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沈冷把靴子穿好,蹭了蹭手里的小猎刀,想着有机会还是得和孟长安把刀鞘换回来,这小猎刀修脚一点都不好使,还是刀鞘比较爽,滋歪滋歪的爽。他起身的时候没有人看到,在靠近他的地方,木头柱子上刻了好多个茶字。
“大将军。”
罗可狄行了个军礼,沈冷回礼之后问:“队伍都回来了?”
“都回来了。”
“留下三千人守城吧,这个冬天西域人和安息人都不会来了,先让人把营地重建起来,然后......”
沈冷凑近了问:“带补给了吧?”
“带了!”
“带肉了吗?”
“带了!”
屋子里所有人的好像都长出了一口气,陈冉把一个火盆端过来:“那还等什么,这些日子啃干粮啃的牙都松了。”
沈冷:“罗将军,有个很重要的事交给你了。”
罗可狄连忙肃立:“大将军请吩咐。”
“把肉拿过来啊,冻肉得化开,然后找口铁锅来。”
沈冷搓着手:“涮他娘的一大锅吃!”
“对了。”
罗可狄往外走了几步后回头:“谈大将军派人送来消息,西甲城外的西域人已经被击溃,西域联军至少损失三四十万人,剩下的落荒而逃,安息人的大军先一步走了,谈大将军也已经返回西甲城,他说想请殿下和大将军也回去,商量一下开春后向吐蕃王庭进军的事。”
沈冷嗯了一声:“明年开春的事不急。”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今天什么日子了?”
罗可狄道:“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了,明天年三十。”
沈冷缓了一口气,笑了笑:“又要在外边过年了。”
与此同时,东疆。
茶爷看着窗外已经好一会儿,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刚刚剪好的窗花。
“娘,你在想什么?”
小沈继从外面跑进来:“陪我去放爆竹吧。”
茶爷笑了笑:“好,陪你去。”
她走向屋子外边,窗外的风把桌子上的剪纸吹乱,剪纸下边是一个本子,厚厚的本子,风吹着纸一页一页的翻开,每一页都写满了冷子。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饺子
腊月三十,京畿道,距离长安城三百七十里,普响镇。
李长泽回头看了一眼长安城的方向,驻足停步,每年的年三十早晨都要给他母亲上香烧纸,皇帝不准有人为罪后扫墓祭奠,他就偷偷的做,在东宫他自己的屋子里,关上门,把所有人都赶走,挂上他母亲的画像,跪在那磕头,上香,烧一把纸钱。
以往这些东西都有曹安青为他准备,他无需惦记着,可是今年不一样,他本以为皇帝会在过完年之后再让他离开长安,虽然他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而且是主动提出来的,可哪里想到他父亲竟然那么决绝,距离过年没多久那道旨意却写的是流放三千里立即执行。
皇权啊,就是那么高高在上。
太子朝着几个跟着他的人歉然的笑了笑:“抱歉,稍等。”
他在路边折了几根枯草插在地上,跪下来认真的磕头。
“母后,又过年了,真的好快,你生前吃斋信禅,按照禅宗的说法人有六道轮回,你也应该早就轮回重新投胎转世了吧,不过就算是你还投胎在这大宁天下,应该已经认不出我,也忘记了前世。”
磕了头,李长泽站起来又俯身一拜:“这辈子一定不要再去那么在乎一个人,不然的话你还是会很辛苦。”
说完之后转身继续往前走,那几个看起来面无表情的人也继续跟着,这四个人中三个是廷尉府的高手,一个是大内侍卫,他们奉旨沿途保护李长泽,而他们的目的地是......西疆。
旨意上写的是西疆虎骨塔,那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位于定君山往北,虎骨塔这个地方历来都是重犯充军发配之地,他们要在那边修建城关,那是一片可怕的无人区,就算是有罪犯可以从虎骨塔逃出去也不可能活着离开,如果真的有人逃离,看守虎骨塔的守军连追都不会追,千里无人区,没有水源,连一棵草都没有,人走在那就和走进地狱没有什么区别。
最主要的是,看守虎骨塔的是唐家的人。
作为惩罚,李长泽必须走到虎骨塔,并且在虎骨塔停留半年时间才可以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去周游天下,他没有怨言也没有资格有怨言,从长安走到虎骨塔这样走的话要走半年以上,到了地方再停留半年做苦力,那时候的他应该已经再也看不出曾是太子。
“休息一会儿。”
领队的大内侍卫于争河往四周看了看,这个镇子很热闹,孩子们在四处疯跑,爆竹声声,虽然绝大部分人家会在大年初一的早晨才把春联贴好,可心急的人家门外已经两侧挂红。
“我去看看能不能买来些什么。”
于争河示意那三个廷尉戒备,他一个人走进镇子,在一户开着门的人家门外停下来,于争河看到院子里有两个老人正在收拾院子,一个洒水,一个扫,还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两位老人家,我是过路的官差,正好赶上年三十走到这,想问问二老,方便不方便卖给我一些饺子?”
