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野猪复仇
务婆的古歌录音整理工作刚开了个头,野猪就来了。龙安心接到电话时是凌晨四点。合作社的值班员阿吉声音里带着哭腔:"龙哥!野猪群!黄精田全完了!"
他连外套都来不及穿,抓起手电筒就往基地跑。十月底的夜风像刀子一样,月光被云层遮住,手电筒的光在崎岖的山路上晃出一道仓皇的白线。
黄精种植基地设在离寨子两里地的山坳里,是合作社今年重点发展的药材项目。那些名贵的黄精已经生长了八个月,眼看再有两月就能收获。龙安心跌跌撞撞跑到现场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半亩多的黄精田像被犁过一样,块茎被刨出来啃得七零八落,围栏被撞得东倒西歪,湿软的泥土上满是杂乱的蹄印。
阿吉和两个守夜人站在田边,脸色惨白。手电光下,阿吉的牛仔裤沾满泥巴,右臂袖子撕开一道口子。
"受伤了?"龙安心急忙上前。
阿吉摇摇头:"追野猪时摔的龙哥,至少来了七八头,大的有二百斤!我们敲锣打鼓都不管用"
龙安心蹲下身,捡起一块被啃了一半的黄精。这是合作社精心培育的品种,市场价每斤能卖到六十元。按现在的毁坏程度,直接损失至少三万元,还不算后续补种的投入。
"报警了吗?"
"报了,林业局说野猪是三有动物,不能随便捕杀"阿吉沮丧地踢了踢泥土,"建议我们加强防护。"
"防护?"龙安心苦笑。合作社已经按标准做了铁丝围栏,还装了太阳能驱兽灯,可野猪照样来去自如。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更多村民闻讯赶来。妇女们看到惨状发出阵阵惊呼,男人们则阴沉着脸检查损失。最令人忧心的是,野猪似乎特别青睐黄精田,旁边的刺梨园几乎没受波及。
"早说过不该种黄精,"吴老四——那个之前把绣片外包的堂叔嘟囔道,"野猪最爱挖这个吃。"
龙安心没吭声。当初选择黄精,正是看中它的经济效益。谁想到眼看丰收在即,却遭此横祸?
"得找阿公,"吴晓梅轻声建议,"他懂野猪的习性。"
阿公是寨子里最老的猎人,虽然年近八十不再上山,但对山林的了解无人能及。龙安心和吴晓梅找到他时,老人正在自家院子里磨一把老式柴刀。
听说了野猪的事,阿公放下柴刀,从腰间取下旱烟袋,慢条斯理地装烟丝。"不是早警告过你们?"他吐出一口青烟,"种黄精不还债,野猪肯定来讨。"
"还债?"龙安心不解。
"山神债。"阿公的烟袋锅指向远处的雷公山,"黄精是山里的宝贝,你们挖来种在自家地里,就是欠了山的债。按老规矩,得先杀头猪祭山神,野猪才不来闹。"
龙安心和吴晓梅交换了个眼神。这种说法显然不符合现代科学,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现在补祭还来得及吗?"
阿公眯起眼睛:"野猪尝到甜头了,光祭不够,得杀一头还债。"
"杀野猪?可林业局说"
"谁说要杀野猪了?"阿公哼了一声,"杀家猪!挑头黑的,在田边杀了,血和头献给山神,肉分给寨里人吃。"
这个方案听起来比捕杀野猪可行。龙安心想了想:"阿公,您能主持这个仪式吗?合作社出钱买猪。"
老人没立即答应,而是盯着龙安心看了许久:"汉人娃娃,你真信这个?"
龙安心坦诚道:"我不懂其中的道理,但尊重传统智慧。如果这能保护我们的庄稼,我愿意试试。"
阿公点点头,转身进屋,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猎刀:"三天后月圆夜,准备好猪。"
消息传开,寨子里反应两极。老人们纷纷赞同,说早该如此;年轻人则嗤之以鼻,认为这是迷信;张明这样的"科学派"更是直接反对,说要申请电网围栏。
最激烈的反对来自吴晓梅的堂弟吴小山——合作社新招的大学生村官。"龙哥,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祭祀?"他推了推眼镜,"我们应该申请野生动物损害补偿,或者改种野猪不吃的作物"
龙安心耐心解释:"补偿申请要半年,改种意味着今年颗粒无收。阿公的方法虽然传统,但成本低见效快。"
"如果没有用呢?"
"那我们就尝试其他办法。传统和现代不矛盾,可以互补。"
吴小山还想争辩,被吴晓梅一个眼神制止了。
接下来三天,龙安心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配合阿公筹备祭祀——买了头黑毛猪,准备了米酒、香烛等物品;另一方面,他查阅了大量资料,研究野猪的生态习性,发现它们对特定频率的声音特别敏感。
"张明,"龙安心突发奇想,"你说如果我们录下芦笙的声音循环播放,能不能吓走野猪?"
