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他喘息着起身推开房门,这独院是他为自己准备的避难所之一,屋子里有伤药,有银子,有新的身份凭证,靠着这些东西他可以离开长安城,荀直说,在长安里已无可谋之事,他本不信,现在信了。脱去上衣,对着铜镜给背后的伤口撒药,没有人可以帮他,他自己也知道,若自己这一次伤成这样还死不了,那也许就是天意。
迎新楼。
韩唤枝压低声音在皇帝耳边说道:“楚剑怜在后院现身,看起来像是受了重伤,若此时出手,可将其生擒。”
皇帝沉默片刻,摇头:“朕有那么小气?他今日送的礼,他日朕沉剑珞珈湖,还了他的人情。”
韩唤枝没再多说什么,今日沈冷大婚,楚剑怜以一百二十长剑送来贺礼,做到了廷尉府没做到的事,但他并不是妒恨楚剑怜,他是廷尉府都廷尉,这是他的职责,皇帝说不用去,韩唤枝心里也松了口气。
究其根本,那是茶儿姑娘的师父。
酒席开,本来安排所有人都在大街上喝喜酒,可陛下来了,珍妃来了,总不能让他们两个也在街上吃,百姓们若是闻讯而来,就怕局面会乱。
可和皇帝商量了一下是不是在酒楼里用膳,皇帝立刻长身而起:“朕与将士们同饮。”
与此同时,消息在长安里炸开了。
刚刚参加完世子大婚的朝臣们回去各司其职,还没有缓过神来就听到消息说陛下去了迎新楼参加沈冷将军婚礼,一瞬间这消息就把大部分人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那是多大的圣恩?那是多大是天眷!
陛下去了,我们去还是不去?
没过多久又有消息过来,说皇帝暂时不回未央宫要留在迎新楼喝喜酒,还要在大街上喝。
内阁先动,不管大学士沐昭桐多不乐意,多恨沈冷,可此时此刻朝臣们都看着他,他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离开内阁,上车往迎新楼,内阁大学士这一动,整个朝廷全都动了。
结果来了之后有几分尴尬,朝臣数百,没预备那么多桌子。
皇帝一摆手:“挤挤!”
挤挤?
一群紫袍梁冠的大人物,和那些水师战兵挤在一起吃饭?成何体统啊。
皇帝招手,大学士沐昭桐自然要坐到皇帝那边去,其他人可怎么办?
“觉得自己坐在将士们身边丢脸了?”
皇帝脸色微微一寒,起身:“那朕把这个位子让给你们,朕去和他们坐一起,你们觉得坐这里体面,体面给你们。”
谁也拦不住,皇帝就随便选了一个桌子坐下来:“给朕腾出个地方来,且说好了,谁也不许拘束,朕反正是不会拘束的,你们谁要是没吃饱,那是你们自己没胆子。”
皇帝把袖口挽起来,看到对面坐着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兵,穿着簇新的衣服,右臂蜷缩不能动,脸色微微一变:“你是哪年的兵?”
许营是沈冷安排人特意接来的,还有照顾许营这么多年的那些绸缎铺子的掌柜,只不过没在这桌,那些掌柜今日算是开了眼睛,见到了皇帝啊。
许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草民许成,二十多年前与陛下一起征战过,在北疆封砚台。”
皇帝动容,起身过去把许营扶起来:“朕说过,今日谁也别跪来跪去的,那还怎么痛快喝酒,朕当初领兵的时候,手下人可没有你们这么怂,在封砚台那一战打完之后,朕与将士们同饮一天,划拳输了,他们可是真敢往朕脸上贴纸条的,贴了朕满脸都是。”
许营激动的颤抖,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划两拳?”
皇帝伸手。
许营使劲点头:“划两拳!”
皇帝这随便找地方一坐,那些光鲜亮丽的朝臣们哪个还敢讲究什么?桌子不够凳子倒是富裕,自己拎个凳子找地方坐,一个个看起来都特别和蔼可亲:“来来来,我坐这里可好?”
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一个个都和颜悦色。
沈冷过来挨桌敬酒,要说今日不喝大了,那怎么可能?