“卖?”
老汉看了看老太婆,老太婆也笑起来:“官爷,你真是看不起我们普响镇的人嘞,快进来,今天是大年三十,饺子要到晚上守岁的时候才会包,不过既然你想吃,现在给你包,家里有现成的肉和菜,省事。”
“别别别,还是应该买的。”
于争河连忙说道:“实在是不好意思,路上若有能吃到饺子的酒楼我们也不会来叨扰。”
“进来!”
老汉瞪了他一眼:“你是因为你是官爷,你官大所以就你说了算?”
于争河道:“不是不是,只是觉得今天这日子叨扰确实......”
老汉道:“既然不是你官大说了算,那就是我岁数大我说了算,进来歇着,想吃饺子就等一会儿。”
官不拜民,可是于争河却抱拳俯身一拜,他此时此刻不觉得自己是官,只是个大宁的后生,而站在他面前的是两位大宁的老人。
不多时,廷尉府的人带着李长泽进门,于争河道:“我和邓远在门口,卓东来你去院子后边,杨挺你在院子里。”
吩咐完了之后看向那两位老人:“只需包一个人的饺子就好。”
“一个人的?”
老汉和老太婆两个人都楞了一下,看了看那五个人,老汉有些恼火:“你是觉得我家里穷吗?”
于争河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只准备他一个人的就好,我们不用。”
听到这句话李长泽也楞了一下,他看向于争河:“你.....来为我求一顿饺子?”
“求?”
老汉听到这句话微怒:“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多显贵,多了不起,既然进了我家的院子,要么都给我坐下来一起吃顿饭,要么就都给我走。”
半个多时辰后,屋子里,桌子上摆了六七盘饺子,满满当当,热热乎乎,热气让屋子里的视线都有些模糊,李长泽的眼睛也有些模糊。
他手上都是面,人生第一次学着包了几个饺子,笨拙的让他有些脸红,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很聪明的人学什么都快,可是这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事却根本做不好,他包的那几个饺子看着像是扭曲的小丑,而别人包的饺子才是形形色色的人。
“一起吃。”
老太太坐下来:“你们今天就暂时忘了自己是当官的吧,老太婆就不客气了,家里难得来这么多人,平日里也还好,今天可是大年三十......老太婆我可不想错过这热闹。”
“老人家,你家里人......”
“家里人都在了,只有我们老俩。”
老汉看了看李长泽:“我儿若还在家的话,他应与你一般年纪。”
李长泽刚要问你儿子去哪儿了,就看到老汉颤巍巍的起身,走到屋子里正东那面墙旁边,把挂着布掀开,布下边是一副皮甲,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只是皮甲上胸口位置有个洞。
“我儿曾是北疆战兵校尉,应该不比你们官小吧?”
