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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直到被丢进狼群,我才知所谓十年柔情蜜意,都是林观南一手织就的骗局。

    这十年——

    他啖我血肉,我满身伤痕救的却是仇人的命;

    他灭我家国,我全然不知至亲尽亡。

    我本是一国公主!

    却因得他差点惨死狼群!

    他亲口说:如她这般蠢物,就是被野狼咬死在山林里也没人怀疑。

    后来,林观南为了赎罪跪匍在我面前。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丢到狼群吧,如他这般蠢物,被野狼咬死不也正常吗

    1.

    我和林观南在竹林隐居生活的第十年,他重病殁了。

    纵使我跪在床前哀求他,他也没再看我一眼。

    林观南咽气那日,咳出的血染红了我的袖口。

    他瘦得像一截枯枝,蜷在竹榻上冲我笑:初亭……等开春,我们种一片桃林……

    话没说完便断了气,掌心还攥着我三年前折断的凤钗。

    我跪着替他合上眼,心想这山间的风真冷,冷得连眼泪都凝在眼眶里。

    那瞎眼的老道是踩着暮色来的。

    他拄着拐杖撞开篱笆,乱发下的鼻子抽了抽,突然嗤笑:死透了蒲扇一扬,半碗药汤泼在林观南尸身上,省得我费力气埋。

    我抄起药罐砸过去,陶片擦着他耳畔碎在墙上。老道歪头躲开,咧开一嘴黄牙:公主不如省着力气哭丧。

    三日后,我在山腰桃树下埋了林观南。

    土坑挖到一半时,老道的破锣嗓从背后炸响:坟头朝西,招鬼。

    我攥紧铁锹不理他,他竟一脚踢翻堆好的土,蠢丫头!这山头埋过三百叛军,阴气缠上他,下辈子投胎都做瘸子!

    滚!我挥锹劈向他,他瘸着腿蹦开,嘴里仍不干不净地咒骂。

    当夜狼群来了。

    林观南的坟土还泛着潮气,幽绿兽眼已逼近茅屋。

    我举着火把后退,后背撞上冰凉的墓碑——竟真是朝西的。

    柴门被狼爪拍碎时,一柄锈剑突然横刺而来。

    老道独眼在月光下泛着血光,破袍子被狼牙撕得稀烂,却仍扯着嗓子骂我:愣着等开席呢往北坡跑!

    我拖着被狼爪刮伤的小腿躲进山洞时,老道正蹲在洞口嚼草药。

    他吐出一团糊烂的绿泥,啪地按在我伤口上:疼不死你。

    我缩回腿,他翻了个白眼:怕我下毒林观南那病秧子灌你十年药汤,倒不见你防他!

    火堆噼啪炸响,洞外忽传来马蹄声。

    ……林大人料事如神,那蠢公主真信了他就是病逝。年轻男声裹着夜风飘进来,我浑身僵住——是林观南的副手。

    另一人轻笑:秋白姑娘可等急了,没了那蠢货的血肉入药,她那的病可怎么办

    老道突然捂住我的嘴,掌心粗粝如砂石。

    血肉

    我身上为了让林观南活命留下的蜿蜒伤痕,竟是都送到了别人嘴边!

    洞外火把渐近,映亮副将手中熟悉的檀木盒——那是我今晨埋在林观南坟前的,里头装着他最爱的松子糖。

    撤吧,狼群把尸体啃干净了。副将踢了踢土堆,可惜,那蠢货的尸首没找见……

    黑暗中,老道松开手。我盯着洞外晃动的火光,喉头涌上血腥味。

    原来坟头朝西,招的不是鬼。

    是畜牲。

    2.

