齐齐地排在小桌上,像一队彩色的小士兵。

    怎么了这是外婆惊呼。

    林乐乐钻进被子里,背对外婆:颜色太多了,眼晕。

    外婆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背,哼起一首走调的歌谣。林乐乐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但始终没转身。

    窗外,月亮像被咬了一口的饼干,残缺地挂在天上。

    舅妈的手很好看。

    修长的指节,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捏着钢笔时像捏着一根银针。林乐乐盯着那只手在纸上划出笔画——横平,竖直,撇如刀锋,捺似垂柳。

    看清楚了吗舅妈没抬头,字是人的脸面。

    林乐乐点头。她刚上小学二年级,已经懂得脸面有多重要。在幼儿园,她的脸面被撕碎过;在家里,外公的眼神像砂纸,每天打磨她所剩无几的尊严。

    写。舅妈推来一张田字格纸。

    铅笔尖触到纸面的瞬间,林乐乐感到一种近乎疼痛的专注。她写永字,八笔,每一笔都像在刻碑。第三遍时,舅妈突然抽走她的纸,撕了。

    歪了。

    纸屑雪花般落在林乐乐膝盖上。她重新铺开一张纸,指节绷得发白。

    夜里,外婆用热毛巾敷她抽筋的手指。

    疼不疼外婆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林乐乐摇头。书桌上摊着三十七张永字练习,第三十八张正在她枕头下压着——那是唯一一个被舅妈圈出来的。

    舅妈是为你好……外婆揉着她中指凸起的茧。

    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照在那摞废纸上。林乐乐突然说:外婆,妈妈的字好看吗

    毛巾停住了。

    她……写得急,总是连笔。外婆的拇指抹过她虎口,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她总把‘明’字的‘月’写成‘夕’……

    林乐乐盯着自己的手掌。掌纹交错,像无数条分岔的路。其中一条,是否通向某个平行宇宙——在那里,妈妈没有离开,外公会笑着叫她乖囡,而她不必用一支铅笔对抗整个世界

    期中考试前夜,舅妈送来一套新文具。

    要是语文考不到第一,钢笔尖抵在林乐乐手背上,这支笔就收回。

    笔身冰凉,刻着细小的菱花纹。林乐乐一夜没睡,在草稿纸上写满永字。天亮时,她的右手僵硬如石膏,但每个字都像从字帖里拓下来的。

    卷子发下来那天,朵朵在走廊里拦住她:班主任叫你妈来学校了。

    林乐乐抱紧满分卷子。她没见过妈妈这个生物——除了外婆抽屉里那张褪色照片:烫卷发的女人站在游乐场门口,嘴唇涂得像滴血的樱桃。

    办公室门缝里漏出班主任的声音:……您女儿有轻度强迫行为,她擦破三张草稿纸就为修改一个标点……

    老师多虑了。陌生的女声带着笑,我们乐乐只是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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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乐乐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原来妈妈的嗓音像蜂蜜裹着碎玻璃,甜得割人。

    妈妈带她去吃了肯德基。

    为什么撕同学作业本薯条盒被捏得变形。

    林乐乐舔着指尖的盐粒。上周朵朵故意撞翻她的墨水瓶,她就把朵朵的生字本一页页撕下来,折成纸飞机扔进男厕所。

    说话!妈妈突然抓住她手腕。指甲陷进肉里,和舅妈钢笔抵的位置重合。

    林乐乐看着番茄酱在餐盘上洇开的红:她先弄脏我的‘永’字作业。

    妈妈松开手,大笑起来。笑声引来周围人侧目。

    不愧是我女儿。妈妈用沾着油渍的拇指抹她嘴角,但下次,直接扇耳光。

    回程公交上,林乐乐偷看妈妈映在车窗上的侧脸。原来愤怒可以这么美——睫毛膏晕成星云,口红在咖啡杯沿留下新月状的残痕。

    舅妈发现那支钢笔不见了。

    我送的笔呢

    林乐乐摊开作业本。每个字都用钢笔书写,墨迹深深吃进纸纤维。最后一页写着:妈妈拿走了,她说我该用她的笔。

    舅妈的表情像被抽走一帧的胶片。半晌,她抽出林乐乐垫在桌脚的获奖作文——区里一等奖,题目《我的榜样》。

    写的是我舅妈指尖发颤。

    林乐乐摇头。她看着舅妈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想起自己如何在那篇作文里虚构出一个总在深夜教我写诗的舅妈。评委红批:情感真挚!

