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陡峭山壁高耸入云,整座山呈现异兽之形,左边山壁斜伸出去的一块巨石如蜿蜒腾飞的腾蛇,腾蛇旁边则是一只巨大石龟,龟蛇合称为玄武。右边山壁笼罩在漆黑魔雾之中,同样杀气腾腾刻有无数异兽。
这些异兽汇聚在一起,几乎能藐视苍天、气吞山河。
山壁面前,出现一抹雅致的青衣,山边青树枝丫上挂着雪色花朵,落了一树雪在来人肩头。
一青一白,共同出现在此处。
满地花叶若堆雪,雪落入泥,玉昭霁侧身,邀请希衡:“我已叫人收了画舫,你既已醒来,久居画舫可不是我的待客之道。”
“多谢。”希衡仍看着眼前的太子行宫。
玉昭霁任由她看,如果她喜欢,提出要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就算是意外之喜。
希衡避开眼睛,不再唐突多看,但仍免不了问一句:“行宫上的石雕,是历任魔皇的异兽真身?”
她的目光由下及上,山壁最顶端是黑日悬天,玄武苍龙都位居黑日之下。
黑日是太阳烛照,也就是玉昭霁的异兽真身,如今他是本任魔族太子、魔族实际的掌权者,所以这轮黑日便在最高顶,俯视诸位魔皇。
“是。”玉昭霁回答。
他顺着希衡的视线,发现她的目光落在黑日上。
“好看么?”玉昭霁一问。
希衡本要恭维一二,却立即察觉出此话中的陷阱。
那是玉昭霁的真身石雕,她若夸赞,便是如同夸赞玉昭霁俊朗非凡,以如今二人的关系来看,夸他有些不妙。
可若不夸赞,不是为客之道。
希衡纠结一瞬,最终选了折中回答:“太阳烛照之威,自然无比煊赫。”
她有意避开玉昭霁问话中的“好看”之类的词语,玉昭霁却颔首,仿若听不出希衡的折中意味:“你喜欢就好。”
希衡察觉出了玉昭霁的难缠,沉默以对。
幸而,玉昭霁也有分寸,神色冷然:“不进去吗?希衡。”
希衡自然要进去。
但进去之前,她收好心思,以手结印,手中印记连动天地,权作是对魔族历任魔皇行拜谒之礼。这并非是臣服之礼,而是修真界后辈对前辈所行之礼,恰到好处。
山壁大开。
希衡和玉昭霁进入其中,进去之后则一改外间的狰狞杀势,里边的太子行宫春水晏晏,白云飞鹤齐飞,灵花异植错落其中,可谓是别有洞天。
但在这些美景之处,也有些小小阵法。
希衡并不把心思放在这些阵法上,她若担心玉昭霁别有目的,就不会进入太子行宫。
进入太子行宫后,则不该错眼打量行宫内的机关布置。
玉昭霁倒是很懂希衡的想法,他走到一处柳树旁,在柳树树干上敲击几下,一排柳树顿时移形换影般分开,只见刚才的人间仙境赫然一变。
春池浑浊,风中含着凄厉呼声,此处立即萧萧瑟瑟、若有金戈之气。
希衡了然:“这阵法能隔绝魔脉之气,也能在另一端汇聚魔脉之气。”
所以,才能在寸步之间却有截然相反的景色。
玉昭霁点头:“我们魔族本就于艰难深渊中诞生,居安思危、时刻骁勇善战,刻在每个魔族心中。”
所以,才有了这景色提醒。
“希衡,你呢?你要在欲界逗留多久?”玉昭霁在一凉亭内坐下,和希衡面对面端坐。
左边是春池仙花,右边是白骨成山。
欲界拦不住希衡,窥得欲界本质后,她随时可以打开欲界大门,玉昭霁也没有拦她的必要。
花草清香、蝴蝶飞舞,绕着希衡周身。这些蝴蝶对气味最敏感,在一堆魔族和人仆中,忽然出现一个一身清气的修仙者,蝴蝶们自然飞扑而来。
希衡倒也不赶它们:“我还有事要做。”
“修真界炼制法器的宗门有许多……”说到这里,白玉般的面庞微有凝滞之色,希衡顿了一下,因为金阳谷就是其中的炼器宗门之一。
金阳谷,俨然成了希衡也不愿提起的复杂存在。
但是,她最终还是会直面这道裂痕:“比如金阳谷,但是,这些炼器宗门均难以修补天湛剑。”
天湛剑、纯钧剑以及焚寂魔刀,全都是刀剑之巅,多少器修宗师一生也遇不到这样的凶兵。
毕竟,虽然他们知道这些刀剑都在哪些剑主的手里,他们也总不可能腆着脸说:“能不能借你的剑给我看看?”
