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悔青一根肠
邓荣陷在空旷影院最后一排的阴影里。银幕熄灭，他押上全部身家、亲自担纲的《沙煲兄弟》，完了。
稀稀拉拉几声拍掌，像干燥的树叶擦过地面，旋即被死寂吞没。
这部片，他灌注了自己认定的“江湖道义”，结果呢？票房一滩烂泥，上映两周，将将够到两百万港币的门槛。
今晚，就是它滚出院线的日子。
失败是什么滋味？
是吸进喉咙的劣质烟丝，呛得眼眶发烫，留下满嘴苦涩。
灯光亮起，工作人员走动起来，清理着残局。
邓荣钉在座位上，动也不动。
“先生，麻烦让让，我们要准备下一场了。”一个年轻的带位员走过来，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客气。
邓荣眼皮掀开，一股沉淀多年的戾气自然淌出。
“急什么？”
他嗓音沙哑。
“下一场？放什么新片？”
“听讲……叫《英雄本色》？也是讲我们道上的？”
带位员愣了愣，赶紧点头。
“是的，邓先生。嘉禾的新片，听说试片反应好劲啊。”
“哼，嘉禾……”
邓荣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
邹闻怀那老狐狸，眼光毒辣是出了名的。
一股拧劲儿在他胸口翻腾。
他倒要看看，这《英雄本色》能拍出什么花样！
真有料到，学他一招半式，日后也好翻身。
他挪了挪身子，重新靠回椅背，决定留下。
灯光再次黯淡，龙标一闪而过。
片头字幕滚动。
“导演：吴思源，顾生。”
顾生？
邓荣皱紧眉头，脑子里搜刮不出半点印象。
吴思源带的新人？
可当那低沉，充满力量的旋律破开寂静，第一个镜头如刀锋般切入时，邓荣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画面狠。
节奏快。
小马哥酒楼复仇，枪火喷吐，血浆泼洒。
慢镜头下，每一滴飞溅的红都带着惊心动魄的美感。
邓荣感到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呼吸都顿住了。
这……这也叫拍黑道？
这他妈是把黑道拍成了诗！
他那部《沙煲兄弟》，自诩“真实”，不过是街头烂仔打架，满嘴粗口，现在一比，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粗陋不堪！
影院里，压抑不住的惊呼、叫好声开始蔓延。
观众的情绪被银幕上的人物死死牵引。
“哗！小马哥好有型！”
“呜呜……豪哥太惨了……”
“阿杰这个扑街仔，怎么就不明白呢！”
“枪战！顶你个肺！太劲爆了！”
电影结束，片尾曲《当年情》缓缓流淌。
张家荣那清澈又饱含沧桑的歌声，像一层薄雾，弥漫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邓荣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在座位上。
片刻后，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向售票处。
“再来一张，《英雄本色》。”
这一次，他不再看故事。
他瞪大眼睛，像解剖般，一格一格地拆解镜头，分析光影，揣摩调度。
越看，心跳越快，冷汗从额角渗出。
那个“顾生”，手法老练得像浸淫此道几十年的宗师！
叙事张弛有度，情绪拿捏精准，演员的潜力被榨取得淋漓尽致……
这哪里是新人？分明是鬼才！
电影再次散场。
邓荣脚步发飘地走出影院，停在巨大的海报前。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导演栏。
“顾生……”
他喉咙干涩，反复咀嚼这个陌生的名字。
旁边几个刚散场的后生仔，正激动地唾沫横飞。
“喂，你们知唔知这个顾生系边个啊？从来没听过喔。”
“你out啦！顾生就系顾先生啊！《遥远的他》听过未？阿友那首红到爆的歌，就系他写的！”
“啊？！写歌那个顾远？他……他还会拍戏？”
“不止会拍！听讲这部《英雄本色》的剧本，系他去嘉禾倾合作，当场写出来的！”
“唔系嘛？咁犀利？！”
邓荣僵立原地，那些话像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
眼前阵阵发黑，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顾生……顾先生……顾远！
竟然是他！
那个被他当面喝斥“根本不懂电影”、“歪曲江湖道义”的后生仔！
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起，爬满全身的皮肤。
他……就是顾远！
那小子那天说的，句句是真！
他对黑帮片的理解，对市场的判断，全是真知灼见！
他不仅说了，他还做到了！
用一部横空出世的电影，隔空给了他邓荣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更让他窒息的是那句——“剧本，系他去嘉禾倾合作，当场写出来的！”
当场……写出来的……
邓荣脑袋嗡嗡作响。
他记起来了，那天，顾远也是空着手走进他的堂口，说要谈电影。
他问剧本呢？
