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4章
这件事过了几天之后,孟夫人脸色发白的从外边回来,看到在院子里喂鸟的孟老板就急了,上去抓着他的衣服大声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孟老板连忙拉着她进了屋子里,然后冷子就听到了屋子里的争吵声,孟夫人的怒骂声,然后就是嚎啕大哭的声音。
那时候的小沈冷还不知道孟夫人为什么那么着急,为什么那么生气,也不知道她问孟老板是不是你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两天,小沈冷去南平江码头送货的时候才知道,隔壁大河镇出了大事,待人和善的宇文大老爷一家被灭门,人们都说被抢走了几万两银子,一家老老小小一百多口无一幸免,连两三岁的小孩子都没有放过,水匪残忍的把小孩子开膛破肚,说是那天宇文家里的血腥味重的让路过的人都一阵阵呕吐。
小沈冷听到这个消息后愣了很久,他和宇文家的大老爷当然不熟悉,只是记住了那个戴着红围巾在门口和和气气的笑着,给每个人发红包的男人模样。
那时候的小沈冷只觉得,谁对他好都应该记住,那年也是第一年沈先生来孟老板家里进货,他也记住了沈先生。
在南平江边,小沈冷学着大人的样子,插了三支香,烧了一些纸钱。
他不知道大人门烧纸钱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说的是什么,可觉得应该说几句,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几个字......愿你来世平安无灾厄。
三年后,小沈冷被沈先生带走离开鱼鳞镇,他知道了孟老板就是百里屠,知道了宇文家就是孟老板带着人灭门的。
明白过来之后他再回忆,才想起来那天为什么孟老板的伙计们会故意在宇文家的大院里走走看看,宇文家里好客待人亲善也没有多说什么。
然后小沈冷又明白过来,孟夫人为什么那么生气那么愤怒的抓着孟老板的衣服质问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宇文向和她父亲的关系很好,两个人称兄道弟,对于她来说,宇文向算是她的叔伯。
为什么沈冷在那时候坚信他的亲生父母一定是被水匪杀了的?因为他很小很小的时候知道了水匪有多残忍有多凶悍。
安城县。
沈冷走在大街上,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进了一家茶楼,醒悟过来的时候小伙计正在问他需要些什么,他随意点了一壶茶,然后问了一句:“你认识县衙的师爷宇文小策吗?”
小伙计笑道:“那当然认识,在咱们安城县,谁不认识师爷?那可是大好人,整个安城县没有一个人不说师爷是大好人。”
沈冷问:“为什么?”
“客官,我给你举个例子。”
小伙计笑着说道:“前年,东村那边有一户孤老家里的房子年久失修,冬天大雪压塌了房子,村子里正把消息报到县衙,是师爷自己掏钱给那位孤老重修了房子,在那期间,这位老人一直都住在师爷家里,一日三餐都是他亲自照顾着。”
“就拿我们店来说,我们掌柜的他老母亲有哮喘的病,师爷每次出门都会带药回来,没有收过钱,我们老夫人看见师爷,比看见自己儿子还亲。”
小伙计道:“师爷在我们安城县已经这么多年了,谁家里有个困难,师爷都是第一个出现的,他那点微薄的薪酬都用来做善事了,自己省吃俭用的。”
小伙计叹道:“街上的刘屠户说过,师爷一个月在他那买不了两次肉,每次还都是捡着最便宜的买,还买的很少,刘屠户都看不过去,想送他,他不收,说收人东西心里不踏实。”
“逢年过节,他家里去的人最多,可是每到那时候他就躲出去不在家里,什么礼都不收。”
小伙计道:“师爷说,安城县是他家,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他亲人,他不帮亲人,帮谁?”
沈冷点了点头,长长吐出一口气。
第一千三百六十三章
交代
宇文小策在安城县的名声没有一丝瑕疵,这样的名声是买不来的,也威胁不来,是他在安城县这二十年来持续不断的付出换来的。
货真价实,也毋庸置疑。
所以沈冷真的不愿意去怀疑这样一个人,可是却不得不怀疑,这是沈冷的弱点,沈冷有时候都会自嘲说自己是个烂好人。
安城县,厢兵营房。
宇文小策缓步走进来看了一眼坐在那还在读兵书的薛城,俯身拜了拜:“将军。”
薛城笑了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还如此客气?”
