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枪声下的新生命
1953年的秋末,凛冽的北风裹挟着最后几片枯叶掠过东北一矿业小镇的青瓦屋顶。清晨时分,一场鹅毛大雪悄然而至,将整个镇子掩埋在厚厚的雪毯之下,放眼望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唯有偶尔露出的房檐棱角和远处的山峦轮廓,才打破这单调的雪白。
镇西头的张家小院,木格窗棂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花。堂屋里,张老爷子戴着顶掉了毛的狗皮帽子,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杆老洋炮。铜制的枪管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幽幽的光,枪托处被岁月磨得发亮,上面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峥嵘岁月。
爷,外面雪都没过脚脖子了,咱真要去山上啊十一二岁的张光荣裹着肥大的军大衣,脸蛋冻得通红,眼巴巴地望着爷爷。
老张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缺了口的门牙:你小子懂个球!趁你奶去镇上赶集,我可得过过枪瘾。这老伙计跟着我打小鬼子那会,你还不知道在哪呢!现在你奶管得严,摸都不让摸,说什么危险。说着,他轻轻抚摸着枪身,眼神中满是怀念。
光荣撇了撇嘴,嘟囔道:那也等天暖和点嘛,这天寒地冻的,冻掉鼻子咋办
嫌冷老张头一把将孙子拽过来,赶明儿把你送部队历练历练,这点冷都受不了,以后咋保家卫国说着,他拿起墙角的火药罐和铁砂袋,塞进光荣怀里,走,给爷爷当个小跟班去!
爷孙俩踩着厚厚的积雪出了门。脚下的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小镇格外清晰。路边的老槐树垂着被积雪压弯的枝桠,不时有团雪块噗地掉落,惊起几只缩在树洞里取暖的麻雀。
光荣突然停住脚步,指着路边喊道:爷,快看!蘑菇!摘点回去给我奶,说不定她一高兴,就不骂你拿枪了。
老张头眯着眼瞅了瞅,抬脚就是一脚:去个屁的!这是狗尿苔,发黑烂根的,带回去你想让我挨骂赶紧走,磨磨唧唧的!
两人又走了约莫一刻钟,穿过一片松树林,来到一处山沟。这里零星散落着几户人家,袅袅炊烟从烟囱里升起,在冷空气中凝成淡淡的白雾。远处一棵老榆树上,一个巨大的鸟窝在风中轻轻摇晃,几只乌鸦呱呱叫着,盘旋在上空。
来,乖孙,把火药给我。老张头指着那鸟窝,胸脯一挺,看好了,爷爷让你见识见识啥叫神枪手!当年我在抗联的时候,三八大盖打鬼子,那叫一个准!
光荣怀疑地看着爷爷:爷,这鸟窝离咱老远呢,能打着吗
老张头心里其实也没底,这老洋炮年头久了,射程顶多二三十米,五十多米外的目标,全凭运气。但在孙子面前,面子可不能丢,他硬着头皮说道:小瞧你爷爷看好了,就一枪,多一枪都不打!
他接过光荣递来的火药,小心翼翼地倒进枪管,又抓起一把铁砂填进去,然后用木棍将火药和铁砂压实。瞄准的时候,他眯起一只眼,手臂微微颤抖——毕竟上了年纪,当年在战场上百步穿杨的本事,如今也打了折扣。
砰!随着一声巨响,枪口喷出一团白烟,铁砂如霰弹般射向天空。光荣紧张地盯着鸟窝,只见那窝剧烈晃动了几下,紧接着,整个掉了下来,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地掉进了旁边一户人家的烟囱里。
打着了!爷你真打着了!光荣兴奋地跳起来。
老张头也愣住了,自己这运气也太好了吧但嘴上可不能示弱:那当然!爷爷当年......
话没说完,就听见一阵叫骂声从屋里传来:草!谁他娘的在这放枪不想活了紧接着,房门哐当一声被踹开,刘家五口人怒气冲冲地冲了出来。
老刘头一眼就认出了老张头,气得胡子直颤:好你个怕老婆的老张头!教你孙子点好的行不行在人家门口开枪,要不是认识,今天非跟你没完!
老张头这才发现闯了大祸。原来,刘家儿媳妇正在生产,稳婆刚准备接生,突然一声枪响,惊得产妇一用力,孩子就这么出生了。虽说母子平安,但换作谁碰上这种事,都得火冒三丈。
老哥哥,对不住对不住!老张头满脸堆笑,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是想给孙子露两手......