……凶兵之主,又岂是好惹的?
所以,能修补天湛剑的器修宗师就更少了。
若修补天湛剑是这么容易的事,希衡也不会一直将天湛剑温养在自己的剑府之内。
她所知的唯一有可能修补天湛剑的器修宗师名为礼阳。
“礼阳?”玉昭霁点点石桌,他手下能人异士众多,但的确没有能真正修补好天湛剑的,否则玉昭霁早帮忙了。
他手下的器修大魔,顶多能暂时恢复天湛剑,不能做到永久恢复。
“欲界名册,均在我手中,这里并无一个叫礼阳的人族修士。”玉昭霁道。
“欲界探查虚实的本领,我见识过,可若说你手中名册中有一个出了岔子的,这个岔子一定是他。”希衡朝玉昭霁解释,“礼阳之术出神入化,他虽是器修,却能生死人、肉白骨,替死去之人造出皮囊、乃至相似的灵魂,将死者复活。”
“对他来说,彻底改造自己的身体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
“哦?”玉昭霁点点额头。
“修真界有这样的能人异士,为何我从未听过?”
“因为他名声不显,从一介杂修到半步证道,再到堕为邪魔……这些事都发生在半天之内。”
礼阳仅用了半天,就走了许多修士穷极不可望的一生。
玉昭霁此时真来了兴趣,世界之瑰何其绚烂,九州英豪何其之多?
“愿闻其详。”
“礼阳,起初是一名以丹药活活堆到金丹修为的修士,金丹修士寿数为五百,这五百年间,他一直勤练技艺。”
希衡认识礼阳时,礼阳已经活了四百五十岁。
在金丹的年纪中,他已经是绝对的年迈者,炼器需要耗费大量材料,因此,礼阳十分贫困。
他也没购买驻颜丹等物,随着年迈老去,四百五十岁的礼阳外形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头发花白,佝偻着背,满身都是岁月痕迹。
有人的地方,便不乏捧高踩低。
修真界人都瞧不起礼阳,但希衡因缘际会,同礼阳相识。
她对他的态度并无不同,没有轻视、嘲笑。
她让礼阳感受到的是疏离清冷外表下的和煦,真正的普度众生。
因此,哪怕深知华湛剑君高不可攀,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孤独的礼阳也每每携自己修缮过的法器去拜谒希衡。
一次、两次、十次、百次……
希衡断尘缘,但是一个风烛残年的年迈修者如此锲而不舍来拜见,希衡也会好奇、敬佩。
终于有一日,希衡亲下凌剑峰,接待礼阳。
第122章
礼阳,定不负剑君厚爱
礼阳着了身半旧不新的衣袍,在凌剑峰下,身旁站着几名虎视眈眈的玄清宗弟子。
希衡亲至,几名弟子都未料到这名散修居然真能拜谒到华湛剑君,眼神已变。
他们持剑告罪。
“华湛剑君!”风中,礼阳缩了缩肩膀,凌乱稀疏的白发在风中显得更加少,露出发红的头皮。
浆洗发白的衣袍打着几许补丁,礼阳面对那几名玄清宗弟子时,畏缩害怕。
因为他知道趾高气昂的大宗弟子,看不上一介散修。
可当杏花林中走出那名白衣剑君,礼阳的眼却亮了亮,他和希衡打过几次交道,从她的行动中,他知道这是名真正的剑君。
在这位剑君那里,修为的差距从来不是让高修者凌辱、鄙视低修者的工具,而是拿来护乾坤正道、浩然清气的剑。
礼阳多久没和别人平等、正常地说过话了。
见到希衡来,他激动地迎上前半步:“剑君,我、我这次来,带了我最新修缮的法器……”
希衡背后的温雨勉皱眉,连那两名玄清宗弟子也皱眉。
“面对剑君,怎能如此失礼?”