“将军还是一成不变,午饭后都会看这些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兵书,这些书就算是让将军你现在默写出来,只怕也会一字不差了吧。”
薛城笑了笑:“倒写也会一字不差。”
他放下兵书:“习惯了,我领兵多年,不敢懈怠,不敢露怯,当初只是想着,若是和手下人一起商讨军情的时候,手下人引经据典,我却完全不知道人家说的话出自何处,岂不丢了大宁甲子营将军的脸,甲子营是什么?是天子脸面,甲子营的将军更是天子脸面,不能被人比了下去,所以我才会把能看到的兵书都仔细看,这样,不管下边说引用哪一本书里的哪一句话,我都能说得上来,当初想着,陛下重用我,我若是丢了陛下的脸,我自己都会受不了恨不得一头撞死。”
宇文小策道:“可是将军已经不是甲子营将军了,也不会再和手下人去商讨军情,演练阵法。”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习惯了。”
薛城道:“有些习惯是刻进骨子里的。”
他看了一眼那本兵书,已经泛黄,书页都是用线穿起来的,已经不知道换过多少次线。
“这本临阵十六策是当年我到长安陛下赐给我的,写这本兵书的人是前朝楚时候的名将魏无恙。”
他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陛下说,魏无恙是楚时候的中流砥柱,陛下赐给我这本兵书,是希望我也能成为大宁的中流砥柱。”
宇文小策道:“那个时候,将军确实是,长安城里有大将军澹台袁术如定海神针,而京畿道内将军便如擎天之柱。”
薛城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每个人都有老的时候,我也难逃岁月,陛下依然有当年的雄心壮志,我现在却已经老老垂暮......其实说起来,我知道陛下的心意,他安排澹台草野来就是想给我一个体面,没有任何污点的退下来,挺好。”
宇文小策道:“将军什么都知道,可偏偏......”
“人情啊,多可怕的东西。”
薛城低下头看着那本兵书:“陛下待我,是知遇之恩,杨皇后待我,是救命之恩,我这个人偏偏就这一点不好,不敢忘恩......杨皇后出事之前几年就已经预料到她会有事,所以派人给我送来一封信,她将杨家在京畿道的很多财富藏匿之处都告诉我了,对我也别无所求,只想让我保太子殿下。”
他看向宇文小策:“其实你我是一样的人,如果不是你念着当年我救你,你早就走了的,以你之才,恐怕内阁里做主的那个轮不到赖成。”
宇文小策笑了笑:“将军又说笑,我哪有治世之才。”
薛城问:“这些话来来回回的说了很多次,你我就不要互相吹捧了......你来见我,是有什么事?”
“将军,我可能......暴露了。”宇文小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脸色依然平静,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
“我来是想告诉将军,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事,将军千万不要鲁莽行事,没有人能轻易猜到将军藏身于此,只要等到沈冷和叶流云他们走了,将军再出去,没人能奈何,我出事之后,将军切记,要忍耐,要克制,决不可冲动。”
薛城听到这些话脸色已经变得发白:“你是露了什么破绽?”
“不算吧。”
宇文小策道:“是我忽略了一件事。”
“是什么?可有补救?”
“没有补救了,有些迟了。”
宇文小策走过去给薛城倒了一杯茶,双手递给薛城:“将军你坐下来好好听我说,不要激动,不要紧张,更不要害怕,听我和你说完。”
薛城张了张嘴,最终点了点头,捧着那杯热茶坐下来:“你说。”
宇文小策在薛城对面坐下来,缓了缓,似乎是在整理着思绪,片刻之后他微笑着说道:“将军刚刚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补救,我想了想,其实,恰恰是因为我在补救所以才可能暴露了。”
“将军在和风细雨楼动手,我帮将军把后续的事补救,顺便把甲子营里那些可能危及到将军的人也除掉了,很干净,线也断的很完美。”
薛城道:“那你为什么会暴露?”