    林观南说要带我归隐那日,父王的玉玺重重砸在案上。

    临风国正值用人之际,你却要带公主去深山父王眉间的沟壑更深了。

    阶下跪着的林观南青衫染尘,背脊却挺得笔直:陛下,臣不忍见公主再为战报,也不想公主受战事牵连。

    母后猛地扯断珠串,珊瑚珠子滚到我脚边。

    她向来厌恶林观南,哪怕他三年来献的计策助我国连夺三城。

    你要想清楚,父王盯着我攥紧的裙裾,出了宫门,便再没有温初亭公主。

    我摘下九翟冠时,金丝勾断了鬓角一缕发。

    林观南在殿外接住我颤抖的手,掌心有薄茧,是常年执笔留下的。

    他说山林里有会唱歌的溪流,有永不凋谢的桃林,最重要的是——没有血染的战旗插到宫墙下。

    我信了。

    山居第一年,竹屋漏雨时,我还觉得有趣。

    林观南举着芭蕉叶为我遮雨,笑称这是天赐的汤泉。

    他每月总要下山采买,回来时带着新打的野味,袖口沾着松脂香。

    山下棺材铺新刷的漆,他漫不经心掸去木屑,战事吃紧,连棺木都抢手。

    我竟从未想过,两国交界的荒山里,哪来的棺材铺子。

    那个瞎眼的老道士是我们定居第二日闯进来的。

    那日我在溪边晾药草,他杵着枣木杖劈开晨雾,独眼像淬了毒的钩子:滚出我的山。

    林观南咳嗽着从屋里出来,老道的枣木杖突然指向我:带着你的痨病鬼男人滚!满山的药味熏死老夫的竹鼠了!

    后来我们常在篱笆外发现死老鼠。

    林观南说老道是山里的猎户,嫌我们占了他捕兽的陷阱。

    我信了,就像我信他咳出的血真是旧疾,信他夜半在窗边徘徊是忧心战事。

    直到梅雨时节,我在他换下的衣衫里摸到半枚虎符——青铜铸的猛虎缺了耳朵,分明是敌国将领的信物。

    前日下山换药,医馆老丈送的辟邪物。他笑着将虎符系在我腰间,冰凉的铜虎贴着肌肤。

    那夜暴雨冲垮了北坡,也冲走了我最后一丝疑心。

    如今想来,山风早把真相刮进窗棂。

    就像老道摔在我们门口的竹篓里,总混着带血的信鸽羽毛。

    可惜那时我眼里,只有林观南替我簪野花时,指尖颤抖的温柔。

    蠢货……

    林观南的下属骂的也不错。

    我居然就真的把敌国的奸细当做至亲的爱人。

    一往十年,今日清风方知悔改。

    3.

    洞外的火把渐远,老道往火堆里啐了口痰:哭够没

    我攥着那枚沾了泥的松子糖,糖纸上的金粉早被雨水泡化了。

    三年来林观南每次下山采药,都会给我带一盒这样的糖。

    他说临风城战火连天,只有这家老铺还倔强地开着。

    糖铺老板的独子,我盯着跳跃的火光,去年战死在落鹰峡,是么

    老道掏耳朵的手顿了顿。

    林观南说,那孩子被箭射穿喉咙时,手里还攥着要送给未婚妻的糖人。我掰开松子糖,裂缝里渗出黑褐色的芯——哪是什么饴糖,分明是止血药丸裹了层蜜壳。

    老道突然嗤笑:你现在抠嗓子吐,还能排出三成毒。

    我扬手把糖砸进火堆,爆开的蓝焰惊飞了夜枭。

    他说的对,我这三年咽下的何止是谎言。从木簪到虎符,从咳血到假死,林观南织了张温柔的网,网眼里漏下的星点真相,都沾着我的血肉。

    我要回临风国。

    老道的枣木杖猛地敲中我膝窝:找死别拖上老夫!

    你在这破山头守了十年,当真只为抓竹鼠我拽开染血的裤腿,白日被狼爪撕开的伤口已经发灰,你从前咒我活不过二十八,今年腊月初三我便满二十八了。

    他独眼在火光下缩成针尖。

    我们趁着雾霭钻出山洞时,崖边还粘着林观南的碎布条。

    老道突然拽着我蹲下,枯手指向坡底晃动的火把——是敌国的玄甲兵,正牵着狼犬搜山。

    西北坡有条暗河,他往我怀里塞了把腐臭的草药,抹身上,狼嫌口。

    我忍着恶心涂抹药汁,他突然凑近,浑浊的酒气喷在我脸上: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你究竟是谁

    他咧嘴露出豁牙:一个瞎子道士,让林观南毁了眼睛,恨他的人。

    暗河寒彻骨髓,我攥着老道的破袍子泅渡时,岸上传来犬吠。

    林观南的声音混在水声里,依稀在说:……她怕冷,定会往南走……

    没看见尸首,他不信我死了!

    老道突然把我按进水里。

    溺毙前的刹那,我听见玄甲兵惊呼:林大人,下游有浮尸!

