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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归山

    省政府的红头文件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庄重。龙安心用手指轻轻抚过那个鲜红的印章,墨香还未散尽。"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凯寨民族文化生态保护区"几个大字在纸面上微微凸起,像是有了生命。

    "真批下来了?"小李凑过来,手里的豆浆差点洒在文件上。

    龙安心点点头,将文件小心地装进早就准备好的镜框。镜框是杨公用银丝特制的,边缘缠绕着紫米穗和蝴蝶的纹样——既传统又现代,就像文件里那些拗口的政策术语与苗族古歌的奇妙结合。

    "快看群!"小李突然叫道,手机屏幕上合作社微信群已经炸开了锅。村民们转发的新闻链接刷了屏——省电视台早间新闻正在报道凯寨被列入省级文化生态保护区的消息,画面里闪过试验田、鼓楼和务婆唱古歌的镜头。

    龙安心拨通吴晓梅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夹杂着苗语的欢呼和孩子的笑声。

    "你在哪?"他不得不提高音量。

    "鼓楼!"吴晓梅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全寨人都来了!阿公说要按古规举行谢山神仪式!"

    挂掉电话,龙安心望向窗外。村子的方向隐约传来芦笙的声响,那是只有在重大节庆才会奏响的古调。他摸了摸胸口的银蝴蝶胸针——杨公复刻的那枚,翅膀上的纹路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合作社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见到龙安心出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几个曾经退出合作社的年轻人站在最前面,表情既期待又忐忑。

    "龙总"领头的阿勇搓着手,"我们我们想重新入股。"

    龙安心记得这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半年前程——根据保护区规定,所有商业开发必须遵循文化保护优先原则。

    "意思是,"龙安心对一位担忧收入减少的老人解释,"我们种的紫米不能为了增产乱用化肥,银饰不能为了省工用机器压花但价格可以提高,因为这是文化产品了。"

    老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听到"价格提高"时眼睛一亮。龙安心知道,要让所有人真正理解保护的意义,还需要时间。好在,时间现在站在他们这边了——省里的文件白纸黑字写着:保护期三十年。

    下午四点,龙安心终于抽空查看手机。十几条未读信息中,一条银行通知引起了他的注意:"深圳文博会尾款到账,金额:47,28360元。"

    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七年前那个暴雨夜,他被王大勇拖欠的工资,正是这个数,分毫不差。龙安心翻出旧手机,在尘封的相册里找到了那张照片——工地宿舍墙上用粉笔写的账目:"王大勇欠龙安心工资总计肆万柒仟贰佰捌拾叁元六角整。"

    命运有时就像杨公打的银饰,看似随意的锤痕,最终会连成一个完整的图案。

    "发什么呆?"吴晓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今天穿着靛青色的改良苗装,耳垂上的银蝴蝶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龙安心给她看银行短信:"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被拖欠的工钱吗?"

    吴晓梅看了看数字,又看了看他,突然笑了:"蝴蝶妈妈还债了。"

    "什么?"

    "苗族古话。"她轻轻触碰胸前的银蝴蝶,"欠下的,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龙安心想说些什么,手机却突然响起。来电显示是金教授。

    "重大发现!"老教授的声音激动得发颤,"我们对洞壁取样的检测结果出来了!那些银矿脉根本不是普通银矿,而是一种特殊的硒银共生矿!"

    龙安心打开免提,让吴晓梅也能听见:"这解释了什么?"

    "解释了一切!"金教授几乎是在喊,"紫米的硒不是来自土壤,而是来自矿脉渗透水!《百苗图》上画的引水系统——那是苗族先民设计的生态过滤装置!银离子杀菌,硒元素富集老天,这是失传的生态农业技术!"

    挂掉电话,龙安心和吴晓梅面面相觑。洞壁上的壁画、务婆的古歌、父亲留下的承包证一切碎片突然拼合成完整的图景。苗族先民不是偶然发现紫米的特性,而是通过精密的生态设计创造了这种作物!