张明正在电脑前分析野猪活动规律,闻言抬起头:"理论上可以。野猪听觉灵敏,对不熟悉的声响会保持警惕。但长期播放它们会习惯"
"所以不能一直放,要随机间隔。"龙安心越想越兴奋,"我们可以设置运动传感器,野猪靠近时才触发播放!"
两人立即着手设计这个"声学防护系统"。张明负责编程和电路,龙安心则去找寨子里的芦笙手录制各种曲调——特别是传统狩猎时用的威慑性音律。
月圆之夜,祭祀如期举行。龙安心原本担心阿公的仪式会遭到年轻人嘲笑,没想到现场来了近百人,连最叛逆的小伙子都安静地站在外围观看。
阿公穿上了多年未动的猎装——一件靛青色的对襟衣,腰间系着绣有星辰纹的宽带子。他先是在田边插了十二根竹签,每根上面绑着不同颜色的布条;然后在中央位置铺开芭蕉叶,摆放三碗米酒、五串干辣椒和一小堆盐巴。
"这是给山神的赔礼宴,"吴晓梅小声解释,"十二根竹签代表十二个太阳,辣椒和盐是苗家待客的最高礼节。"
仪式的高潮是杀猪。阿公没有亲自动手,而是指导几个年轻猎人操作。黑猪被一刀毙命,鲜血被引入挖好的小土坑中。猪头被完整割下,面向雷公山方向摆放,两颗玻璃球被塞入空洞的眼窝,在月光下反射出诡异的光芒。
整个过程中,阿公吟诵着一种龙安心从未听过的古调,既不像歌也不像说话,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奇特韵律。吴晓梅说这是"猎人语",只有世代打猎的家庭才懂。
仪式结束后,猪肉当场分割,每家都分到一块。阿公特意留下一大块后腿肉,让龙安心带回合作社。"明天开始,"老人神秘地说,"野猪不会来了。"
回合作社的路上,龙安心问吴晓梅是否真的相信这种仪式有效。
"不全信,但也不全不信。"她沉思着回答,"小时候见过阿公喊山,第二天果然打到猎物。山里的事有时候科学解释不了。"
龙安心点点头。他想起父亲曾说过,老木匠有些诀窍连物理定律都解释不清,但就是管用。
出乎所有人预料,接下来一周野猪真的没再出现。黄精田平安无事,补种的幼苗也开始冒出新芽。就当龙安心以为危机过去时,第八天深夜,警报再次响起。
这次损失更惨重。野猪似乎学聪明了,绕过声学防护系统的传感器,从另一侧突入黄精田。近三分之二的植株被毁,连带刚补种的幼苗也遭了殃。
清晨的现场会上,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吴老四带头发难:"我说什么来着?汉人的办法不灵!阿公的法子也不管用了!"
"会不会是仪式没做对?"有人小声质疑。
阿公阴沉着脸检查蹄印,突然指向其中一个特别大的:"是同一群!领头的这只前蹄有伤,上次留下的印子也是这样。"
"它们怎么还敢来?不是已经还债了吗?"吴小山尖锐地问。
阿公的眉头拧成疙瘩:"只有一个可能山神嫌我们的礼不够重。"
这个结论引发激烈争论。年轻人坚持要安装电网,老人们则要求更隆重的祭祀。龙安心沉默地听着,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
"阿公,"他打断争吵,"您说野猪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北坡,怎么了?"
"上次呢?"
"南边。"
龙安心眼睛一亮:"我有个想法。野猪不是复仇,只是改变了路线!我们的防护系统只覆盖了南侧,北面还是空的。"
他立即带人去查看北侧的围栏。果然,那里的铁丝网被轻易拱开,地上还留着野猪蹭掉的老松脂——它们显然是从那片松林过来的。
"所以祭祀没用?"吴小山不依不饶。
"不一定,"龙安心出人意料地说,"南侧确实一周没来野猪,说明可能有效。现在我们需要双管齐下——北面也安装声学防护,同时"
他看向阿公:"能不能再做点什么,让野猪彻底远离?"
老人沉思片刻:"得找到它们的窝。野猪记仇,领头母猪带崽的话,会一直来闹。"
一支侦察队迅速组成:阿公带队,几个年轻猎人随行,龙安心和张明也跟去学习。他们沿着野猪的足迹和蹭掉的松脂痕迹,深入雷公山北坡的密林。
追踪持续了大半天。阿公虽然年迈,但在山林中的敏锐度令人惊叹。他能通过折断的蕨类判断野猪经过的时间,通过粪便分析它们的健康状况。跟在他身后,龙安心第一次真正理解什么是"猎人的眼睛"——那不是简单的观察,而是一种与自然对话的能力。
"看这里,"阿公突然蹲下,指着一片被压塌的灌木,"它们在这睡过,不超过两天。"他拨开枝叶,露出几根棕黑色的毛发,"带崽的母猪,奶水不足所以特别馋黄精。"
继续前行约半小时,阿公突然示意大家停下。前方隐约传来哼哼声和树枝断裂的声音。众人屏息凝神,透过树丛看到惊人的一幕——七八头野猪正在一片洼地里打滚,其中一头特别硕大,左前腿果然有伤;旁边跟着四只半大的幼崽,正学着母亲拱土。
"它们的窝应该就在附近,"阿公低声说,"但别靠近,带崽的母猪最危险。"
退回安全距离后,大家讨论对策。年轻猎人主张下套子或直接猎杀,但龙安心反对:"林业局明确禁止伤害野猪,何况还有幼崽。"
"那怎么办?赶又赶不走"一个猎人抱怨道。
龙安心想起之前研究的声学驱赶法:"如果我们把芦笙录音设备架在它们窝附近呢?"