    水面上飘着件素色襦裙,袖口绣着断翅雀鸟——是我今晨埋在坟前的旧衣。

    4.

    老道拽着我浮出水面时,我吐了半河泥沙。

    林观南的狗鼻子倒是灵。他拧着衣摆上的水,独眼斜睨下游的火光。

    那件伪造我死讯的素裙正卡在礁石间,被玄甲兵用长矛挑得像面降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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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抹了把脸上的水:你和他有什么仇

    几日相处下来,我愈发觉得当初老道不是对我们不满,单单针对林观南才是真。

    他毒瞎我右眼时,你还在宫里玩绣球呢。老道突然扯开眼罩,黑洞洞的眼眶里爬着蜈蚣疤,看见没当年他说能治我的青光眼,结果灌了我一碗蚀骨散。

    我盯着他扭曲的伤疤,突然想起林观南喂我喝药时的神情。

    一样的温柔眉目,连吹凉药汤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暗河尽头是片乱葬岗。

    老道踹开半腐的棺材板,掏出个油布包扔给我:换上。

    粗麻衣散发着尸臭味,我咬牙套上时,他正往自己脸上抹骨灰:从现在起,你是哑巴孙寡妇,我是你痨病鬼公公。

    你要混进营地

    枣木杖狠狠戳中我脚背:是你要找死,老夫不过想看林观南遭报应。

    我们扮作逃难混进临风城那日,城头王旗已换作玄黑蟠龙纹。

    面摊老板哆嗦着收下铜板:作孽哟,温氏皇族昨夜全吊在城门了……

    我手里的陶碗裂开条缝。

    老道在桌下碾我的脚尖,浊泪纵横地咳嗽:儿啊,再给爹讨碗面汤。

    面汤端来时飘着纸灰,老板偷塞给我半块馍:快逃吧,午时要在皇宫废墟祭天,说是抓了个临风国余孽……

    5.