    其实她写的是妈妈。那个只出现过一次,就偷走她钢笔的女人。

    暴雨夜,外婆摇醒她:你妈电话。

    听筒那端传来打火机声:乐乐,妈妈要出国了。

    雨点砸在防盗窗上。林乐乐数着呼吸,直到听见忙音。她走回书桌前,翻开字典,在永字旁用铅笔写下:骗人。

    墨迹被泪水晕开,那个永字突然活了——横变成绞索,竖化作尖刀,撇捺舒展成翅膀。

    她抓起橡皮疯狂擦拭,直到纸面破洞。碎屑沾在睫毛上,像一场微型雪崩。

    期末考作文题:《最感谢的人》。

    林乐乐写了外婆。她描述那双皲裂的手如何给自己缝纽扣、煮姜茶,却省略了外婆总在深夜啜泣的部分。

    讲评课上,班主任念到她的结尾:外婆说,月亮缺了会再圆。可我等了很久,有些东西就是不会圆。

    全班安静得能听见粉笔灰落地。朵朵传纸条给她:你写哭了我妈。

    林乐乐把纸条折成纸船,放进雨后积水里。船身慢慢塌陷,墨蓝色的字迹像静脉血般浮散开来。

    放学时,舅妈撑着伞在校门口等她。

    给你。一本崭新的字帖。

    林乐乐没接。雨幕中,她看见舅妈另一只手攥着张照片——游乐场门口,三个人的剪影。

    你妈寄来的。舅妈声音很轻,她说……‘明’字再也不会写错了。

    林乐乐仰起脸。雨滴落进眼里,像月亮碎成了盐。

    初中报到那天,林乐乐在校门口踩死了一只知更鸟。

    不是故意的。

    那只鸟原本躺在水泥地上,胸脯微弱起伏,喙边渗出一点血沫。她蹲下来,食指轻轻碰了碰它的翅膀——温的,羽毛底下藏着细小的战栗。

    教导主任的喇叭声突然炸响:初一新生集合!

    她猛地起身,帆布鞋底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嚓。

    整个晨会,她盯着鞋尖那抹暗红。班主任在讲新征程新希望,而她脑内循环播放着鸟颈折断的触感——原来生命可以这么脆,像她练字时被舅妈撕掉的作业纸。

    新班主任姓陈,教语文。

    第一次作文课,他布置《我的梦想》。林乐乐写了篇《我想当刽子手》:……刀落下的瞬间,犯人的颈椎会发出和知更鸟一样的声响……

    作文本发回来时,满页红批不是批评,而是追问:为什么是刽子手而非法官你认为罪恶能通过死亡净化吗最后一行用绿笔写着:放学后找我。

    办公室只剩他们俩时,陈老师推来一盒金嗓子喉宝:你文笔像你妈。

    林乐乐捏扁了铁盒。她不知道妈妈会写作——就像她不知道妈妈去年再婚,现在肚子里怀着四个月的双胞胎。这些事是外婆边哭边说的,说的时候电视机里正播《动物世界》,猎豹撕开羚羊喉咙。