“因为我忽略了......完美。”
宇文小策道:“我以为只要我做的足够谨慎缜密,把一切漏洞都赌上,沈冷他们就不可能查到什么,可是刚刚沈冷来找过我,和我聊了一些话,虽然像是些无关紧要的,可我确定沈冷在怀疑我了。”
“说来也可笑,他们其实不知道该主要怀疑谁,所以只能是我......因为整个安城县的人都知道我做事缜密,都知道我事无巨细都习惯了亲手安排,沈冷问了我一些关于甲子营的事,我故意把话题转移到了本县有多少军户,可正因为这样,我暴露的不是我做了些什么,而是我的能力,而且不是现在暴露的,一直都在暴露,还是那句话,他们没得可选的时候,那就选择最像的那个人去怀疑。”
宇文小策道:“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因为自己做事太完美而被怀疑。”
薛城猛的抬起手抓住宇文小策的肩膀,手指都在发力,所以手背上青筋毕露。
“你一定有办法!你那么聪明,你想法那么多,那么严谨,你定会想到办法的对不对?!”
“将军不要太心急。”
宇文小策认真的说道:“从现在开始将军不要再去做任何事,我也不会坐以待毙,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保护我自己,我以前和将军说过的,我不会走在将军身前,我还说过,有朝一日将军去了,你的后事一定是我来主持操办。”
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了一句。
“别人我信不过。”
“别人你信不过。”
宇文小策笑起来:“所以将军只管好好在这修养,如果我实在扛不住了,我会想办法解决,万一......万一我走在将军前边了,我的后事就交给将军了。”
薛城猛的摇头:“我不答应!你比我年轻那么多,你怎么能走在我前边!”
“世事无常。”
宇文小策道:“将军,不要那么刚愎,你不喜欢我这样评价你,还因此被你骂过,但你确实如此,这是你的缺点,我这次来其实还有一句更重要的话想说......将军,放弃扶持李长泽争江山的事吧,那不现实,没有人是陛下的对手,别说陛下是陛下,握有整个大宁的力量,就算陛下和我们拥有的一样多,我们依然赢不了。”
“我......”
薛城张了张嘴,后边的话却说不出来。
“李长泽不可能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他会把大宁带下下坡路,这不是将军想要看到的,也不是我想要看到的,将军,当年因为我熟悉江南道,你让我安排追杀沈小松,我答应了,因为那要杀的只是个人,无关朝局,无关国家。”
薛城道:“我不能让你出事,就因为当初我救了你,你放弃了自己的前程甘愿留下来,就屈身在这安城县事事为我谋划,你为我付出的太多了。”
“将军不要这么想。”
宇文小策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何时不报?泉水枯竭的时候,也就没法报了。”
他再次俯身一拜:“况且,将军也不用那么内疚,心甘情愿的事,何必内疚。”
他转身出门:“只是将军若做些什么冲动的,让我不能安安心心的自救,我会埋怨将军的。”
“好好好。”
薛城急切道:“我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管,我就老老实实的在这修养,我连门都不出。”
宇文小策笑着点头:“那最好。”
说完之后离开。
薛城看着宇文小策的背影自言自语的说道:“可若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就算搭上我和整个京畿道,搭上万千人,也要给你报仇。”
安城县,茶楼。
沈冷坐在那一口一口的品茶,可是神情还是有些飘忽。
林落雨从外边进来,缓步走到他对面坐下来,看着那张纠结的脸,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这个世界上的对与错如果都很单纯就好了。”
沈冷看了林落雨一眼:“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
林落雨问:“那你认为,对与错应该多单纯?”
“对的,无人反驳,错的,无人怜悯。”
林落雨道:“那人该多无情?”
沈冷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为难,所以我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廷尉。”
林落雨道:“韩大人听到了这句话应该不会开心......一个可恨的人做了些让人觉得可敬的事,那么这个人是可恨还是可敬?”
沈冷:“你知道了?”
林落雨叹道:“这个安城县就那么大,能怀疑的就那么几个人,这就是他们自己都忽略了的地方,做事最完美的那个,恰恰可能是坏事做过最多的那个,因为他连做坏事都会很完美。”
沈冷嗯了一声:“我知道,其实想想我不是担心怎么办这个人,是担心办了这个人,安城县的百姓们怎么办,他们是不会相信宇文小策是个坏人的。”
“有些时候。”
林落雨道:“法权,不用百姓理解。”
她语气平淡的说道:“百姓都理解的是情不是法,所以你确实真的不适合成为一名廷尉。”
沈冷叹道:“那就交给廷尉府好了。”
他舒展了一下双臂:“毕竟查案是廷尉府该办的事,而我来,主要是挖钱。”
第一千三百六十四章
剑
第二天,陈冉拎着一兜子蔬菜从外边回来,正在院子里练功的白牙看到陈冉后俯身一拜:“陈师傅。”
陈冉懵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牙道:“一见到你,我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澎湃而出难以抑制。”
陈冉:“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过来我闻闻是不是吃屎了。”
白牙道:“不是,今天一早我和叶大人没事闲聊,说起来现在大宁江湖上的高手大家,叶大人问我最近可是涌现出来什么了不起的新秀,我想了想,最近这些年能让我刮目相看的也就开创出大运裆术的陈大家你了。”
陈冉眼睛眯起来:“要不然我现在开始教你?”