老刘头哼了一声:露两手差点没把我孙子给吓没了!
这时,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清脆响亮。老张头跟着老刘头进屋,眼睛一亮,趁机说道:嘿!是个带把的!这小子可是被我这一枪‘蹦’出来的,要不就叫炮仗多吉利!
去你的!老刘头抄起鞋底子就要打,等你老伴回来,我非告状不可!看她不扒了你的皮!
老张头最怕的就是老伴,一听这话,立刻怂了,陪着笑脸求饶:老哥哥,消消气!这炮仗名字多好,等孩子长大了,认我当干爷爷!到时候我教他打枪,保准是把好手!
老刘头没说话,抽了口旱烟,也是默认了。
回程的路上,老张头搂着光荣的肩膀,压低声音说:今天的事,可别告诉你奶。明儿爷爷给你打只兔子吃!说着,还偷偷抹了把脸,也不知是冻出的眼泪,还是心虚的表现。
光荣心里直乐,每次打猎,爷爷吃肉比谁都香!但他还是懂事地点点头:知道啦,爷!不过你可得说话算话,我都好久没吃肉了。
说起吃肉,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普通人家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几回荤腥。张家虽然靠着老爷子打猎能改善些伙食,但也只是偶尔打只野兔、山鸡,解解馋。平日里,家家户户吃的都是掺着玉米芯磨成的窝窝头,粗糙得很,咽下去直划嗓子眼。
爷孙俩一路有说有笑往家走,刚到院门口,就看见老太太带着三个儿子从镇上办事回来。老太太一眼就瞧见老张头手里的老洋炮,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老张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碰那破枪!你都多大岁数了,腿脚又不好,还带着光荣乱跑,出了事咋办老太太抄起墙角的扫帚,气冲冲地走过来。
老张头一边躲一边解释:我没去打猎!老刘头家添丁,我去道喜呢!
道喜拿着枪去道喜老太太根本不信。
这时,光荣没心眼地喊道:我爷开枪把人家孩子‘蹦’出来了!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老太太一愣:怎么回事你从头说!
在光荣的揭发下,老张头的罪行被一五一十地抖了出来。老太太越听越气,举起扫帚就要打:你还学会吹牛了五十多米都能打着,你咋不上天呢
老张头一边跑一边喊:这不是运气好嘛!再说了,这不是给老刘家添了个大胖孙子嘛!
三个儿子在一旁看着父母打闹,早已见怪不怪,笑得前仰后合。
夜深了,张家院子渐渐安静下来。老张头躺
在床上,望着墙上挂着的抗联老照片,久久无法入眠。这张照片,是当时照片里,一群年轻战士站在雪地里,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可如今,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就剩他和老刘头两个了。
老赵、小猴子......老张头喃喃自语,眼角泛起泪花,你们放心,只要我老张头还在,就一定替你们照顾好家人......
窗外,北风呼啸,又一场大雪悄然而至,将小镇笼罩在一片宁静之中。而那个被枪声蹦出来的孩子,正躺在温暖的襁褓里,做着甜甜的梦。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奇妙安排,一场意外的枪声,不仅带来了新的生命,也让两个家庭的情谊更加深厚。
2
使命、担当与成长
1960年的北风依旧裹挟着细雪掠过东北矿业小镇,但张家小院的屋檐下,却挂起了崭新的大红花。张光荣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胸前别着红彤彤的大红花,正被爷爷举着老洋炮满院子游行——当然,炮筒里塞的是用红纸卷成的喜炮。
都来看!我大孙子要当汽车兵啦!老张头扯着嗓子在院里吆喝,胡子上结着的冰碴随着笑声簌簌掉落。他特意把压箱底的抗联军大衣披在光荣身上,虽然衣摆长到能扫着地,但爷孙俩的胸膛都挺得笔直。老刘头家六七岁的小炮仗跟在后面跑,红棉袄上沾满了雪沫子,活像个糯米团子。
老太太端着刚蒸好的粘豆包追出来,眼眶泛红:你个老东西!别把孩子冻着!光荣快过来,再吃几个,路上扛饿。说着把还烫手的豆包往孙子兜里塞,又转头瞪老张头,当年你非要带孩子上山打枪,现在倒好,真把人送部队去了!
