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可沈冷没有告诉别人他也去见了洛西门。那天在军驿,沈冷看到了醉得一塌糊涂的洛西门,从南疆选送到长安的这位新秀已经没了丝毫的信念,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知道你很清醒,哪怕你看起来已经烂醉如泥。”
沈冷在洛西门面前坐下来,从怀里取出来一本刀谱放下:“这是我练刀的时候沈先生交给我的,后来我得楚先生指点将刀谱也略作修改,如果你觉得自己还能用得到就收起来,可是这种刀法不好练,你得先要放下一些什么才行。”
洛西门看向沈冷:“放下什么?”
“现在,还有过去。”
沈冷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忘记你曾经得到的那些荣誉很难,忘记你刚刚遭受的羞辱更难,你是被南疆寄予厚望的新秀,可却被一个西域人打败,我知道你有多痛苦,大概能体会到,虽然我并没有败过。”
这话说的有些欠。
沈冷道:“我把刀谱留下,你若是还想做个男人那就站起来,如果你觉得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我不介意再给你留些酒钱。”
“我该怎么做!”
洛西门猛的站起来,眼睛死死的盯着沈冷:“大将军,你教我!”
“去北疆吧,你不再是五品将军了,而是一个普通的北疆斥候,用三年的时间在北疆冰天雪地锤炼自己,用杀黑武人来磨砺自己,如果三年后你没有站起来,那么把刀谱烧了吧。”
沈冷转身往外走,洛西门在沈冷身后喊了一声:“我能跟你吗!”
沈冷摇头:“现在还不行,我手下不要废物。”
洛西门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看着远去的沈冷,又看了看那本刀谱,许久之后他俯身将刀谱拿起来,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转身进了房间,认认真真的洗了澡,把将军甲和战服全都脱下来装进箱子,亲手送到了兵部,在兵部,他要了一身普通战兵的军服装进背囊,头也不回的朝着北方走去。
在北疆,他变了一个人似的,像沈冷说的那样,用冰雪淬炼自己,用杀人磨砺自己。
几年后,他和那位账房先生从北疆一同归来,路上的时候账房先生问他你这次回长安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洛西门摇了摇头回答:“没有。”
“如果你在长安再次遇到击败你的那个人呢?”
沉默片刻后的洛西门摇了摇头:“不重要。”
“什么重要?”
“我可以去东疆了。”
洛西门看向账房先生:“告诉大将军说,我现在不是个废物。”
账房先生大笑起来:“你放下了。”
洛西门又摇了摇头:“当然,如果能把那天战败的耻辱挽回,更好。”
长安。
大街上百姓们已经发现了不对劲全都避开,街上就显得空荡荡,本来街上人就不多,绝大部分人都去看陛下,这条街就变成了最好的战场。
“巧合吗?”
洛西门往四周看了看:“再往前走几里的地方,同一条街,你就是在那击败我的,你说打我的左肩,你就能打我的左肩,你说打我的小腹,你就能打我的小腹,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一文不值了,就算是一头扎进水井里可能都不会有什么水声,我甚至没有勇气去想把失去的颜面争回来,因为你确实让我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你我之间的差距,那时候看着,就好像是大宁和楼然的差距。”
大野坚深吸一口气,回答:“现在也一样。”
他轻蔑的哼了一声:“才几年而已,你以为你能击败我了?弱者恒弱,强者恒强,从你念念不忘想要击败我就能看出来,你不是我对手,永远也不可能击败我。”
洛西门笑了笑:“你真的没有你想的没那么重要,我只是顺手而已,我回来可不是针对你,我回来是要混江湖的。”
他迈步朝着大野坚走过去:“不过能顺便把你击败的话,我应该会很开心才对。”