阿公摇摇头:"太近会激怒它们,太远没效果。"
讨论陷入僵局。回寨子的路上,龙安心注意到张明一直盯着手机。"怎么了?"他问。
张明抬起头,眼中闪着兴奋:"我在记录野猪活动轨迹。发现它们走的是一条固定路线,从窝到黄精田几乎直线而且!"他放大手机地图,"它们绕过这片区域,为什么?"
阿公凑过来看,恍然大悟:"这里有个废弃炭窑!野猪怕那个味道。"
龙安心脑中灵光一闪:"如果我们把芦笙设备装在炭窑位置,声音正好能覆盖它们的路线!"
"还不够,"阿公突然说,"得加上山神怒。"
"什么?"
老人神秘地笑了:"一种特别的声音,猎人用来吓唬野兽的。模仿山崩"
当天傍晚,一支特殊小队重返山林。他们在废弃炭窑安装了两台大功率音响,一台循环播放芦笙曲,另一台则是阿公亲自"演唱"的"山神怒"——一种介于吼叫和吟诵之间的可怕声音,连录制时都把张明吓得一哆嗦。
设备设置为运动触发模式,只要有大型动物经过百米范围内就会自动播放十分钟,然后随机间隔再播,防止野猪习惯。
回寨子的路上,阿公难得地拍了拍龙安心的肩膀:"汉人娃娃,你脑子活。老法子加新工具,好。"
这个简单的肯定让龙安心心头一热。他忽然明白,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的角色不是取代传统,也不是盲目守旧,而是在两种智慧间寻找最佳平衡。
三天过去了,黄精田安然无恙。一周后,侦察队再次探访野猪窝,发现已经"人去楼空"——野猪群迁到了更远的山谷。合作社终于松了一口气,补种工作全面展开。
就在龙安心以为事件告一段落时,县气象局突然来人,点名要见他和阿公。
"我们是来调研苗族传统物候知识的,"带队的女工程师说,"听说你们用声音驱赶野猪很成功?"
原来,有人把"山神怒"录音传到了网上,引起声学专家注意。初步分析显示,这种声音含有特定次声波,确实能对野生动物造成不适但无实质伤害。
"更让我们感兴趣的是这个,"工程师播放了一段视频,是务婆生前唱的《节气歌》,"歌词中关于天气变化的描述,与我们三十年的气象数据高度吻合!比如枫香叶红时必有霜,在统计学上显著"
调研持续了一整天。阿公展示了祖传的"观天术"——通过云形、风向和动物行为预测天气;龙安心则介绍了合作社将传统知识与现代技术结合的经验。气象局团队如获至宝,表示要建立长期合作,研究苗族生态智慧的科学基础。
送走客人后,龙安心和阿公坐在合作社门前的石凳上休息。夕阳西下,将远处的黄精田染成金色。新安装的声学防护系统静静守护着这片土地,既传统又现代,就像两位并肩而坐的老人和青年。
"阿公,"龙安心好奇地问,"山神怒到底是什么原理?"
老人掏出旱烟袋,慢悠悠地装上烟丝:"谁知道呢?我阿爸这么教,他阿爸这么教也许山神真的存在?"他点燃烟丝,深吸一口,"或者,野猪只是怕它们没听过的声音。"
烟雾在夕阳中袅袅上升,像一座连接古老与现代的桥梁。龙安心不再追问。有些智慧不需要解释,只需要传承和尊重。
当晚的合作社例会上,龙安心提出了新计划:建立"苗族生态智慧数据库",系统记录务婆的古歌、阿公的狩猎知识、妇女们的物候观察张明负责数字化处理,吴晓梅组织翻译,吴小山则联系学术机构合作研究。
"这将是我们最珍贵的产品,"龙安心环视众人,"比黄精、比刺绣更值钱的文化遗产。"
表决时,连最反对"迷信"的吴小山都举手赞成。阿公坐在角落,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一朵历经风霜的野菊,终于在阳光下绽放。
会议结束后,龙安心独自走到黄精田边。新栽的幼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远处的音响偶尔传来几声模拟的芦笙旋律。他蹲下身,抚摸松软的泥土,突然理解了务婆常说的那句话:
"山不走向人,人走向山。"
文化如此,智慧如此,生活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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