    你妈妈当年写的《杀死知更鸟》读后感,陈老师翻开一本旧杂志,全校传阅。

    林乐乐盯着署名页的照片。十六岁的妈妈扎马尾,笑得露出虎牙,完全不像那个在肯德基掐她手腕的女人。

    她后来为什么……

    你外公烧了她所有稿子。陈老师突然咳嗽起来,说她……不务正业。

    窗外的银杏叶扑簌簌掉。林乐乐想起自己垫在床底的日记本,里面写满了永字——只是最后一笔总会失控地划破纸面,像一道逃逸的闪电。

    朵朵也在这所初中。

    课间操时,她带着新朋友堵住林乐乐:精神病遗传吗你妈当年——

    林乐乐把保温杯里的热水泼在她脸上。

    没有尖叫,没有厮打。朵朵只是站着,睫毛膏被烫成黑色泪滴,而林乐乐发现自己竟然在笑。原来暴力会让人轻盈,像终于卸下什么重负。

    教务处。

    她先骂我妈。林乐乐盯着墙上文明守礼的标语。

    教导主任的茶杯重重一磕:你妈是什么好东西未婚先孕,抛夫弃女……

    陈老师突然推门而入。他递给主任一叠纸,最上面是林乐乐的期中试卷——作文《杀死一只知更鸟》得了满分。

    孩子随我参加市作文竞赛。他拽走林乐乐,现在就要赶车。

    校门口,陈老师掏出烟又塞回去:他说的不对。

    哪部分林乐乐踢着石子,未婚先孕是真的,抛夫弃女也是真的。

    公交车来了。陈老师往她书包塞了本《麦田里的守望者》:你妈最喜欢。

    书里夹着张字条:有些鸟注定不能被关住。

    竞赛在实验中学举办。

    礼堂里,林乐乐写下标题:《如何杀死一只知更鸟》。她描述外公如何用烟头烫妈妈的手稿,妈妈又如何把钢笔扎进他胳膊。写到最后,她添了段虚构情节:女儿抱着受伤的知更鸟回家,母亲用缝衣针为它缝合翅膀。

    颁奖时,评委握着她的手说:你妈妈会为你骄傲。

    林乐乐望向观众席。空荡荡的第三排,恍惚有个卷发女人在对她笑——就像照片里游乐场门口那样,鲜红的唇色像警报灯。

    她揉揉眼。幻影消失了。

    妈妈突然出现在外婆家。

    孕肚把连衣裙撑成一座小山,新丈夫拎着进口奶粉站在门口。林乐乐转身就走,却被妈妈拽住书包带:连声妈都不会叫

    你配吗

    耳光来得猝不及防。林乐乐撞在鞋柜上,嘴唇蹭破出血。她舔着血珠,想起作文里那只知更鸟——原来濒死时真的会看见走马灯:五岁生日没人记得,七岁发烧妈妈在电话里说别矫情,现在,十九岁的妈妈挺着别人的孩子来教她孝道。

    滚出去!外婆突然挥舞着扫把,谁准你打乐乐!

    妈妈的新丈夫护着她后退。临出门,妈妈回头笑了:你外婆也打过我,现在装什么好人

    防盗门关上后,外婆抱着林乐乐滑坐在地。扫把柄上有血,不知道是谁的。电视机在播《动物世界》,猎豹正在分食羚羊的心脏。

    陈老师家访那天下雪了。

    他带来竞赛奖状和一本《呼啸山庄》:你该试试长篇。

    外婆煮了姜茶。陈老师吹开热气时说:乐乐妈妈……初中时总躲在天台写。

    林乐乐捏扁了纸杯。

    有次她写女主角跳楼,陈老师望向窗外,教导主任说教坏风气,你外公就来学校……

    雪越下越大。林乐乐突然看见十五岁的妈妈蜷在天台角落,稿纸被一页页撕碎,雪花般从五楼飘下去。而此刻,同样的雪正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凉得像一个迟到的共谋。

    深夜,林乐乐翻出妈妈那本旧杂志。

    在《杀死知更鸟》书评结尾,十六岁的妈妈写道:知更鸟什么坏事都没做,只是唱歌给人听。杀死它们,是种浪费。

    她摸到床底的日记本。最后一页还空白着。

    钢笔悬了很久,最终落下的是:妈妈,我原谅你像原谅一场雪。它落下时那么美,融化时却让我们满身泥泞。

    窗外,雪渐渐停了。月光照在知更鸟的尸体上——那是她今早埋的,就在外婆种薄荷的花盆里。

    我原谅你,就像原谅一场雪。

    林乐乐站在天台上,风灌进她的校服,鼓胀得像一只垂死的风筝。

    她不是来跳楼的——至少今天不是。

    她只是忽然想起陈老师说过,妈妈初中时总躲在这里写。

    水泥围栏上刻满了字,她蹲下来,指尖抚过那些歪斜的刻痕。

    我想死。

    他们为什么不爱我

    我会成为作家。

    最后一行字很浅,几乎被风雨磨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孩子,我绝不让她像我一样活着。

    林乐乐笑了。笑着笑着,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味。

    妈妈撒谎了。

    她活得比谁都像她。

    初三第一次月考,林乐乐交了白卷。

    不是不会——那些数学公式在她脑子里自动排列组合,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但她突然厌倦了扮演天才。