希衡则并不在意,礼阳一见就是真正不懂繁文缛节之人,希衡出声:“无事,你们且退下。”
“是。”那两名弟子安静退下。
希衡身后是飘雪似的杏树,花屑纷纷而舞,她抬手:“法器待会儿再看,请上凌剑峰一叙。”
举止平和自然,却如同将礼仪刻入骨子里,自然而然的名门风度。
礼阳局促搓了搓衣角,他虽少和人打交道,但也长了四百五十岁,从刚才别人的反应中就能看出他刚才太失礼了。
礼阳微咳一声,挠挠头,搜肠刮肚道:“这、这、老朽、我、冒然前来打扰剑君,如何能烦扰剑君亲迎?我自己走上去就可了。”
温雨勉本想笑,却时刻记得希衡的教诲,不敢发笑。
何况他看希衡没有一点儿要笑的意思,希衡轻声回答:“阁下几次前来,本君都有事未曾相见,仔细论起来,是本君傲慢。”
“这怎么能算剑君傲慢,剑君若人人都见,恐怕早分身乏术。”
两人一路少谈几句,到了凌剑峰上,白馨儿端来茶水,恭敬奉上。
师尊待客,萧瑜风、王枫、江离厌等弟子也都放下手中之事,垂手立在殿外听候吩咐。
春光浮满殿内,希衡坐在主座:“本君昨日看见了阁下每次前来时带的法器,都有巧思、不流于俗,阁下对器修一道,满怀热忱。”
其实希衡见过数不清的法宝,比如她用的天湛剑,就是凶兵之剑中最特殊的一柄,比白圣剑有过之无不及。
礼阳每次带法器,凌剑峰从不收私礼,可礼阳也实诚,扔下礼便跑。
玄清宗内事堂不敢私吞凌剑峰的东西,只能带过来,而温雨勉等人查了那些法器,一致认为……只是比市面上卖的法器稍好一些,根本达不到给凌剑峰送礼的标准。
萧瑜风更是瞥一眼,轻视之意难以言表。
“一见就是没拜过师的炼器师,连锻火都能留下杂质。”
希衡更是见过无数比这好的法宝。
但她仍为眼前这堆破铜烂铁侧目,拿起一柄飞花伞,细细端量之后,再拿起一道袖箭。
萧瑜风见她抚摸别人所赠之物,脱口而出:“师尊,这些东西我能炼一堆,有什么好的?袖箭更是暗中伤人的暗器,登不得大雅之堂,这人敢送来这等东西给师尊,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戾气太重了,瑜风。”那时的希衡眉目清冷,“这些法器虽算不上珍宝,但越往后,每个法器都有进步。”
“他一定是名专心器道的修士,再看这些法器,用料都算不上昂贵,但是做得尽善尽美,连花纹都未省略。”
希衡欣赏每一个执著于道的人。
她道:“恐怕他并不富庶,这些送来的法器应当已经是他所炼制的最好之物,法器好寻、诚心难觅、向道之心更少见,本君要见他。”
……
由此,才有了希衡亲下凌剑峰,接礼阳上凌剑峰一事。
这次,礼阳也带来了法器,希衡接来一看,是一柄铁弓。
铁弓弓身流畅,虽不是用上好精铁打造,但是每个细节都做到了极致,暗纹凹凸,可以防握弓之人手滑。
根据礼阳送来的一些法器中,希衡已知他锻火不太好,但是,这次送来的弓中暗纹却极好利用了这点缺陷,人一握上去,手边生温,在雪天也不怕弓身寒冷。
希衡几乎能想到礼阳在火光融融的室内,伏着身子弓着背,一点一点雕琢这法器。
他对他炼制的一切法器都怀着热爱,所以尽量做到他能做好的一切。
希衡握住弓身,两指拉弦,手中自动生出一团火。
火?不是希衡化的水箭,而是弓的火箭。
火势猎猎,她倏然用力,两指啪的拉开弓弦,火箭离弦射出。