    "周董事长不会罢休的。"吴晓梅突然说,"他想要的不只是土地"

    龙安心点点头。黔丰集团对紫米的执着,对古矿洞的探查,突然都有了新的解释——他们看中的不是农产品本身,而是背后可能存在的生物技术价值。

    "得保护好那个洞。"龙安心站起身,"我马上去县里申请文物保护。"

    "等等。"吴晓梅拉住他,"先看看这个。"

    她从随身的绣花布袋里掏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龙安心认出来,这是吴父记账用的,封面上还沾着泥点。

    "阿爸让我给你的。"吴晓梅翻开其中一页,上面是歪歪扭扭的汉字记录:"1989年7月,带省地质队看洞,得补助120元。"

    下面是一串名单,七个名字中有五个被划掉了。龙安心仔细辨认那些模糊的墨迹:"王李周这是?"

    "当年进洞的地质队员。"吴晓梅的声音低了下来,"划掉的是已经去世的。最后两个还活着——周建国,现任省自然资源厅副厅长;李志明,黔丰集团首席地质顾问。"

    龙安心的手微微发抖。三十年前的科考队,如今一个成了主管官员,一个当了企业顾问而他们当年发现的矿洞秘密,很可能就是现在这场争夺的核心。

    "阿爸说,"吴晓梅继续道,"那支科考队取了样,但报告结论是无开采价值。后来公社把洞封了,立了禁入碑。"

    "因为他们没发现硒的价值"龙安心恍然大悟,"九十年代谁在乎微量元素?但现在"

    现在不一样了。富硒农产品市场价值连城,相关生物技术更是潜力无限。龙安心突然明白为什么周董事长会亲自来凯寨——那不只是商业考察,更是一次寻宝之旅。

    "我去找周建国。"龙安心下定决心,"既然他当年参与过勘探,应该"

    "没用。"吴晓梅摇头,"阿公说,那人早就变汉了——当了官就再不说苗话,家里老人去世都不回寨子。"

    办公室门被推开,小李风风火火地冲进来:"龙总!快看新闻!"

    电脑屏幕上正在播放省台的紧急插播:黔丰集团发布声明,称在雷公山地区发现"极具价值的稀有矿藏",已向省自然资源厅提交勘探申请。画面切换到周董事长接受采访,那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微笑:

    "兼顾生态保护与资源开发带动少数民族地区经济发展"

    "他动作真快。"龙安心冷笑。洞壁取样才几天,勘探申请就准备好了,显然是早有预谋。

    "怎么办?"小李急得直抓头发,"保护区刚批下来,他们就要挖矿?"

    龙安心沉思片刻,突然有了主意:"金教授说那矿洞有什么价值?"

    "生态农业技术啊!"

    "不,官方说法。"龙安心强调,"能申请文物保护的那种价值。"

    小李恍然大悟:"苗族古代科技遗址!"

    "没错。"龙安心已经拨通了金教授的电话,"我们需要一份紧急评估报告,证明那个矿洞是苗族生态智慧的物质载体对,比紫米本身更重要的那种"

    挂掉电话,龙安心转向吴晓梅:"我们去看看务婆。如果那个洞真像《百苗图》记载的那么重要,她一定知道更多。"

    暮色中的务婆家安静得出奇。老人独自坐在火塘边,手里捧着那本从国图拍回来的《百苗图》照片,银发在火光中泛着柔和的光。见他们进来,务婆只是抬了抬眼皮,又继续研究那些模糊的图像。

    "阿婆,"吴晓梅用苗语轻声问,"关于那个洞"

    "银洞。"务婆突然用汉语打断她,"汉人叫矿,苗人叫洞。不一样。"

    龙安心蹲下身,平视老人的眼睛:"有什么不一样?"

    务婆放下照片,从火塘边拿起一根细长的银针——杨公的作品,针尖闪着寒光。她将针尖指向照片上的某个细节:洞壁壁画中,一个祭司模样的人正在将稻穗插入石缝。

    "汉人取宝,"她慢慢说道,吴晓梅同步翻译,"苗人养宝。银洞是子宫,稻种是婴儿。懂吗?"