    监考老师敲她桌子:你干什么

    林乐乐把答题卡折成纸飞机,从窗口扔了出去。

    纸飞机在风中打了个旋,落在教务处主任的光头上。

    她被记了大过。

    陈老师没有骂她。他递来一杯热巧克力:你妈妈当年也这么干过。

    林乐乐盯着杯沿的奶油泡沫:然后呢

    然后她发现,反抗世界的代价是成为更锋利的刀。

    杯底沉淀着未化的糖粒,像许多细小而坚硬的秘密。

    妈妈早产了。

    双胞胎出生那天,外婆煮了红鸡蛋,颤巍巍地装进礼盒。林乐乐把盒子扔进了垃圾桶。

    那是你亲弟弟妹妹……外婆的声音像一根将断的线。

    亲的林乐乐踢翻垃圾桶,红鸡蛋滚出来,像一滩淤血,我爸扔下我的时候,她怎么不说‘亲的’

    外婆蹲下去捡鸡蛋,白发从发卡里散落。林乐乐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也是这样蹲着,给她系散开的鞋带。

    她转身冲进雨里。

    医院走廊充斥着消毒水味。

    林乐乐隔着玻璃看保温箱里的婴儿——那么小,那么红,像两只剥了皮的兔子。

    妈妈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看见她,妈妈的眼睛亮了一瞬:乐乐……

    林乐乐没应。她盯着妈妈手腕上的留置针,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烧,妈妈在电话里说:多喝热水。

    你来看弟弟妹妹妈妈虚弱地笑。

    林乐乐从书包里掏出一沓纸——全是满分试卷、获奖证书。她一张张撕碎,扔在病床上。

    这些,本来都是想给你看的。

    碎纸像雪片落在妈妈身上。妈妈伸手想抓,却扯动了输液管,血逆流进透明的管子里。

    林乐乐转身就走。

    乐乐!妈妈在身后喊,妈妈爱你……

    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爱是什么是充电线是耳光还是十九年不闻不问

    走廊尽头,双胞胎的父亲举着奶粉罐瞪她。林乐乐冲他笑了:恭喜,希望你的孩子比我耐打。

    陈老师辞职了。

    他在办公室收拾书本时,林乐乐闯了进去:因为我

    因为肺癌。陈老师咳嗽着,指间夹着诊断书,和你妈当年咳血一个症状。

    林乐乐夺过诊断书撕得粉碎:你们一个个的……都要这样对我吗

    碎片落在地上,像许多苍白的小翅膀。

    陈老师轻轻抱住她:乐乐,这世界不配拥有你这样的天才。

    他身上有烟味和粉笔灰的味道。林乐乐想起小时候看《动物世界》,老狼临死前会独自离开狼群。

    林乐乐开始写。

    主角是个总在雨天杀人的女孩,每杀一个人,就用他们的血写一个永字。编辑来信说:太黑暗,不适合发表。

    她把退稿信折成纸船,放进马桶冲走。

    外婆在门外小声啜泣。自从医院回来,外婆的背更驼了,像一棵被雪压弯的竹子。

    林乐乐打开门,把热毛巾敷在外婆眼睛上:别哭。

    外婆抓住她的手:乐乐,外婆怕……

    怕什么她轻声问,怕我跳楼还是怕我杀人

    外婆的眼泪浸湿了毛巾。林乐乐忽然觉得,她们像两具被命运钉在十字架上的标本。

    初春的深夜,林乐乐翻出妈妈那本旧杂志。

    十六岁的妈妈在扉页写道:我要成为最好的作家,让所有伤害过我的人后悔。

    她提笔在旁边写下:我做到了,可他们根本不记得伤害过我。

    窗外,一只知更鸟撞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咚。

    林乐乐打开窗,捧起奄奄一息的小鸟。它的心脏在她掌心微弱地跳动,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灯。

    她轻轻捏碎了它。

    ,妈妈。

    她对着虚空说,我原谅你像原谅一场雪。它落下时那么美,融化时却让我们满身泥泞。

    月光照在书桌上,那里摊着一本新日记,第一页只写了一个巨大的永字——最后一笔划破纸背,像一道决绝的裂痕。

    林乐乐站在天台边缘,风像无数双透明的手,推着她。

    她不是来跳楼的——至少不完全是。

    她只是想看看,如果自己站得足够高,会不会终于有人抬头看她。

    楼下的人群像一群蚂蚁,匆匆忙忙,没人注意到楼顶那个瘦小的黑影。

    她抬起一只脚,悬在空中。

    原来飞翔的感觉是这样的。

    她闭上眼,身体前倾——

    有人接住了她。

    一个陌生的怀抱,带着洗衣粉和淡淡烟草的味道。男人的手臂勒得她肋骨生疼,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你干什么!男人声音发抖,年纪轻轻的……