“不比我们小,比我们大。”
于争河第一个站起来,朝着那副皮甲行礼,他站起来,三个廷尉府人也都站了起来,那皮甲擦拭的如此干净,可是浸透了皮甲的血迹是擦不掉的,这样的一副甲胄在,两个老人时常擦拭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比我们都大。”
四个人朝着皮甲先行军礼,然后又俯身一拜。
李长泽也站起来,看着那皮甲,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事没事,快坐下吃饭,一会儿饺子都黏上了。”
老汉走到一边拉开柜门,取出来一坛酒:“这坛酒是抚军司的人送来的,和那封信一起送来的......这好像是抚军司的规矩,战死在边疆的孩子们家里都会收到一封信,收到抚恤,收到一坛酒,他们说这不是祭酒,是庆功酒,因为大宁出征从无败绩。”
他抱着酒坛坐下来:“看你们行军礼,你们也都是战兵吧,我不问你们要去做什么,任务嘛,不能随便乱说,可是只想着,若我儿还活着,这坛酒该和谁喝?以前我嘴馋想尝尝,老婆子不让,她说这酒不能随便乱喝,得和对的人才能一起喝,谁是对的人?和他的同袍啊......他已经没机会和同袍同饮,我代他来,敬你们一碗酒,我儿的庆功酒只能是和他一样的大宁战兵一起喝。”
这碗酒,太重了。
李长泽端着这碗酒,看着不远处那一副有破洞的军甲,忽然间想到,原来众生皆苦。
他自然认得出来,那并不是校尉皮甲,抚军司的人来应该说的是校尉战死,那是大宁战兵的惯例,战死的人都会被称一声校尉,退役的老兵都会被称一声老团率,这两个可怜的老人,以为他们的儿子已经是校尉了,可那只是一件伍长皮甲。
战死的士兵是按照校尉规格抚恤,这是大宁皇帝陛下定下的规矩,当今陛下,李承唐的父亲。
所以他很清楚,所以他有些伤感。
“我儿原来在京畿道甲子营从军,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急匆匆的赶回家里来,说他是谁的亲兵来着,记不住名字了,那个人要调去北疆一个叫息烽口的地方,他们这些亲兵都必须跟着一起去,我儿还说,北疆就要打仗了,他可能会有一阵子回不来,等回来了就在家好好陪我们几天。”
老汉回头看向那副军甲:“他现在倒是天天能陪着我们了。”
李长泽本来还没什么反应,忽然听到这句话后楞了一下,脑子里嗡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闪了出来,片刻之后他的脸色就白的吓人,手都在微微发颤:“老人家,你儿子......是从甲子营调去的息烽口?”
“是啊,甲子营。”
老汉提到甲子营的时候格外的自豪:“咱们京畿道的战兵,拱卫长安,那相当于是天子禁军啊。”
李长泽感觉心口里炸了一下似的,再看桌子上的饺子好像一个一个的突然往外冒血,那些人是他调去北疆息烽口的,那些人也不是和黑武人战死的......
他转身就往外跑,疯了一样的跑了出去。
屋子里的人全都怔住,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
李长泽一口气冲出那院子,于争河等人也跟着追了出去。
院子里,老太婆在老汉身上打了一下:“你看你,把人家都吓着了,好端端的过节说这些做什么。”
老汉也是一脸内疚:“怪我,都怪我......”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我得用钱
于争河带着人追上来的时候李长泽正站在镇子口发呆,又像是被什么吓坏了,于争河并不了解这位前太子,他不是东宫侍卫而是东暖阁侍卫,他的职责是保护和监管,所以他对李长泽这个人始终抱着几分戒心与敌视,之所以选择他来做这件事不仅仅因为他是陛下信任的人,更因为他的能力。
于争河在成为大内侍卫之前在廷尉府做事,做到了百办,后来皇帝让韩唤枝挑个人进宫做内卫,韩唤枝的第一选择就是他。
于争河有着丰富的办案经验,有着极强的武艺,最主要的他能始终保持冷静。
在于争河接这个任务之前叶流云曾找他谈过一次,叶流云没有说要针对什么人针对什么案子,只是问了于争河一句话......你相信幡然悔悟吗?