    老道把我拽进破庙时,我袖子里还攥着那半块馍。

    粗麻衣上的尸臭味混着血腥气,熏得人眼眶发酸。

    老道用枣木杖捅开神龛后的暗格,摸出半截蜡烛:临风国三十七年制的鲛油烛,防水。

    烛光照亮斑驳的壁画——骑鹿的仙娥捧着玉玺,正是母后给我讲过的开国传说。

    我伸手去摸仙娥的眉眼,墙灰却簌簌掉落,露出底下焦黑的刀痕。

    别看了,老道突然踢翻供桌,上个月玄甲军在这儿屠了三百降兵,血渗进砖缝,刷了八遍还腥。

    烛芯爆响,我盯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印:皇宫废墟……祭坛上的人是谁

    老道独眼在阴影里闪烁:一个傻子。非要回宫找什么翡翠耳珰,被铁钩穿了三天还不咽气。

    我猛然起身,被他用枣木杖压住肩:现在冲出去,明天你的脑袋就会挂上城门。

    破庙后巷传来打更声,老道突然甩给我一件素缟麻衣:换上,带你去认尸。

    乱葬岗的土都是猩红色的。

    老道刨开最浅的土坑时,我正死死攥着母后缝的香囊——里头本该装着平安符,现在却填满火油与硝石。

    临风帝后合葬墓,老道嗤笑,枣木杖戳着半截焦尸,林观南那个竖子亲自点的火,说是挫骨扬灰。

    焦尸手腕上套着断裂的九翟环,是我及笄那年父王亲手戴上的。

    金丝缠着枯骨,像一条被烤化的蛇。

    我跪在土坑里抠出块碎玉,是老道说过的翡翠耳珰。

    玉面刻着细小的牙印,是我三岁长乳牙时啃的。

    哭个屁。老道突然往坑里撒了把黄纸,这俩老东西算走运,没瞧见你拿血喂豺狼的模样。

    他说话颇不客气,完全不顾及我的情绪。

    我抓起沾血的土按进嘴里,腥咸混着泪:我要见卫闵。

    老道枣木杖顿在青石上:禁军统领上月战死了。

    我要见卫闵。我吐出嘴里的碎石,舌尖被硌出血,他左肩有父王亲烙的虎头印,若真战死,玄甲军早该悬尸示众。

    夜枭掠过枯枝,老道突然笑出满嘴黄牙:朱雀巷第三间棺材铺,卯时三刻。

    我在棺椁堆里见到卫闵时,他正给一具空棺刷松脂。

    熟悉的香气刺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和林观南袖口的一模一样。

    殿下……卫闵手里的漆刷坠地,砸出个血洼。

    他左臂空荡荡的,袖管用麻绳扎着,肩头虎头印结着紫痂。

    我摘下麻布头巾,露出鬓角白丝:活着的还有多少

    八百残兵藏在盐矿,三十七暗卫蛰伏城中。卫闵单膝砸地,震落棺盖上的尘,但粮草只够十日,药材……

    药材我有。老道突然从棺材里坐起来,甩出个染血的布袋,天山参、鹿衔草,够治三百伤兵——拿林观南的人头来换。

    卫闵的断臂猛地抽搐:这位是

    债主。我接过药袋,硝石粉簌簌从袖口漏进棺材,传令下去,三日后我要在皇陵阅兵。

    老道用枣木杖挑开我袖口:你拿什么喂八百张嘴菩萨泪还是帝王血

    我捡起漆刷,蘸满松脂涂在棺木上:劳烦道长告诉林观南,他藏在落鹰峡的粮队,今夜子时会遇山洪。

    卫闵豁然抬头,我指了指西天泛紫的云:他教过我观星,三年前七夕,他说朝霞胭脂色,暮云茄子紫,都是要变天的征兆。

    松脂滴在虎头印上,像团凝固的火。

    6.

    我蜷在粮车底进营时,松脂香呛得人作呕。

    老道说林观南最喜在子夜巡营,果然,玄甲卫的脚步声刚远,主帐便传来女子娇笑:观南哥哥这招诈死妙极,可惜没拿到那贱人最后一碗心头血。

    是之前他们提到的秋白。

    我抠紧车辕,木刺扎进掌心。

    急什么。林观南的声音像裹了蜜的刀,她逃不出这座山,等玄甲军困她半月,自会爬来求我救命。

    粮车突然晃动,我屏息听着头顶动静。秋

    白似乎在翻找什么,瓷瓶叮当响:这‘醉朦胧’的毒下得轻了,你也会这么心软。

    初亭不同。林观南的叹息几可乱真,她信我十年,总该留个全尸。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我瞧见秋白捏着个布偶,银针正往心口扎:这巫蛊娃娃用的可是她的头发观南哥哥当真贴心,连咒杀都要用她心头血浸过的丝线。

    布偶腕上系着褪色的红绳——是我去年七夕编给林观南的平安结。

    别闹。林观南低笑,等抽干她的灵血治好你的‘寒毒’,这天下都是你我的棋局。

    粮车猛地倾斜,我随着草料滚进阴影。

    秋白绣鞋踩过稻草,金丝牡丹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听说温氏皇陵的风水能养魂待我剖了那贱人的尸骨埋进去,说不定能炼出长生蛊……

    指甲抠进地面,碎石混着血咽进喉头。我突然想起老道的话:疼不死你。

    三更梆响时,我终于摸到主帐后窗。秋白的药杵捣得咚咚响,林观南在屏风后更衣:明日你带人去盐矿,卫闵残部定藏在那处。

    何必费力。秋白突然掀翻药臼,瓷片溅到我脚边,直接放火烧山,就像烧她爹娘那样!

    林观南系腰带的动作顿了顿。

    铜镜映出他半边眉眼,竟与替我描眉时一般温柔:初亭怕火,总要给她挑个干净死法。

    我扯下腰间漆罐,松脂混着火折子塞进粮车。老道给的腐骨散遇热即化,风往东南吹,正是秋白寝帐的方向。

    第一缕火舌舔上夜空时,我正蹲在马厩割缰绳。秋白的尖叫混着马嘶炸响:我的脸!我的脸!

    林观南提剑冲出主帐,玄甲卫潮水般涌向火场。

    我翻身上马,朝着盐矿方向甩出响箭——卫闵的八百残兵,该去收网了。

    马背颠簸如浪,背后突然传来破空声。林

    观南的箭擦着我耳畔钉入树干,他嘶吼声浸着血:温初亭!

    和那日山崖下一模一样的颤音。

    我反手掷出火把,点燃最后一辆粮车。冲天火光里,终于笑出泪来。

    7.