那小子说，没带，可以现场想。
当时他只觉得荒谬！
现在他懂了！
那不是狂妄！那是人家的本事！是人家的底气！
悔恨，像无数条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五脏六腑，疯狂啃噬。
痛得他几乎要佝偻下身子。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一个点石成金的天才！
一部足以让他名利双收、洗刷耻辱的杰作！
他亲手把一座金山，推给了对手嘉禾！
邓荣背靠着冰冷的墙面，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恍惚想起，那天在嘉禾门口，好像是陈殊芬带着顾远去电视台，旁边似乎有个戴墨镜的年轻人，气质很特别，好像……姓王？
王家威？好像是这个名。
顾远这棵参天大树，他是彻底够不着了。
但这个王家威……或许可以先留意一下。
说不定……
邓荣狠狠抹了把脸，眼神复杂地最后扫了一眼那张光芒四射的海报。
而后，他转过身，将那个落寞的背影，融进了香江迷离的夜色。
……
半个月后。
嘉禾电影公司，会议室。
空气里弥漫着香槟和雪茄的味道，喜气洋洋。
邹闻怀、何贯昌、吴思源，还有《英雄本色》的三位主角——迪龙、周仁发、张家荣。
李晓红以“导演助理”兼“徒弟”的身份，安静地坐在顾远旁边。
当然，还有风暴中心，顾远本人。
众人围坐，桌上摊满了报纸，娱乐版头条清一色被《英雄本色》霸占。
“三千万！破三千万港币了！”
何贯昌挥舞着一份票房报表，脸膛兴奋得发红。
“上映才十天！十天啊各位！”
三千万！
这数字像炸雷，让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吸气声。
去年，八一年，香江票房年冠，许冠文的《摩登保镖》，总票房一千七百多万。
《英雄本色》十天，就超了去年冠军近一倍！
而且势头未减，每日票房依旧坚挺！
冲击四千万，甚至更高？似乎不再是梦！
“邹生，何生，我们这次……发达啦！”吴思源笑得见牙不见眼。
虽然风头被顾远占尽，但这泼天富贵，他亦与有荣焉。
“是啊，”邹闻怀笑容满面，看向顾远，眼神里全是捡到宝的庆幸。
“小顾，当初拍板给你五成纯利，现在看，是我这辈子最明智的决定之一！”
当初顾远开价四成，内部还有杂音。
他力排众议，主动加到五成。
现在看来，这五成给得太值了！
这哪是分钱？这是绑定了未来几十年的财神爷！
“邹先生言重了。”
顾远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神色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电影是集体创作。剧本是根基，演员是灵魂，吴导调度有方，嘉禾发行给力，缺一不可。”
话音刚落，旁边立刻响起一片附和。
“远仔，你就别谦虚了！”
迪龙感慨万千，语气诚恳。
“不是你坚持用我这个‘过气’的，我现在还在哪个片场跑龙套呢！”
“是啊远哥！”
周仁发激动得脸都红了，如今“小马哥”的名号响遍香江，彻底洗刷了“票房毒药”的污名。
他对顾远的感激，无以言表。
“没有你手把手教，我根本演不出小马哥的味道！那几场戏，都是你一格一格帮我抠出来的！”
张家荣也认真点头，眼神里满是信服。
“远哥，不光是电影，你给我写的歌……《当年情》现在到处都在放。华星的黎先生（黎小田）都找了我好几次。”
他想起顾远对他人生的点拨，心中敬意更深。
李晓红坐在顾远身侧，小脸因兴奋而泛红。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悄握紧。
听着这些香江电影圈顶尖人物对自家“师父”不加掩饰的赞美，与有荣焉的自豪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偷偷看向顾远，看他那副云淡风轻，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崇拜如潮水般涌动。
这才多久？
《遥远的他》唱片近四白金，《英雄本色》破尽票房纪录。
师父就像有魔力，弹指间搅动风云！
何贯昌看着顾远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暗自佩服。
这年轻人，才华惊世骇俗不说，心性之沉稳，远超同侪，甚至胜过许多老江湖。
面对这泼天富贵和赞誉，竟能如此冷静。
这份定力，太可怕了。
“小顾啊，”何贯昌笑容可掬，语气热络。
“现在外面都在打听你，个个都想挖墙脚呢！怎么样？下一部戏有谱没？嘉禾一定全力支持！”
邹闻怀立刻接话。
“没错，小顾。资金、资源，你开口，嘉禾绝不皱眉头。我们希望能和你长期合作！”
面对两位大佬抛出的橄榄枝，顾远放下茶杯，动作不疾不徐。
“合作当然要继续。”
他声音平稳。
“不过下一部作品，暂时还没定。剧本……还在想。”
众人闻言，虽有些心急，却也理解。
《英雄本色》的辉煌刚开始，确实需要时间沉淀构思。
“不急，不急，”邹闻怀连忙摆手笑道。
“好饭不怕晚。阿远你慢慢想，需要什么，随时开口。”
就在这时，会议室厚重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