于争河沉思片刻后回答:“我不相信任何突如其来的幡然悔悟。”
于是叶流云点了点头说:“就是你了。”
敌视,不是因为于争河仇恨李长泽,而是因为他必须对自己要监管的人保持敌视。
此时此刻看着李长泽脸上的惨白,于争河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那其中满满的都是恐惧,他却有些希望李长泽的眼神里不仅仅是有恐惧,应该还有愧疚。
“给。”
于争河把手里拎着的一个袋子递给李长泽,那是他们跑出来之后老汉又喊着追出来交给他的,袋子里是还带着温度的饺子。
“我不吃。”
李长泽看着那个袋子脸色更加难看,他闻到了饺子的气味,所以他脑海里又出现了饺子里往外冒血的画面。
这是巧合吧。
随随便便在一个镇子停下来,遇到的两个老人居然会是他害死的人的父母,那是一个他根本不知道名字的人,他曾经是那么高高在上,他怎么会关心一个小小的战兵伍长叫什么名字。
“是不是故意到那家去的!”
李长泽猛的看向于争河。
“是。”
于争河的回答很干脆也很直接。
“接下来你要走的路上,每一处停留的地方可能都和你有关,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如果有,也是人安排的。”
于争河把装满饺子的袋子放下,从怀里取出来一张地图展开:“这上面标注出来的位置都与你有关,而你却根本不知道都与你有关,如果你觉得有些残忍的话,那么就想想为什么会有这样残忍的事。”
李长泽怒视于争河:“你以为会吓住我?”
“我不以为。”
于争河把地图收起来,重新把那袋饺子拿好,捏了一个吃:“猪肉白菜,很香。”
李长泽猛的转身:“离我远些。”
于争河不再说话,而是和另外三个人一起吃那些饺子,一边走一边吃,所以饺子的气味就一直都在李长泽身边不远处,李长泽就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
“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于争河忽然问了一句。
李长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乱糟糟的,所以突然听到这句话后有些迟疑:“谁?”
“那副皮甲的主人。”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他叫徐渭安,如果还活着的话和你同岁,之所以让你经过这走进那户人家去看看,是因为陛下说,应该让你看看你曾经都做过些什么,而你做过的这些事,还要陛下帮你善后,徐渭安不是和黑武人作战的时候牺牲的,而是死于阴谋,他的死带着些耻辱,可是朝廷不打算给他耻辱,抚军司的人依然按照战死将士的标准送来抚恤,也没有告诉那两位老人他们的孩子做了错事,因为错不在徐渭安,他没的选。”
于争河把最后一个饺子吃完:“今天没有饭吃了,因为你选择了拒绝。”
李长泽猛的站住回头怒视着于争河,于争河并不躲闪,和李长泽对视。
他看着李长泽的眼睛认真的说道:“千万不要让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什么,你知道的。”
李长泽眼神闪烁了一下,转身往前继续走。
长安。
皇帝看向站在面前的叶流云:“你所选的路线朕看过了,你这样做,是想让他明白对错?”
“臣不敢乱想,臣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做,游历天下不仅仅是山山水水,还有人情世故,还有悲欢离合,如果只是看山水开阔心境,最终开阔到忘了自己做过什么只剩下开阔,那这游历也就失去了意义。”
“朕知道你怎么想的。”
皇帝坐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如果不是因为朕看出来那条路线上每一个你标出来的点都是什么意思,朕也不会答应。”
他放下茶杯:“你们都不信他。”
叶流云跪下来:“臣有罪,但臣不信。”
皇帝叹息一声:“你们没做错什么,起来吧。”
叶流云却跪在那没有起来。
“你还有什么话说?”
“臣有一件事想请示陛下。”
“说。”
“如果大皇子在半路上遇到了危险,会是谁下的手?”
叶流云抬起头看向皇帝,他想看看皇帝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如果他在半路上遇到危险会是谁下的手?”
皇子微怒皱眉:“你认为会是朕下的手?”
他反问了一句,然后忽然间明白过来什么,原本有些怒意的眼神变了,他是皇帝,没有人比他的思维更缜密没有人比他的反应更灵敏,可他不是神,所以总会有他没有去触及的地方,更因为李长泽是他的儿子,就算他不喜欢,也会想着那是朕的儿子再差还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