    龙安心盯着那个画面。祭司手中的稻穗不是随意插的,而是精准地插入一条矿脉纹路的末端就像是将种子播入土地,只不过这里的"土地"是矿脉。

    "他们在矿洞里种庄稼?"龙安心难以置信地问。

    务婆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唱起了一小段古歌。吴晓梅皱着眉头翻译:"大意是银是骨,稻是肉,没有骨肉分离的人,也没有骨肉分离的田"

    龙安心突然明白了。苗族先民不是简单地在矿洞种植,而是创造了一套完整的生态循环系统——矿脉滋养作物,作物净化水土,人类作为这个循环的一部分,既受益又维护平衡。这不是开采,而是共生。

    "周董事长不会懂的。"他轻声说。

    务婆用银针拨了拨火塘,迸出几颗火星:"汉人官更不懂。"

    这句话给了龙安心灵感。如果从现代科学角度解释,苗族先民的智慧完全可以称为"早期生态工程"或"可持续矿业"。这些概念在学术圈和环保领域很有分量,足够申请更高级别的保护。

    "我们需要更多证据。"龙安心对吴晓梅说,"洞里的壁画、引水系统,还有"

    务婆突然站起身,动作之敏捷完全不像九十岁的老人。她从内室抱出一个陶罐,揭开蜡封的盖子,里面是一把已经碳化的稻穗,旁边放着几块银白色的矿石。

    "太爷爷藏的。"她骄傲地说,"汉人官来查,没找到。"

    龙安心小心地拿起一块矿石。即使在火光下,也能看出它与普通银矿的不同——表面有细密的金色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

    "这上面"他凑近观察。

    "雷公字。"务婆神秘地笑了,"山神写的,凡人看不懂。"

    吴晓梅突然倒吸一口气:"龙安心!看这个!"她指向矿石的断裂面——那里有一组极细的纹路,恰好与务婆嫁衣上的某种纹样一模一样!

    "不是字,是图。"吴晓梅激动地说,"苗族最古老的根纹,象征血脉传承!"

    龙安心立刻拍照发给金教授。不到五分钟,电话就回了过来。

    "老天!"金教授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那是生物矿化形成的纹路!现代实验室都很难做出这种结构!我需要更多样本不,整个陶罐最好都送来"

    "不行。"务婆突然抢过电话,用苗语说了几句。吴晓梅翻译道:"她说这些东西只能在凯寨看,离开土地就会变成死物。"

    金教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她说得对。我们明天带设备过来。"

    挂掉电话,龙安心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无论周董事长如何权势熏天,面对这种跨越时空的生态智慧,任何掠夺行为都将显得愚蠢而野蛮。保护不再只是法律问题,更是一种文明对话。

    "阿婆,"他轻声问,"如果如果我们要向政府解释银洞的重要性,该怎么说?"

    务婆将矿石放回陶罐,沉思良久,最后唱起了一段从未听过的古歌。吴晓梅的翻译断断续续:

    "铁器会锈银子会黑只有种进土地的永远新鲜"

    龙安心突然懂了。苗族先民将知识"种"在了矿洞壁画中,就像将紫米种在雷公坡一样——不是占有,而是托管;不是掠夺,而是循环。这种智慧,或许正是现代世界最需要的解药。

    离开务婆家时,夜已深了。星光下的凯寨安静祥和,鼓楼尖顶指向银河,仿佛一座连接古今的桥梁。吴晓梅突然拉住龙安心的手,指向风雨桥的方向:"去那里。"

    桥上凉风习习,溪水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吴晓梅站在桥中央,取下耳垂上的银蝴蝶胸针,轻轻别在龙安心左胸——那个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你知道为什么蝴蝶要别在这里吗?"她用苗语问,声音轻得像夜风。

    龙安心没有立刻回答。他想起杨公复刻这枚胸针时的叮嘱,想起务婆赐名时的眼神,想起父亲账本上那个"代管"二字所有碎片在脑海中旋转,最终落成一个清晰的图案。

    "因为心脏和蝴蝶都是跳动的。"他用汉语回答,然后换成刚学会的苗语,"阿耶玳。"

    吴晓梅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她轻轻靠过来,额头抵在龙安心的肩膀上。桥下的溪水哗哗流淌,像是一首永不停歇的古歌。

    远处,合作社新挂的牌子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月光照在上面,汉苗双语的"阿耶玳"三个字熠熠生辉,如同一个刚刚开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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