喝到后来皇帝让人把沈冷掺回去休息,孟长安端着酒碗上来替沈冷敬酒,没多久孟长安也喝大了,然后是沈冷的手下过来替将军敬酒,杨七宝杜威名等人全都喝大了。
茶爷坐在婚房里等了好一会儿,心说冷子怎么还不回来,实在等不下去了出门看了看,发现沈冷和孟长安两个人坐在小院门口,勾搭着肩膀在那不知道胡说八道什么,两个人满嘴酒气,孟长安一边说一边哭,说着什么小时候打你,是怕我爹把你打的太狠,说着说着就哭的嗷嗷的,哪里还有冷面将军的气势。
沈冷也哭,哭的撕心裂肺。
茶爷站在那,没有过去,而是找了流云会的大嫂去寻来两件大衣给那两个人披上,然后又自己去煮了姜糖水,求别人帮忙送到那两人身边,她披了一件衣服坐在屋门口台阶上看着那两个汉子一会哭一会笑,就这么看了半夜。
那两个家伙,唱家乡小调儿唱了半夜。
这就是新婚夜的样子啊。
茶爷看着沈冷和孟长安靠在院门口睡着了,想着这新婚夜也挺美好,看到了自家男人嚎啕大哭的样子。
她招呼人来帮忙把孟长安抬着送回去,她弯腰把沈冷抱起来回屋,把沈冷放在床上,担心他受了半夜的深秋寒风会着凉,提前就烧了热水,给沈冷擦了脸,洗了脚,盖好被子后坐在床边看着那张喝多了难受到有些扭曲的脸,眼神里都是心疼。
一夜没睡的茶爷在天微微亮的时候起来,换了一身干净利索的衣服,抓了扫帚出门打扫学府街。
昨夜里喝的一片狼藉,天还没完全亮起来,酒楼的伙计也都累了半夜没有起来,她便一个人打扫,半个多时辰之后才有人起来,看到新娘子居然在清理满地的垃圾,伙计们立刻就惊了,连忙冲过去帮忙。
“陛下昨天也喝大了。”
一个小伙计笑着说:“原来陛下没有那么吓人,一直和战兵兄弟们划拳,喝大了唱军歌,一千多战兵兄弟和四周看不到的地方,都有人跟着唱,那声音大的震天响。”
茶爷昨夜里听到了那军歌嘹亮,想不到是陛下起的头。
“对了茶儿姑娘,你知道吗?珍妃娘娘本来要去你院子里的,看到沈冷和孟将军在门口又说又哭的就没进门,却站在门口看了你好一会儿呢。”
“看我?”
“我也不知道看谁,反正在院门口战了好一会儿,陛下寻她的时候她才离开。”
茶爷在心里自言自语了一句,那是她在看冷子呢。
未央宫。
大殿,上朝时候的陛下准时到了,没有比往日慢一点,只是看起来脸色稍稍有些发白,毕竟只睡了一个多时辰而已,他喝的太多很难受,可没有如沈冷孟长安他们醉成那样,皇帝年少时,北疆封砚台庆功宴上,一个人喝了七斤酒。
他很清醒,只是有些头痛,昨夜里回到未央宫后反而没有几分睡意,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明月足有半个时辰,一会儿想到冷子,一会儿想到北疆。
此时此刻,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扫视群臣:“朕昨夜在沈冷大婚的时候见到了一个人,他叫许营,一个参加当年北击黑武决战封砚台的老兵,那一战,他的将军贺洪武旗下一千二百多名战兵,只有许营一人生还......许营没有回山北道老家,而是在长安城里做了二十几年的苦力,每年赚来的银子全都委托兵部的人与抚恤银一块送到他当年战死同袍的家里,一百多户,一百多户!”
皇帝猛的站起来:“兵部的人,户部的人,都给朕站出来。”
两部大员连忙出列,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这事你们昨夜里也知道了吧?”
“臣等知道了。”
“你们脸疼不疼?”
皇帝问。
没有人敢回答。
皇帝抬起手指着自己的脸:“你们的脸不疼,朕的脸疼!你们的心不疼,朕心疼!”
他从台阶上下来,围着那群出列的官员走:“你们现在一个个锦衣玉食,隔夜的饭一口都不吃的吧?许营吃什么你们知道吗?朕来告诉你们!他夜里回家熬一锅粥,那就是第二天一天的饭,喝粥,吃些咸菜,实在馋得慌了去肉铺买二两别人都不要的肉皮回去,还得省着吃!他知道感恩,因为是那一百多个同袍护着他活下来的,所以他自己再苦再累都无怨无悔,他心甘情愿,你们呢?你们知道感恩吗!”