老张头嘿嘿笑着挠头:这叫传承!咱老张家三代和枪杆子有缘,现在光荣开上铁疙瘩,可比我这老洋炮威风多啦!
新兵蛋子张光荣被塞进解放牌卡车车厢时,怀里还揣着爷爷偷偷塞的一把铁砂——说是关键时刻能防身。车厢里挤着十几个同样青涩的小伙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汽车兵的威风。听说咱们开的车能拉好几吨货!那可不,以后咱就是公路上的‘铁老虎’!
可当光荣真正摸到方向盘时,才知道汽车兵的日子远没有想象中潇洒。训练场上,班长叼着烟圈围着他们转圈:别以为会转方向盘就能当汽车兵!今天先给我把‘八个禁止’背得滚瓜烂熟!所谓八个禁止,从禁止私自开车到禁止疲劳驾驶,每一条都像紧箍咒。光荣攥着油乎乎的笔记本,偷偷在禁止吸烟旁边画了个小烟头,被班长一烟杆敲在后脑勺:小兔崽子,还敢记仇
最要命的是练习倒车。老式解放车没有后视镜,全靠车斗上的战友打手势指挥。光荣第一次倒车时,把水桶撞得满场飞,还差点把指挥的战友压在车轮下。班长气得直跳脚:你这是开车还是开坦克明天给我挂两个水桶在车尾,练到水桶里的水不洒一滴!
就这样,光荣在训练场摸爬滚打了三个月。当他终于能熟练地在S形障碍间穿梭时,却在一次夜间训练中闯了祸。那天月光昏暗,他错把路边的草垛当成目标物,一脚油门下去,车头直接扎进草堆里,惊得草垛里的野兔子四散奔逃。全班战友打着手电筒来救援时,看见光荣灰头土脸地从驾驶室钻出来,怀里还抱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
好啊张光荣!别人练车,你练抓野味班长又好气又好笑,不过这兔子......炖了给大伙加餐!那晚,炊事班的大铁锅里飘出阵阵肉香,光荣捧着碗兔肉,突然想起爷爷说过要给他打兔子吃的承诺,眼眶不由得有些发酸。
这年冬天,部队接到任务,要往边境哨所运送过冬物资。光荣主动请缨,跟着老班长的车队出发了。茫茫雪原上,十几辆解放车排成一字长蛇阵,发动机的轰鸣声打破了荒野的寂静。行至一处陡坡时,光荣的车突然打滑,后轮陷进雪坑。
别慌!挂低速挡,给油!老班长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光荣深吸一口气,紧握方向盘,可车轮只是空转,溅起的雪沫糊了挡风玻璃。正当他急得冒汗时,对讲机里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光荣,还记得你爷爷的老洋炮不把铁砂撒在轮胎下试试!
这招还真管用!撒上铁砂后,车轮终于有了抓地力,车子缓缓驶出雪坑。光荣抹了把额头的汗,对着对讲机喊:班长,等我回去,给您也塞把铁砂!车队里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在雪谷间久久回荡。
任务完成归来,光荣收到了家里的信。爷爷在信里写:我把老洋炮擦得锃亮,等你回来比试比试!你刘爷爷家的小炮仗都会打弹弓了,天天嚷着要当汽车兵......信纸边角还有小炮仗歪歪扭扭画的卡车,车轮画得比车身还大。
又一个雪夜,光荣站在军营的操场上,望着满天星斗。他想起爷爷枪膛里飞出的铁砂,想起训练场上撞翻的水桶,想起雪地里那只兔子。原来,无论是老洋炮还是方向盘,都承载着同样滚烫的热血与牵挂。而在遥远的矿业小镇,老张头正举着老洋炮,对着夜空砰砰放着哑炮——这是他和大孙子约定的隔空比试。
时光如白驹过隙般一点点流逝,光荣在军队服役期间,犹如一颗璀璨的明星,屡获殊荣。他在军区大比武中多次崭露头角,斩获众多名次,五好战士、优秀战士、三等功等荣誉纷至沓来,犹如雪花般飘落,让家里的老爷子倍感骄傲,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3
光荣传承
1969年的东北小镇飘起第一片雪花时,张光荣家的土炕上正传来嘹亮的啼哭。裹着红布的新生儿攥着小拳头,在母亲怀里扭动,像极了爷爷老张头年轻时倔强的模样。产房外,年逾古稀的老张头听着声音,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花,手里攥着的老洋炮膛早已生锈,此刻却被他摩挲得发烫。
是个带把的!产婆喜滋滋地掀开棉布帘子,老张头一个箭步冲进去,粗糙的大手颤抖着抱起孙子:好啊!好啊!咱张家又多了个小战士!他转头看向虚弱的儿媳,孩子妈,这孩子的小名,能不能让我这个当爷爷的取就叫...就叫铁轱辘!