大野坚迎着他走:“那你就试试自己能不能开心的起来。”
如果此时有一阵风起的话,会显得更加肃穆些,似乎也更适合这种决斗的气氛,可是并没有风来,天气好的让碧空如洗,让白云如画,若依如果有泼血,可能也会加倍鲜艳。
洛西门放下手里的长刀,虽然长刀已经战意甚浓。
既然要打,既然要想争回来,那就要像当年那一场比试一样。
大野坚看着洛西门把长刀戳在地上,眼神里闪过一抹疑惑:“我之前和你交手的时候就在想,你的刀法不对劲,更像是用槊,那时候我就应该想到,当年的你就是以善用长槊而成名,现在看起来你的刀法没有丝毫进境,还是如当年一样。”
洛西门没回答,只是大步而来。
大街一侧,几个青衣人落下来,他们看到了那两个即将动手的人,他们几个刚刚从另外一条街上赶过来,陛下已经安然出城,城外数万禁军也已经开拔,此时此刻,长安城里只剩下一些未了之事未了之人,百姓们在看着陛下,如果在这种时候让长安城里乱起来,显得宁人多无能?所以盖昊布置的那些根本就不可能真的动起来,不管安排的多少都会被按下去。
看着陛下出长安的那些百姓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不对劲的事,不该他们看到的,他们永不会看到,他们只需要看到大宁有多强盛就足够。
大青衣甲看着陛下出城之后松了口气,然后带着他们返回,到了这的时候正巧遇到小青衣六拦住了大野坚,所以连他都不得不在心里感慨一声......有些时候真的会有因果。
“上楼看,点些酒菜,有些饿。”
大青衣甲转身进了后边的酒楼,大青衣乙跟着进去,账房先生和另外一位大青衣则有些不放心,虽然他们俩在当初大野坚击败洛西门的时候都不在长安,可他们俩都知道心魔有多可怕,也都知道想击败当年轻而易举击败自己的人有多困难。
“信他。”
大青衣甲的声音从楼内传出来:“点上他喜欢吃的菜,等着他就是了,强者不会恒强,弱者也不会恒弱,强者懈怠就会被弱者追上,这才是正确的道理,强者不自重那还叫强者?”
账房先生和大青衣丁对视了一眼,然后转身上楼。
四个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大青衣甲点了酒菜,然后看向账房先生:“你结账。”
账房先生:“凭什么?”
大青衣甲道:“凭我不领工钱。”
账房先生:“......”
大青衣甲看向窗外街上那场对决,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等长安城里的事告一段落,我还是要走的。”
他看向大青衣乙:“你走不走可能还不一定。”
大青衣乙耸了耸肩膀,没回答。
大青衣甲继续说道:“可是他一定也会走的。”
他看向大街上的小青衣六:“他该去下一个地方证明自己了。”
“中你左肩。”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了小青衣六的声音,所以同时看向窗外,那一拳已经打中,快到他们转头看过去已经不可能看到发生过的事,可是他们看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
“中你小腹。”
“中你左胸。”
“中你脸!”
砰!
小青衣六一拳打在大野坚脸上,大野坚的身子横飞出去又撞在旁边的铺子窗台上,人落地的时候脸都有些扭曲,他挣扎着站起来,背靠着墙壁,肩膀都在剧烈的颤抖着。
这怎么可能?
几年前被他轻而易举击败的人,却在今天把那天他给予对方的羞辱如数的还了回来。
“觉得不可思议?”
小青衣六朝着大野坚走过来:“如果你想以后再次击败我,我建议你也去过几年非人的日子,而不是迷失在权谋和锦衣玉食中,我比原来强了,可你比原来弱了,所以你说的强者恒强弱者恒弱是错的,这几年你练功的时间比原来少了多少?你看,老生常谈说起来确实无趣,你的脸都被我气白了。”
大野坚怒吼一声:“那也可以杀你!”
砰!
大野坚的身子再次倒飞回来,这一拳打中了他的心口以至于出现了窒息,他的脸色憋的铁青,窒息让他的力气迅速流失。
小青衣六走回去,伸手把那把长刀拔出来,转身看向大野坚:“但我不打算给你再次击败我的机会,我知道一个人发了狠有多可怕,像我这样。”
刀锋向前,那不是刀技,那是槊击。
噗!