陛下的一阵暴喝,嗓子都沙哑了。
“你们不知道。”
皇帝眼睛血红血红的:“没有许营这样的军人,你们能有现在的日子?”
皇帝长长吐出一口气:“自己看着办吧,朕的大宁之内还有多少许营这样的人?朕也累了......我看你们也累了,觉得累的就回家休息去吧。”
“臣等不累。”
“不累就给朕去把你们该办的事都办好!而不是让许营这样的人吃苦受罪!”
皇帝登上龙椅坐下来,环视四周:“别逼着朕杀人。”
第三百四十五章
很多个要记住的人
沈冷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很好闻,应该是茶爷点上的,傻冷子想着成了亲果然不一样,竟是变得温婉起来,于是咧开嘴傻笑。
茶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从外面进来,步伐很快,显然那碗烫手,她把碗放在床边桌子上,两只手抬起来揪着自己的小耳垂,显然手指被烫着了。
沈冷立刻坐起来把茶爷两只手抓过来:“疼不疼?”
“哪有那么娇贵。”
茶爷坐在沈冷身边:“想着你喝了那么多酒,又吐了那么多,睡到现在肚子肯定空了的,也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就给你煮了一碗面,快些吃,还有事跟你说。”
沈冷傻笑着起来,觉得人生真是美好。
吸溜吸溜的把面吃的干干净净,汤都喝了。
“什么事?”
他问。
“唔,去把衣服都洗了。”
茶爷指了指地上的衣服:“吐的乱七八糟的。”
“哦......”
沈冷起来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往外走,回头看了一眼,茶爷一翻身钻进他刚刚爬出来的被窝,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沈冷轻手轻脚的出门,到外边看到晾衣杆上挂着自己的衣服顿时楞了一下,然后看了看怀里的衣服,明明是干净的啊。
衣服里有一张纸条,沈冷打开看了看:哈哈哈哈,被骗了吧。
沈冷感动的鼻子发酸,这傻丫头一夜没睡,院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衣服都洗了,他转身回房间,就看到茶爷躲在被窝里偷笑,肩膀都在一下一下的颤。
“你没睡着!”
沈冷往前跑着要扑过去,然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走路为什么有一丝丝凉意,还走出了吊儿郎当的感觉?
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唔......确实吊儿郎当。
也就是这时候茶爷也忽然反应过来,从被窝里探出头往外看了看:“你不要脸!你没穿衣服就出去!”
沈冷冲回去钻进被窝:“我不要脸......我衣服谁脱了的。”
茶爷捂着脸:“是你吐的太脏了我才脱了去洗。”
沈冷:“你挪挪给我个地方,让我遮一遮。”
茶爷:“你刚才都出门了。”
沈冷:“难道不是你让我出门的?”
茶爷把捂着眼睛的手打开一条缝看着沈冷,两个人面对面:“为什么.....那么奇怪?”
沈冷:“嗯?”
茶爷:“没事......睡觉。”
沈冷连忙在被窝里把衣服穿好,这才出门活动了一下身体,围着小院子跑了几十圈,打了一趟拳,然后忽然间想到,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回到屋子里,茶爷已经睡的好香好香。
沈冷蹲在门口台阶上,想到很久很久之前,沈先生好像是给了自己一本什么书来着,每一次看都脸红心跳,一招一式都奇怪的很,可是那本书没在这,于是他一口气跑出去到前面迎新楼找沈先生。
沈先生和叶流云正在喝茶,看到沈冷过来之后两个人对视一笑。
明明是两个很正经的人,却笑出了猥琐的样子。
“睡的好吗?”
叶流云问了一句。
沈先生:“咳咳......”
叶流云:“我没别的意思......”
沈冷打过招呼后拉了沈先生一把:“先生,我有点事问你。”
沈先生:“难道当着叶先生还不能问?”
沈冷难为情起来:“我记得在先生在江南道的时候教我读书写字,给了我好多书,其中有一本是带插图的,就是有小人的那种,还有吗?”
沈先生:“这个......”