满屋子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笑。张光荣哭笑不得地接过儿子:爹,哪有叫这名的人家都叫栓柱狗剩,您倒好,起个汽车零件名。
老张头却梗着脖子:咋不行你开了半辈子汽车,这孩子又是咱老张家的独苗,叫铁轱辘多吉利!以后准能像你一样,把四个轮子玩得团团转!
这个带着机油味的小名就这么定了下来。满月那天,张家院子里摆了十桌流水席,老刘头带着已经十六岁的刘炮仗赶来凑热闹。刘炮仗如今已是矿上的拖拉机手,他举着搪瓷缸子向张光荣敬酒:光荣哥,当年你跟着咱爷一枪把我蹦出来,现在又生了个铁轱辘,咱们两家的缘分,怕是要缠到下辈子咯!
日子在柴米油盐中流淌,铁轱辘转眼就会满地跑。小家伙最爱干的事,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堂屋,听太爷爷讲抗联打鬼子的故事,或是缠着父亲比划汽车方向盘。
老张头特意把光荣的五好战士奖章、三等功证书和自己的抗联旧照片,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组成一面特殊的勋章墙。每当有邻居来串门,老爷子就会拍着胸脯:瞧见没这是老子的军功章,这是我孙子的!以后啊,铁轱辘的奖章肯定比我们还多!
1975年的冬天,老张头的老洋炮彻底成了摆件。那天铁轱辘举着玩具手枪满屋跑,不小心碰倒了墙角的老枪。枪管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惊得正在糊窗户的张光荣手一抖——这声音,竟和七年前爷爷试枪时的砰声,在记忆里重叠。
老张头颤巍巍地捡起老洋炮,抚摸着枪身的刻痕:该让它歇着了。他转头看向在雪地里堆汽车的孙子,以后啊,咱们老张家的枪,该换成四个轮子的家伙事儿了。
第二年开春,老张头在睡梦中安详离世。整理遗物时,张光荣在木箱底发现一封泛黄的信,是1953年那场雪后写的:如果哪天我走了,别难过。你看,我这一枪打出了刘炮仗,又等来了铁轱辘,咱们的故事啊,就像这东北的雪,下了又化,化了又下,可总有些东西,是冻不坏、压不垮的......
窗外,鹅毛大雪再次飘落。铁轱辘举着玩具方向盘冲进风雪,嘴里模仿着汽车鸣笛。张光荣望着儿子的背影,又看向墙上的勋章墙,突然觉得,爷爷那杆老洋炮的枪声,自己手中方向盘转动的吱呀声,还有儿子稚嫩的欢笑声,早已在岁月里交织成一首绵长的歌,回荡在这片黑土地上,永不停歇。
4
改名、新年、新衣
1985年除夕夜,东北的寒气像淬了冰的钢针,扎得人骨头缝生疼。张家所在的单元楼里却飘着蒸腾的热气,张光荣戴着老花镜,踩着缝纫机哒哒作响。四个孩子围着饭桌打转,新棉花蓬松的香气混着炖酸菜的酸香,在暖烘烘的屋里打着旋儿。
铁轱辘!快给妹妹系围裙!母亲在厨房喊。16岁的张卫东刚要伸手,就被弟弟张卫军抢了先。自从三年前兄弟俩把大名改成张卫东、张卫军,卫东总觉得弟弟突然变得爱表现了。
爸!棉袄好了没卫东扒着缝纫机瞅。张光荣扯过最后一根线头,抖开一件火红的棉袄,盘扣上还绣着朵金灿灿的向日葵:就你小子急!看看这针脚,比我在部队时缝的帆布包强多了
窗外突然炸开一声脆响,是对门王婶家孩子放的二踢脚。卫东眼睛一亮,和弟弟对视一眼,两人抓起新棉袄就往楼下冲。家属楼大院里早已炸开了锅,鞍钢厂和轧钢厂的孩子们分成两派,在后山土坡上对峙。
卫东!这边!鞍钢厂子弟的小头目建国挥舞着竹竿,竹竿上绑着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开。卫东刚把棉袄裹紧,就见轧钢厂那边甩出个二踢脚,砰地在雪地上炸出个大坑。
火力压制!卫东学着电影里的台词大喊。几个男孩掏出藏在怀里的二踢脚,点燃后朝山下扔去。夜色里,橘红色的火光此起彼伏,像一群被惊醒的萤火虫。卫东正扔得起劲,突然闻到一股焦糊味——不知谁家的二踢脚擦着他的肩膀飞过,新棉袄的袖口刺啦绽开个洞,雪白的棉花像云朵似的飘出来。