清冷的面容在火光照耀下,更显欺霜赛雪般白,火箭直直射入凌剑峰外的地上,大地顿时被火势烧焦,丝丝杂火更是湮灭于地。
不错的威力。
希衡以水灵力修复大地,再转头对礼阳道:“很好的弓,弓身中的锻火做得不太好,因为粗铁凡火本就杂质颇多,这样会导致弓身易脆。”
“但,你将杂火利用起来,弓身的温度和火箭中的杂火,拉满力量,将这个弱点完全掩盖。”
“剑君懂炼器?!”礼阳惊喜得差点打翻茶盏。
他炼制出的法器从未有如希衡这样大能来试过,礼阳从不知道自己炼出的法器能有这样大的威力。
他更没想到希衡居然真的懂他的巧思。
希衡道:“不懂,但握兵器久了,也算知晓一些好坏。”
“剑君好眼力,剑、剑君刚才说我这弓如何?”礼阳眼里几乎流露出恳求,无论是谁,都渴求被认同。
人渴求人的认同,魔渴望魔的敬仰。
可礼阳位卑且穷,背后无师门庇佑,也无三两亲朋,他是这世间最微小的存在。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希衡刚才本已做了回答,现在不厌其烦道:“极好的弓,一雕一琢都能看出诚意,并非市面上常见的法器,已是因地制宜的极致。”
礼阳捂着眼,老泪纵横,他说:“剑君看,弓箭上的纹路也大有妙用,是我花费十个时辰……”
他话匣子打开,喋喋不休地说如何打造这弓、如何雕琢纹路、如何……
希衡则静心倾听,礼阳这一说,便说到口干舌燥,续了几次茶水。
直到夕阳斜下,灿烂余晖从殿外披金而来,滚落在这位正道剑君雪白的袖间、指上。
礼阳看着她冷静、极有耐心的侧脸,才恍然惊觉,天快黑了。
他,一个地位低下的散修,一个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人,居然耽搁了这位剑君整整一天。
还只是听他讲炼器的琐事,人家剑君分明还说了,她不懂炼器。
哪怕是礼阳,也尴尬得满脸烧热,站起身来告罪:“剑君,我、我……我嘴上没个把门的,说起话来便收不住。”
“无事。”希衡道,“万道皆有风光,本君极少听器道之事,今日听来,也觉得妙不可言。”
礼阳的笑容又快炸开了:“剑、剑君的意思是我以后还能来?”
门外的萧瑜风都要将白眼翻到天上去。
希衡却道:“自然,真人是凌剑峰的贵客。”金丹修士,称真人。
这样叙了一天,等到礼阳要走时,希衡更是令温雨勉准备了宝库中的许多炼器材料,那些青金石、沧龙角,价值连城珍贵非凡,还有许多灵石,盛在袖里乾坤中,赠给礼阳。
礼阳打开一看,惊得眼睛都要脱窗而出。
“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好收下?剑君不可。”他推拒,“剑君难道是觉得我送了这么多法器来,想买那些法器?”
他慌乱:“那些法器本就是我赠予剑君之物,我……只想找个人说说话。”
虽说这人是当世剑君,还真愿意听他絮叨一天。
但是,他怎能再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光是前者,他就像在做一个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