白牙:“有没有什么要领直接说。”
陈冉指了指院子里那块磨盘:“你,把这玩意栓在你裆下,拖着走,什么时候能到如入无人之境的地步,就算是出师了。”
白牙笑道:“请陈大家展示神功。”
陈冉叹道:“这种神功不能轻易展示,我传你口诀就是了。”
白牙噗嗤一声:“还有口诀?”
陈冉一本正经的说道:“自然有,你好好记住,每日深蹲五十次,蹲起的时候还要提臀夹菊,这是最初的训练方式,坚持三个月之后,你自会体会其中妙处。”
白牙:“我怎么感觉你说的很正经的样子。”
陈冉嘿嘿笑了笑:“练去吧你。”
白牙看了看他买来的菜:“你这一大早出去买菜做什么?”
陈冉道:“冷子不知道发了什么邪,说要请安城县的县令县丞还有师爷吃饭,还要亲自动手做,你说奇怪不奇怪。”
白牙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一起过去看看。”
距离县衙大概一里半远的民居之中,院子里有一棵很高大的槐树,红怒站在一根只有大拇指粗细的树枝上,树枝有轻微的摆动,她就像是一只落在树杈上的红蜻蜓一样随着树枝上下轻摆,树枝上就如同没有压力一样。
她手里拿着一个千里眼朝着县衙方向看着,从早上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动,已经差不多有半个时辰。
青鸾端着一碗面条从厨房出来,抬起头看了看她:“下来吃饭,换我了。”
红怒从树上飘然而落,红裙飘动的时候,犹如天仙。
青鸾把那碗面递给红怒,接过来千里眼往上一掠,她站在树上替换红怒盯着县衙那边。
“连续两日了。”
红怒看向站在门口的信王:“对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不光是沈冷他们,连那些暗中的人也没有。”
信王点了点头:“小隐村的事之后,表面上看起来似乎线索都断了,可实际上很多事都已经到了没退路的时候,沈冷他们没有线索会怎么办?”
从厨房里出来的白凰道:“没有办法,那就只能直接朝着安城县的官员们下手,最简单了。”
信王嗯了一声:“就看沈冷什么手段了。”
就在这时候站在树上的青鸾忽然轻轻叫了一声:“这才一早,县衙里有人出来了,上了一辆马车,像是师爷宇文小策。”
“我去吧。”
红怒放下手里的面碗:“闲了两天都有些难受,我出去溜达一圈。”白凰道:“我们三个之中,唯有你去不得,他们都知道你的样子,你一出现在大街上立刻就会被重新盯上,哪怕沈冷他们不会再抓你,可被发现的话依然会让事情变得麻烦起来。”
她从门口摘下来一把油纸伞:“还是我去吧,你这个小麻烦就留在家里吧。”
红怒哼了一声:“你才是麻烦。”
树上的青鸾指了指:“往东去了。”
信王走到院子一侧的石桌旁边坐下来,沉思了片刻之后说道:“我的事昨天都和你们说过了,所以......咱们得加快一些进度。”
昨天他收到从南疆的来信,他夫人的病情忽然开始变得加重,虽然靠着南疆那边的沈家医馆在医治,可是沈家医馆的人判断他夫人最多还有一年左右可以坚持,从这走到南疆就算是风餐露宿昼夜兼程的赶也要好几个月,信王已经没时间再等下去了。
“我会尽快把薛城挖出来。”
信王坐在那沉默了一会儿:“这是对我兄弟的一个交代。”
他说的兄弟,也许不是死在农场里的陆王。
“东主放心,看起来只要把安城县县衙里的人动了,薛城就会坐不住。”
红怒道:“而且可以确定薛城就在安城县,风吹草动他都感觉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