我的棉袄!卫东惨叫一声。这可是父亲熬了三个通宵做的!可战斗正酣,容不得他心疼。他抄起个脸盆扣在头上当头盔,继续和伙伴们冲锋。直到轧钢厂的孩子们举着空炮仗盒投降,卫东才发现自己的棉袄已经千疮百孔,活像个被老鼠啃过的棉花包。
回家路上,卫东和弟弟缩着脖子,活像两只斗败的公鸡。推开门,热气裹着母亲的呵斥扑面而来:大过年的跑哪野去了看看这一身!张光荣从厨房探出头,手里端着刚出锅的饺子。卫东心里一紧,准备迎接暴风雨。
没想到,张光荣盯着棉袄上的破洞看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好!好!比你太爷爷当年打鬼子时的战损还厉害!他摸出烟袋锅子敲了敲:明天我就去买新布料,这次给你们缝个防弹棉袄!
卫东愣住了,弟弟捅了捅他的腰:哥,爸这是夸咱们呢!窗外又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新一年的烟火映着墙上的勋章,把一家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卫东突然觉得,这千疮百孔的棉袄,或许会成为比勋章更珍贵的纪念。
5
自行车撞棋盘
1985年正月里,暖阳融融。张光荣踩着梯子,从堂屋梁上取下那辆二八自行车。车梁上斑驳的墨绿色漆皮,裹着七〇年代中期的记忆——那时节,手表、缝纫机、自行车号称三大件,谁家有辆带大梁的铁马,能让整条巷子的孩子馋红了眼。老张拿旧绒布细细擦拭镀铬车把,金属与布料摩擦出窸窣声响,恍惚间,他又瞧见年轻时自己跨着新车招摇过市的模样。这宝贝疙瘩,早些年连自家孩子都碰不得,直到八十年代自行车渐渐普及,卫东、卫军兄弟才敢背着他偷偷摸两把车座。
那日,张光荣被刘炮仗拽去喝酒。院里梧桐树筛下细碎阳光,卫东卫军兄弟对视一眼,蹑手蹑脚解开自行车链条锁。寒假还未过半,兄弟俩正愁没处撒欢,此刻推着铁轱辘溜出院门,帆布鞋踏过青石板路,惊起墙角打盹的狸花猫。
大桥底下永远热闹。棋盘在石桌上拍得震天响,老棋迷们为一步臭棋争得面红耳赤;柳树荫里,大爷大妈摇着蒲扇,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随着穿堂风飘远;河岸边钓竿林立,偶有钓客空手而归,也要薅把狗尾巴草插在草帽上,笑着说钓鱼佬的规矩,不能白跑。
卫东跨上大梁,卫军蜷在后座,两兄弟与伙伴们在院门口汇合。铃铛声清脆,一群半大孩子排成蜿蜒的长龙,车轮碾过碎石路,朝着水库大桥疾驰。桥面坡度陡峭,孩子们兴奋地把脚搁在车架上,任由惯性带着车子俯冲,风掠过耳畔,卷起少年们的欢呼。有人提议比赛滑行距离,此起彼伏的呐喊声里,卫东咬着牙冲了出去。
卫军在后座紧紧攥住哥哥衣角,车身却突然不受控地颠簸起来。下坡速度越来越快,前方棋摊近在咫尺,白胡子老头们佝偻的背影清晰可见。卫东猛捏刹车,金属闸皮与车轮却纹丝不动。爷爷闪开!闸坏了!兄弟俩的惊叫撕破空气,老人们闻声抬头,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抄起马扎撒腿就跑。
砰一声巨响,棋盘如蝴蝶般腾空而起,楚河汉界碎成木片,红黑棋子骨碌碌滚进草丛。卫东卫军摔在碎石路上,膝盖渗出鲜血,抬头便见十几个身影将他们团团围住。小兔崽子,赔我象棋!为首的大爷抖着棋盘怒吼,卫军吓得直往后缩。
这不是老张家的‘铁轱辘’嘛!人群里钻出个戴瓜皮帽的老头,浑浊的眼睛笑成缝,你小子命硬啊,车轱辘都摔变形了,人倒没啥事!在他说和下,孩子们手忙脚乱捡拾棋子,偏偏少了至关重要的车。正当卫东摸出皱巴巴的压岁钱时,河道里突然传来惊呼:哎哟!谁的‘车’砸我脑袋上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钓鱼小哥揉着后脑勺,鱼钩上正挂着枚红漆象棋。