刀锋刺穿了大野坚的心口,长刀没入一多半,连墙都刺穿。
小青衣六缓缓吐出一口气,想了想,然后叹息:“也没有预想之中的那么爽。”
说完这句话之后转身,也没有把刀拔出来。
刀不要了,以后还用槊。
“我的槊其实很强,真的。”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更新换代的江湖
那把长刀连厚实的墙壁都戳了一个洞,大野坚眼睛睁的圆圆的,那张脸因为挨了一拳而变得扭曲,扭曲也扭曲不了脸上的不可思议,他怎么都不会相信他会死在这,他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一个有巨大野望的人,一个想改变一个国家的人,他以为自己已经开始走并且走出了一段距离,从不会想到会死于一个小人物之手。
没错,在他眼里洛西门这样的人也是小人物,一个曾经被他轻易羞辱的人就是一个小人物,他是一个很谨慎小心的人,也是一个时时刻刻都告诉自己务必要记住对手模样的人,他没有记住洛西门,是因为他觉得洛西门完全不配做他的对手,还没有资格在他的记忆力占据一席之地,他的脑海里都是谁?是大宁皇帝李承唐,是伽洛克略,是沈冷那样的人,而不是什么洛西门。
长刀犹在。
大野坚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在死去之前脑海里莫名其妙的出现了一个词......镜花水月。
大宁就是大野坚的镜中花水中月,如果他没有来过大宁没有到过长安,可能他心里的野望没有这么大,可他来过了,见到了这里有多美好有多繁华,有多富足有多安宁,所以他渴望把他的家乡也变成和大宁一样的美好一样的繁华。
他期待着自己成为那个旷世英雄,他们楼然人眼中的旷世英雄,他甚至无数次想过有朝一日他站在高高的地方享受万民朝拜,享受山呼海啸一般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为了成为这样的旷世英雄,他不断的算计着,算计着黑武人算计着吐蕃人,算计着楼然人也算计着安息人,他还想算计宁人。
当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镜中花消失了,水中月也消失了。
黑暗开始笼罩,他竟然没有一点点疼痛的感觉,也许在最后这一刻的心死比身上的疼痛更疼。
小青衣六没有拔出那把刀,也没有再看大野坚,用他自己的话说......报仇也好,雪耻也好,杀了大野坚之后却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爽,也许是因为早就在北疆三年的厮杀之中让这种仇恨感淡了,也许是他的眼界里已经没有大野坚的容身之处。
他的眼界更高,目标更大。
走上那家酒楼,小青衣六看了看桌子上的菜不禁有些惊喜。
“居然还点了我爱吃的?”
账房先生叹道:“本来是没想点的,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所以怕点了浪费,后来大青衣甲说点吧,大家每个人多吃一口就吃完了。”
小青衣六:“......”
他坐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账房先生问:“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小青衣六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有一种想吟诗一首的冲动。”
账房先生道:“那你吟啊。”
小青衣六摇头:“我想吟却吟不出来,就让时间擦去那块阴霾。”
账房先生看了他一眼:“可以啊。”
大青衣甲叹道:“去北疆的人回来之后一个个都这个德行?”
账房先生笑了笑:“北疆才是男人玩的地方。”
大青衣甲:“男人玩男人?”
账房先生:“......”
大青衣乙忽然笑了笑道:“要不然喝一杯吧,今天总是值得庆祝。”
账房先生从袖口里掏出来那个小小的算盘,刚要打一打,大青衣乙一把将算盘抓过来,招呼了伙计一声,小伙计连忙跑过来,大青衣乙把那算盘递给小伙计:“银边镶金,值几个钱,尽管上酒,什么时候这算盘折算的银子花完了就可以不用上酒了。”
小伙计都懵了,哪有人用算盘顶账的,虽然话是这么说,他又怎么确定这算盘上的银子是真的银子,金子是真的金子?虽然这几位看起来是体面人,但是这种奇怪的顶账还真是第一次遇到,他为难的看了看大青衣乙,账房先生却坐不住了,一把将算盘夺回来,把钱袋子仍在桌子上:“按这个上酒,什么时候银子用完了什么时候停。”
小伙计连忙把银袋子打开,沉甸甸的,想了想应该不少银子呢,打开看了看,全都是铜钱,加起来也没就二三百文钱的样子,虽然买两坛酒是够了,可这钱的数目和那家伙甩出来钱袋子的气势完全不匹配啊。
大青衣乙叹了口气:“你就不能大方一回?”
账房先生摇头:“不能不能,我是干这个的,让我花银子出去,花一个铜钱我都心疼,我在北疆的时候积累巨富,存下来满满当当一屋子的银子,那是成就,你们不懂那种感觉。”
大青衣甲:“然后银子都被充公了是吧。”
账房先生楞了一下:“你管的着吗?”