叶流云:“我有啊。”
他起身去书房,沈冷顿时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沈先生瞪了他一眼:“都是过来人,叶先生有书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要张扬就是了。”
沈冷点头如捣蒜:“嗯嗯嗯。”
不多时叶流云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已经翻看的发黄了的书册递给沈冷:“这是孤本,别弄丢了。”
沈冷哦了一声接过来,迅速塞进怀里往外就跑,感觉心跳比自己跑了二十里还要快,一口气跑回自己小院里把院门关上,又插好,不敢吵了茶爷睡觉就钻进厨房里,还把厨房门也插好,找了个他认为安全的角落蹲在那,小心翼翼的把那本泛黄的书取出来,然后就楞了。
封面上有几个字......禅宗伏虎拳。
打开看了看,还真特么有小人插图。
沈冷啪的一声把书合上,仰天长叹。
未央宫。
有两个小宫女抱着一些要洗的衣服送到浣衣坊,其中一个过去说话,另外一个瞅准了机会到了厢房那边,厢房里坐着一个看起来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可他不是女孩子,他是白小洛。
这可能是白小洛人生之中最屈辱的一阵子,为了不死,为了以后能成为人上人,他居然男扮女装在浣衣坊潜藏了这么久,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煎熬,自尊心被摩擦了一遍又一遍。
“皇后娘娘让我告诉公子,这两日宫禁松了不少,可以出宫去了,长安城北的燕山之中有一座尼姑庵,很少有人去,清净安全,公子可过去暂避,有什么消息,皇后娘娘会派人知会公子。”
“尼姑庵!”
白小洛眼神一凛,露出几分杀意,吓得那小宫女往后退了好几步,她从来没有想到,如公子这般清俊秀美的少年,眼神里会那么可怕,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一柄剑贴在自己咽喉前。
“罢了。”
白小洛起身:“不就是扮作女人而已,也习惯了。”
“公子千万小心些,城中廷尉府和刑部的人在严查罗英雄,公子不要露了行踪。”
小宫女连忙又交代了一句,转身跑了出去。
白小洛颓然的坐下来,本以为出了浣衣坊后这屈辱就算是过去了,可没想到这次更加屈辱,要去尼姑庵......大宁不崇尚禅宗,正经的寺庙也没有几座,更别说燕山里的孤僻之地的那尼姑庵,自然香火不旺,真的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沈冷,孟长安。”
白小洛喃喃自语:“终有一日,我会公平一战杀了你们,终有一日,大宁四方兵甲,皆归我统御。”
与此同时,长安城里那个偏僻的小院子里,昏迷了一夜一天的罗英雄睁开了眼睛,伤口疼的他脸立刻扭曲起来,下意识的抬起手摸了摸额头烫的厉害,身体也没几分力,可是他居然醒了过来。
罗英雄艰难的起身,自己配了药换上,又服了药,只做了这些事就已经气喘吁吁,想着居然熬了过来,运气这种东西真是奇怪的很。
闭上眼睛,罗英雄脑子里还是那布衣剑客的剑,那可能是他往后余生的梦魇。
长安城里怎么都不安全,这小院暂时没有人查到,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要出长安最近的可以静养的地方,唯有北边的燕山了。
迎新楼。
沈冷低着头回来,把那孤本的禅宗伏虎拳递给叶流云:“谢谢叶先生,我看完了。”
沈先生在他递过来的那一瞬间就看到了封面上的字,还有那画的栩栩如生的打拳的小人,还是个小秃人,于是没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去。
“好书,好书!”
叶流云接过来:“你也要看吗?”
沈先生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我过了年纪了,不需要看带插图的小人书了。”
沈冷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长安城里的事大抵都已经做完,咱们什么时候回水师?”
叶流云一怔:“你莫不是忘了诸军大比。”
沈冷恍然:“真的忘了。”
“诸军大比的日子就定在这个月,从月初开始就陆陆续续有各军之中挑选出来的人到兵部报到,昨天从南疆水师里也来了几个人,才到,又是你新婚大喜之日,所以我之前没有告诉你,他们也来喝了喜酒只是到的晚了些,那时候你已经喝得醉了,想必也没有发现。”
“啊?”
沈冷一惊,自己竟是喝成那个样子,连水师里来了人都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