    庆功宴那日,老道蹲在檐下啃烧鸡。

    朝臣们呈上的贺表堆满案头,金线绣的长公主三字刺得眼眶生疼。

    卫闵捧着虎符跪在阶下,断臂伤口还渗着血:请殿下移驾正殿,受百官朝拜。

    我望向檐角晃悠的破蒲扇:道长以为如何

    虚头巴脑。老道吐出鸡骨头,独眼斜睨殿内蟠龙柱,那柱子后头第三个文官,半刻钟偷瞄你七回——眼珠子不想要了

    夜风卷着火星子窜进大殿,我抬手泼了半杯酒。

    火舌倏然蹿高,映亮柱后那人袖中的匕首寒光。

    拿下。

    老道的枣木杖比禁军快一步。文官被敲碎膝骨时,他踩住那人后颈嗤笑:林观南养的死士越来越蠢了。

    血溅到贺表上,金线吸饱了猩红。我拎起染血的锦缎走向老道:你究竟是谁

    讨债的。他甩着沾血的蒲扇要走,却被我拽住破袖。

    三岁那年母后罚我跪祠堂,有人从气窗塞进一包松子糖。我盯着他袖口露出的烫疤,糖纸上的金粉,和当年一模一样。

    老道突然暴起,枣木杖劈碎廊下石灯:蠢货!这时候翻旧账……

    石灯里滚出枚青铜虎符,缺了右耳。

    八百残兵在殿外山呼,声浪震落梁上积灰。

    老道独眼在阴影里闪烁,忽然扯开衣襟——枯瘦胸膛上烙着虎头印,与卫闵肩头的一模一样。

    先帝亲烙的暗卫印,销骨刀都刮不净。他咧嘴露出缺牙,温初亭,你小时候尿湿过老子七件飞鱼服。

    记忆轰然倾塌。

    那个总在宫墙阴影里递糖的灰衣侍卫,那个因为打翻烛台被贬去皇陵的哑巴内侍,那个每年生辰藏在贡品堆里的木雕小雀……

    祁风我攥紧他满是刀茧的手,父皇说你战死在北疆……

    老子是战死了。他甩开我,枣木杖戳得地砖迸裂,从替你喝下那碗毒酒开始,祁风就死在永巷了。

    更漏声碎,他忽然扔来染血的布包。天山参混着密信散落,最底下压着半枚凤钗——三年前我亲手折断的那支。

    林观南在苍梧渊等你。他独眼映着燎原火光,敢哭就打断腿。

    我捡起凤钗插进发髻,断口处新镶的银丝咬进头皮。

    原来山野十年,有人一直把碎玉揣在胸口。

    8.

    我站在苍梧渊断崖上,手中凤钗扎破掌心。

    祁风蹲在火把旁啃生肉,血顺着枣木杖往下淌:林观南的粮仓在渊底溶洞,秋白每夜丑时会去验货。

    卫闵的残军已在山脊埋伏三日,铁甲结满冰碴。

    我望着渊底闪烁的火光,想起林观南曾说:初亭,你该看看苍梧渊的萤火,像星星坠进人间。

    原来坠落的不是星星,是他私藏的十万石军粮。

    子夜,秋白的鸾轿果然出现在栈道。

    她裹着白狐裘,指尖捏着个玉瓶——正是当年盛我心头血的容器。

    动手!我挥落令旗。

    卫闵的火箭撕裂夜幕,溶洞瞬间腾起青烟。秋白的尖叫被爆炸声淹没,她踉跄扑向粮堆,火舌却卷住她的狐裘:观南哥哥不会放过你!

    我踏着烈焰走近,踩住她腕上那串珊瑚珠——母后棺中的陪葬品:林观南没告诉你这溶洞的逃生密道,三日前就被我灌了熔铅。

    祁风从暗处拽出个铁笼,里头关着十只饿狼。秋白瞳孔骤缩,这是她当年提议用狼群灭口时用的同一批畜生。

    你……你敢!

    我劈开铁锁,狼嚎与她的惨叫同时炸响。

    转身时,祁风正用枣木杖拨弄炭火:心软了

    我在数她腕骨断了几截。

    三日后,林观南的玄甲军开始溃散。

    我在城头架起三百面战鼓,每面蒙的都是他送我的鲛绡帐。祁风抡锤击鼓,破音刺穿云霄:龟孙子!你家主子拿姑娘家的血养兵,臊不臊!