    林乐乐笑了。

    她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多讽刺啊——她活了十八年,第一次被人紧紧抱住,竟然是因为她想死。

    男人松开她,脸色苍白: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林乐乐摇摇头,自己爬起来。她的膝盖擦破了,血珠渗出来,像一颗颗小小的红宝石。

    谢谢。她说,但不用了。

    转身时,她听见男人在后面喊:活着!一定要活着!

    她没有回头。

    活着她早就死了。

    妈妈留下的旧房子很安静。

    灰尘在阳光里跳舞,像一场无人观赏的芭蕾。林乐乐坐在墙角,翻开日记本。

    今天外婆哭了,因为我没吃她做的饭。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忘了饥饿的感觉。

    她写得很慢,字迹越来越淡,像她正在消散的生命。

    窗外,知更鸟在叫。她想起小时候那只被她踩死的鸟,想起保温箱里红皮肤的弟弟妹妹,想起陈老师说的这世界不配拥有你这样的天才。

    她轻轻笑了。

    第三天,饥饿变成一种钝痛。

    林乐乐躺在地板上,数着天花板上的裂缝。

    今天太阳很好,照在手上能看见血管。原来我的血这么红,像妈妈的口红。

    她想起妈妈最后一次见她时说的话——妈妈爱你。

    多可笑啊,人总是快失去时才懂得珍惜。

    但她不恨了。恨太累,而她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第五天,幻觉开始出现。

    外婆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乐乐,吃一口……

    林乐乐伸手去接,却扑了个空。

    今天看见外婆了,她还是那么爱哭。我告诉她别难过,我只是……太累了。

    她的字迹开始歪斜,像秋风中颤抖的树枝。

    第七天,连疼痛都消失了。

    林乐乐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像一片羽毛。

    她摸索着写下最后一行字:

    我被困在牢笼里,飞不出去了。不,是我不想飞出去了。这世界上最完美的控制,一个愿打愿挨。控制我的是执念,被控制的……是我。

    笔从指间滑落。

    窗外,知更鸟还在叫。

    人们发现她时,日记本就摊在胸口。

    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游乐场门口,妈妈搂着五岁的她,两人笑得像普通母女一样幸福。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

    如果下辈子还能做你的女儿,可不可以……多爱我一点

    葬礼那天,妈妈晕倒了。

    医生说是悲伤过度。只有外婆知道,那个女人哭的不是女儿的死亡,而是她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

    林乐乐的日记被出版,取名《残缺的完美》。

    读者们为这个早夭的天才落泪,书店举办追思会,母校设立奖学金。

    世界终于开始爱她——

    在她死后。

    某个雨夜,一个陌生男人走进旧房子。

    他抚摸着斑驳的墙面,最后停在书桌前——那里刻着一行小字:

    我原谅你像原谅一场雪。它落下时那么美,融化时却让我们满身泥泞。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支钢笔,轻轻放在桌上。

    正是多年前,被妈妈拿走的那一支。

    风翻动日记的最后一页,那里还有一行几乎看不清的字:

    其实我一直想要的,不过是有人接住我——在我坠落之前。

    窗外,一只知更鸟飞过,唱着无人听懂的歌。

    ——

    她活着像一把出鞘的刀——

    刀刃向内,刀背向世界。

    割裂自己,只为在伤口里

    种出一朵玫瑰。

    她把孤独写成诗,

    把痛苦酿成酒,

    把死亡谱成一首未完成的歌。

    连坠落都像一场

    精心设计的飞翔。

    世界从未接住她,

    所以她选择

    自己接住自己——

    用最极端的方式,

    完成最温柔的告别。

    她不是悲剧,

    而是一场暴烈的雨,

    落在干涸的土地上。

    死后,万物生长。

    碑文:

    这里睡着林乐乐,

    她终于完美了——

    以残缺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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