不多时酒就端了上来,两坛酒,这个价钱买来的两坛酒自然也不是什么出奇的好酒,对于大青衣甲和大青衣乙来说,酒不喝好酒,茶不喝好茶,是一件非常无趣无品的事,可是在账房先生看来,酒这种东西,有酒味就得了呗,当初他在北疆的时候最初手里没有一点钱,硬是靠着他一点点的去赚一点点的去攒,真的攒出来满满一屋子的钱,他和别人不一样,他不懂武艺,也不是不懂,就不是练武的那块料,小时候大家一起练武,人家都是看几遍就学会了,他比别人更刻苦也无济于事,就是反应慢,也不是反应慢,脑子里反应的过来,可是拳脚跟不上。
所以后来他干脆就不练武了,他发现自己记忆力特别好,于是就安慰自己那就做一些自己擅长的事。
后来别人都去做了和习武有关的事,他跑去北疆做了最苦的事,攒钱。
但是攒钱有成就感啊,特别有成就感。
只是等另外一个人打着光明正大的旗号到了北疆,一把就把他攒下来的满屋子的白银都拿走了,他还没办法说什么,因为那确实是光明正大的旗号,可是这笔钱既然用在了打黑武人身上他就觉得很满足,一想到那些钱会变成北征将士们手里的食物,身上的衣甲,杀敌的兵器,他就满足的不要不要的。
可是到现在为止,不舍得花钱这种习惯,依然无法改变啊。
他和大青衣甲大青衣乙不一样,那两个家伙一直体面,不体面受不了,而他不一样,沈冷是假抠门,他是真抠门,不但对别人抠门对自己更抠门,在北疆曾经有一阵子他一壶酒可以喝几个月,喝一点就兑水进去,几个月之后也就是闻着还有淡淡的酒味,但他却并不在意。
酒倒满。
大青衣甲看向账房先生,笑了笑:“这杯酒,与你在北疆无关,与你回长安无关,与你今日算计这一切都没有失算也无关,只与你是你有关,你活着归来。”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微微泛红。
“妈的。”
他骂了一声:“年纪大了吧。”
大青衣乙也笑了笑,举杯:“那就敬我们年纪大了,还能团圆。”
“敬团圆!”
几个人一起举杯,这杯酒喝的就无比珍重。
“你是要走的。”
账房先生看向大青衣甲:“你暂时回来,是因为这个特殊的时期,长安城里已经没有了流云会,但必须还有第二座楼,我昨天看,咱们的楼已经快差不多了,再有一个月楼就能开张营业,迎新楼已经是过去,青衣楼才是未来,属于流云会的时代过去并不是陛下放手,而是陛下在更新换代,军中在更新换代,江湖中人也一样,流云会的兄弟们已经可以从暗道转到明面上,我们来接班,将来还会有人来接我们的班,我们又到了明面上。”
他嘿嘿笑了笑:“是不是害怕我心里不平衡?咱们兄弟当中我是最没出息的那个,你们个个功成名就,唯独我一事无成,可你却在担心我觉得委屈,我回到长安了啊,我委屈什么,况且流云会那个头儿后来可是刑部尚书,难道我将来就不能是刑部尚书?”
大青衣乙噗嗤一声笑了笑:“好大的志气,对这个志气我有一番评语。”
“评来!”
“四个字,滚你的蛋。”
“喝酒!”
“喝酒!”
第二杯又一饮而尽。
账房先生又看向大青衣乙:“你也尽快走吧,这次留下一段时间就够了,我还指望着你给我腾地方呢。”
大青衣乙笑道:“你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账房先生呸了一声:“对了,我听闻外界都传扬我们全是绝世高手?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其实不会什么武艺吧。”
“没有人知道。”
大青衣甲喝了口酒后淡淡的说道:“主要是我们怕丢人,所以一直都说大家都很厉害,假话说的多了,信的人也就多了。”
账房先生叹了口气:“唉......”
大青衣乙问:“为什么叹息?”
账房先生道:“若是让人家知道了,名闻天下的开枝散叶天边流云之一的叶抚边并不会武岂不是个大笑话,我这还怎么从你手里接管江湖。”
他看向大青衣乙:“你当初没在江湖上帮我吹过牛逼吧?”
大青衣乙笑起来,他当然是叶流云,所谓的去了北疆的叶流云,他笑了笑道:“我是没有帮你吹过牛的,当然我也不是觉得吹牛不好,主要是我把你忘了。”
叶抚边哼了一声:“无耻。”
叶流云看了看那些酒,有些不能忍,于是摇头,从袖口里取出来一张金叶子放在桌子上:“伙计,还是把你们的好酒上来吧。”
大青衣甲楞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袖口:“你忍不了,为什么从我这拿钱?”
叶流云笑了笑:“反正都是袖子,谁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