    城门将破时,林观南终于现身。他白袍染血,仍端着那副温柔皮囊:初亭,我们非要如此

    我解下颈间红绳,末端系着半枚虎符——他当年亲手挂在我腰间,说能保平安。

    这虎符缺耳,是因你砍了卫闵一臂。我将红绳抛下城楼,你教过我,残局当以残子破。

    虎符坠地刹那,埋伏地底的硝石轰然炸裂。林观南在火海中踉跄,忽然嘶吼着撕开衣襟——他心口纹着我的小像,已被烧得焦黑。

    你早知我下毒…为何还饮那十年血药

    我举起铜镜对准他扭曲的脸:因你心脉与我同频,毒发时才能疼得这般对称。

    祁风一杖劈断城旗,玄黑龙纹坠入火海。我拾起燃烧的旗杆捅穿林观南右肩,将他钉在焦土上:狼群该饿了。

    转身时,卫闵率百官匍匐在地。祁风往我怀里扔了块烤芋:趁热吃,凉了咬不动。

    硝烟遮住残月,我望着掌心交错的疤。

    这山河,终于烫得像我流的血。

    9.

    林观南是裹着焦尸爬出火海的。

    祁风将人拖上殿时,枣木杖上还沾着狼毛。

    我正用匕首削梨,刀刃一转,果皮垂落如残旗:烧成这样,倒比你穿白衣顺眼。

    他喉管里滚出嘶哑的笑,露出半截碳化的牙床:初亭……我教过你……补刀要刺心室……

    卫闵的断剑立刻捅进他右胸,血溅上我曳地的龙袍。

    林观南咳着血沫匍匐向前,烧焦的指尖勾住我裙摆:当年你问我……为何选你……

    梨汁滴在他溃烂的手背,我俯身轻笑:因我最蠢

    满殿倏寂。

    三年前桃树下,他抚着我腕上割血的疤叹息:初亭,这世上只你纯善至此。

    那时我以为他在怜我,如今才懂是笑我痴愚。

    林观南突然剧烈抽搐,破风箱般的胸腔挤出呜咽。

    他竟在笑,焦黑的脸皮簌簌剥落:你早该杀我……在我第一次索血时……

    杀你我旋着梨核蹲下,果肉塞进他裂开的唇缝,你配不上我的刀。

    他喉结滚动,咽下浸血的梨肉。我指尖划过他心口焦糊的小像,那是我十五岁生辰的画像:十年取血四十九回,你可知为何最后一碗总取不到

    祁风突然摔来铜盆,半凝固的血在盆底晃荡:这龟孙派细作下毒时,老子给他换了八回鸡血!

    林观南独眼暴突,腐肉间渗出脓血。我扯开衣领,露出心口朱砂痣——十年前他亲手点的守宫砂,此刻正随脉搏翕动:你的蚀心毒,需以情动之人的心头血为引。可惜啊……

    寒光闪过,祁风的枣木杖挑开他残破的衣襟。焦皮下埋着密密麻麻的金针,正是秋白擅长的锁魂术。

    你早被那毒妇制成药人了。我碾碎梨核,汁液渗进地砖缝,现在这副模样,倒比虚情假意时真切。

    林观南突然暴起,碳化的五指抓向我咽喉。卫闵的断剑贯穿他腰椎时,我正擦着指尖梨汁:忘了说,狼群三天未喂了。

    祁风一脚将他踹下丹墀,狼嚎瞬间撕破寂静。林观南在兽爪下蜷成血团,忽然嘶吼着挤出遗言:那年七夕……萤火是真的……

    我转身将匕首掷入狼群,利刃穿透他咽喉时,秋白的金丝绣鞋还挂在他腰间。

    蠢货。

    像你这样的蠢货,被咬死在狼群里,再正常不过……

    祁风往血泊里啐了口唾沫,枣木杖敲响退朝钟。

    残阳穿过殿门,将我的影子拉得比龙椅还长。

    10.

    祁风把玉玺砸在龙案上时,震翻了半盏长明灯。

    哭丧着脸给谁看他独眼斜睨阶下百官,新帝登基的规矩,是让你们跪着听响!