围观者哄笑起来,可卫东望着前轮扭曲的车架,却笑不出来。那辆承载着父亲青春,又载着兄弟俩闯祸的自行车,此刻歪在路边,链条耷拉着,像是无声的叹息。
夕阳把大桥的影子拉得老长,卫东和卫军推着瘸腿的自行车往家挪。链条在车架上晃荡,每走一步都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是在替兄弟俩哀鸣。卫军盯着哥哥后颈的血痕,小声嘟囔:要不咱藏到柴房卫东抹了把脸上的土,摇摇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推开院门时,张光荣正就着月光修补竹椅。酒精在他脸上洇出红晕,看见歪斜的自行车,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粗糙的手掌抚过扭曲的车把,喉结上下滚动:这是咋弄的卫军哇地哭出声,卫东梗着脖子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张光荣蹲下身,枯枝般的手指捏起断裂的闸线。七九年厂里奖励这辆车时的场景突然涌上来——他在车间连续三个月全勤,厂长亲自把自行车车票交给他,那分量,比现在攥着的断闸线沉多了。修不好了。他声音发闷,卫军抽噎着说:爸,我们挣钱给你买新的……
深夜,张光荣坐在堂屋抽闷烟。烟头明明灭灭,照见墙上泛黄的全家福。照片里妻子还年轻,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卫东,自行车就停在身后。第二天一早,他扛着车去了镇上的修车铺。老师傅眯着眼打量:大梁歪了,前叉也裂了,修起来不值当。张光荣固执地掏出攒了半年的烟钱:修。
几天后,焕然一新的自行车停在院里。张光荣特意给车把缠了红布条,却不再往房梁上挂。卫东发现父亲骑车的次数变少了,更多时候,老人坐在门槛上,用细砂纸打磨掉新车贴,露出底下斑驳的老漆。某个夏夜,他听见父亲对着墙上的照片叹气:人老了,蹬不动咯……
第二年开春,卫东上了县里的中学。报到那天,张光荣把自行车钥匙拍进他掌心:骑车上学,路上慢着点。朝阳为二八车镀上金边,车轮碾过石板路,清脆的铃铛声里,两代人的青春在吱呀声中悄然交接。
6
添新丁
1993年的春末,鞍钢厂区的槐树又开满白花。张光荣坐在家属院的老槐树下,指甲缝里还沾着机油,却再不用赶早去车间。他摩挲着膝盖上那辆自行车的铃铛,听着卫东媳妇院里的笑声,铃铛忽然发出一声喑哑的脆响,惊飞了啄食槐花的麻雀。
爸!凤丫又要吃单饼!卫东的喊声从二楼飘下来。张光荣应了一声,慢悠悠起身。厨房里,老伴正揉面,案板上的面团被擀面杖推成满月,面粉在阳光里起舞。这丫头,怀个孕把整条街的麦子都吃光了。老伴嘴上抱怨,眼角却笑出细密的纹。张光荣接过擀面杖,手腕一抖,面饼薄得透光,像极了年轻时给孩子包糖饼的手法。
鏊子在煤炉上烧得通红,面饼往上一贴,滋啦声混着面香漫开。张光荣守在灶台边,数着面饼边缘翘起的金黄脆边,想起卫东小时候总爱蹲在这儿,眼巴巴等着揭锅。如今儿子都要当爹了,时间比自行车闸还刹不住。
院里突然传来清脆的车铃声。卫军骑着新买的嘉陵摩托载着媳妇回来,后座绑着两袋白面。爸,听说嫂子馋单饼,我们粮站新进的河套面,香!卫军扯着嗓子喊。张光荣望着锃亮的摩托,又瞅瞅墙角蒙灰的自行车,老伙计的镀铬车把在夕阳下泛着黯淡的光。
灶上的单饼摞成小山时,卫东媳妇扶着腰挪进厨房。她眼睛亮晶晶的,抓起还烫手的单饼就往嘴里放,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爸,还是您烙的饼香!张光荣笑着往她碗里夹了块腌萝卜,皱纹里盛满满足。窗外的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哼着年代久远的歌谣,那些关于自行车、象棋摊和闯祸少年的记忆,都化作了单饼里绵密的麦香,在烟火气里静静流淌。