    我抚过宗庙名录上最后一行朱批,父王的名讳洇在母后的血泪里。

    卫闵率禁军抬来九百石碑,每块都刻着阵亡将士的生辰。

    按殿下吩咐,碑林依苍梧渊山势而建。他断臂袖管灌满北风,第一块碑…是温氏皇陵的残砖。

    我解下染血的凤钗插进发髻,祁风突然往我掌心塞了块硬物——是半枚黏着糖渣的松子糖,三年前林观南送的那盒。

    咽了。他枣木杖戳得地砖开裂,咽下去,才算是活人。

    糖块割破舌尖时,祭天鼓轰然震响。

    我踩着玄甲军的残旗登上高台,狂风卷起龙袍,露出底下素麻孝衣。祁风说这样挨雷劈时不损玉体,卫闵偷偷在衣角绣了驱邪符。

    跪——

    山河同颤。

    我望向碑林最深处,那里并立着两方无字碑。

    祁风连夜撬来皇陵的断龙石,说无字碑最扛得住战火。

    父王,母后。烈酒泼上青石,酒气混着硝烟,临风国的雪,今年是红的。

    百官山呼中,我忽然听见极轻的铃响。是当年离宫时车辕挂的残铃,祁风竟把它系在祭坛铜鼎上。

    礼成——

    卫闵捧来火把,我亲手点燃林观南的罪状。灰烬飘向碑林时,祁风蹲在鼎边烤芋头:这玩意比玉玺趁手,饿不死。

    最后一缕青烟散尽时,我摘下凤钗划破掌心。血滴入铜鼎,与父王当年立储时割的伤口重叠。

    此山河,永不负。

    祁风突然扬手,枣木杖挑飞我鬓边白丝。那缕发落入火堆,瞬间卷曲成灰。

    早该烧了。他咧嘴露出豁牙,温初亭死了,活下来的是山海。

    碑林尽头,残阳正撕开云层。

    11.

    祁风踹开御书房的门时,我正踩着龙案够梁上的密匣。

    作死呢他枣木杖一挑,匣子砸进我怀里。陈年奏折散落满地,最底下压着半块发霉的松子糖——三年前他抢走的那盒。

    我捏着糖块冷笑:偷藏贡品,当斩。

    斩个屁。他夺过糖扔进炭盆,蓝焰蹿起三尺高,林观南坟头的草都比你人高了,还留着这破玩意

    火舌舔舐窗纸,映得他眼罩下的疤发亮。我突然想起苍梧渊那夜,他把我按进暗河前说的那句憋住气,和二十年前在御花园荷花池救我时一模一样。

    祁风。

    放。

    我踢翻炭盆,火星子溅上他破袍:当年你给我顶罪挨板子,真是为了俸禄

    他独眼眯成缝,枣木杖忽然挑开我衣领。心口朱砂痣暴露在寒气里,杖头却只轻轻一点:这玩意是老子拿守宫砂混着火药调的,炸过三个细作。

    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卫闵的断剑卡在门缝:殿下,北疆急报……

    滚蛋!祁风反手甩上门栓,震落梁上积灰,没看见老子在弑君

    我攥着密匣的手突然发颤,金丝楠木裂开条细缝。他嗤笑着劈手夺过,从夹层抖出张泛黄的纸——

    十五岁生辰那日偷画的画像,灰衣侍卫蹲在宫墙上抛松子糖,袍角飞鱼纹被墨晕染成云。

    温初亭你属耗子的这种破烂……

    我咬开他腰间酒囊,烈酒泼上画像。朱砂痣遇酒泛红,侍卫腰间赫然多出枚凤钗纹样——正是他如今枣木杖上嵌的碎玉。

    祁风突然掐住我后颈,酒气混着血腥味堵住呼吸。这个吻像他踹门的力道,枣木杖哐当砸碎青玉案,奏折上的朱批被酒渍晕成残阳。

    老子养大的崽子,他喘着气咬破我嘴角,得收利钱。

    卫闵的哀嚎响彻殿外:殿下!北疆反了!真反了!

    我扯断祁风的眼罩系带,焦黑的眼眶里藏着一粒朱砂:利钱翻倍,本宫准你弑君弑到北疆。

    残阳撞开窗棂时,我看见碑林尽头有新雪落下。祁风把断钗插进我散乱的发髻,像二十年前替我别上第一朵宫花。

    蠢死了。

    雪粒打在枣木杖上,盖住了后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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