1993年冬夜,寒风裹着细碎雪粒敲打窗棂。鞍钢职工医院走廊里,张光荣攥着保温杯来回踱步,杯口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卫东在产房外转得脚底生风,卫军则守在长椅旁,新烫的卷发被他抓得凌乱不堪,活像只炸毛的公鸡。
哇——尖锐的啼哭刺破寂静,护士抱着襁褓推门而出:母女平安!张光荣颤巍巍掀开小棉被一角,皱巴巴的小脸还沾着胎脂,却让他瞬间红了眼眶。记忆突然闪回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里的卫东,那时自行车大梁上还绑着红绸,一路叮铃作响骑回家报喜。
回到家,老八仙桌上已摆好红鸡蛋。张光荣从床底摸出个铁皮盒,里头整整齐齐码着用红绳系好的零钱——这是他给孙辈攒的见面礼。老伴将婴儿服在煤炉边烤得暖烘烘的,絮叨着:凤丫爱吃单饼真是有兆头,这孩子嗓门这么亮,以后准是个能说会道的。
卫军骑着摩托风风火火送来红糖,车筐里还塞着两包婴儿纸尿裤。现在都兴这个!他得意地晃着包装袋,比咱们小时候用的尿布方便多了。张光荣摸着纸尿裤柔软的表层,想起卫东小时候,他蹲在河边搓洗尿布,冻得通红的手在河水里泡得发白。
深夜,婴儿房的灯光温柔地晕染开来。张光荣和老伴轻手轻脚走进来,看见凤丫半倚在床头逗着小孙女,卫东正笨手笨脚地给女儿换尿布。小家伙突然咯咯笑出声,清脆的声响惊飞了停在窗台上的麻雀。张光荣望着这一幕,转身将珍藏多年的自行车铃铛挂在婴儿床头。微风拂过,铃铛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极了岁月深处那串渐行渐远的车铃声。
7
千禧年的旧时光
千禧年的钟声在电视里响起时,张光荣正戴着老花镜修补孙女儿的布娃娃。客厅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墙角的二八自行车早已卸下铃铛,车座上落了层薄灰。老伴在厨房煮着饺子,氤氲的热气里,隐约飘来年轻时他们常听的评剧唱腔。
子女们各自安了家,卫东在厂里升了保卫科科长,卫军开了家粮油店,忙得腊月二十八才回家贴春联。两个女儿嫁去外地,只能在电话里叮嘱老两口添衣吃药。年夜饭的圆桌从八人缩成四人,饺子包得少了,却总也吃不完。
春日清晨,张光荣习惯推着自行车去菜市场。自行车大梁上挂着竹篮,轱辘碾过柏油路,发出细碎的声响。卖菜的老王头打趣:张师傅,您这老伙计比我还显年轻!他笑着摇头,指尖抚过车把上褪色的红布条——那是卫东结婚时系上的。
午后阳光正好,他和老伴坐在阳台晒太阳。老式收音机播着天气预报,老伴织毛衣的银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等天暖和,让孩子们带着孙女孙子们,回来住几天老伴忽然开口。值得一提的是,老张家又添了几个新丁。张光荣望着窗外新盖的高楼,那些玻璃幕墙折射的光,晃得他眼睛发酸。
暮色渐浓,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卫东说厂里要给工人开工资,得加派人手看着这笔工资款,今年过年又回不来;卫军在电话那头喊着爸您多保重,背景音里是此起彼伏的欢迎光临。张光荣握着听筒,听着话筒里的忙音,转头看见老伴把包好的冻饺子收进冰箱,喃喃道:留着,等他们回来吃。
月光爬上窗台时,张光荣轻轻擦去自行车上的灰尘。车铃虽然不响了,可那些载着孩子上学、驮着米面回家、风里雨里奔波的岁月,都藏在斑驳的车架里,在千禧年的夜里,陪着老两口慢慢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