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44章

    “……”

    “这件事我……”

    贺予听到旁边谢清呈的声音。

    他耐心地,等待着谢清呈把话说下去。

    一秒,又一秒。

    可谢清呈没有继续了。

    这些话确实都是他说的,无论起因是什么,目的是什么,其中藏着的秘密又是什么,这些都是他亲口之言,而且在秦慈岩事件的浪潮中,贺予确实是被他牺牲的那一个。

    那么,他也就确实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再和这个少年多做解释。

    这一瞬间贺予忽然觉得很荒谬――他原本就讨厌医生,他一开始也厌憎谢清呈,谢清呈是靠什么获取了他的信任,又是用什么办法让他多少对他敞开了一点内心的大门?

    不就是所谓平等的对待,不就是将他视为正常社会的一份子,支持着他从黑暗的恶龙巢穴里走出来,去碰一碰外面的万丈光芒?

    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他不知情的地方,在秦慈岩出事后,在谢清呈离职前,这个男人又说了什么呢?

    贺予慢慢地合上眼睛,他觉得自己的脸颊好像被谁毫不容情地掴了一掌。

    那一巴掌因为隔着沉甸甸的岁月,落在脸上时,力道已经不那么重了,贺予认为自己根本不会因此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只是血肉间,隐隐的,终还是会有一些轻微的刺痛。

    “好了。伤口暂时给你包扎了,我派个人送你去医院。”负责医务工作的警队人员对贺予道,“还是要赶紧处理一下。你跟我去另一辆车上吧。”

    “……”

    “同学?”

    贺予睁开眼睛。

    他太平静了,平静得太让人觉得恐怖。

    谢清呈的手机有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进来,关心的,着急的,确认的……目的不同的电话都在此刻疯狂地涌入。

    谢清呈没有去接。

    他看着贺予的侧影。

    而贺予只是温文尔雅地和那位警队里的医生说了句:“谢谢,真是麻烦您了。”

    长腿一迈,步履从容地下了车。

    他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这会儿他要提前先走了,他才终于愿意停下来,微微侧了脸,警灯的红蓝光在他光洁的侧颜描上一层变幻莫测的光边。

    他轻轻笑了一下,火光在他暗色的眼里闪烁:“谢医生。想不到,真相原来是这样。”

    “……”

    “装了这么多年,你也实在是牺牲太多,真是辛苦你了。”

    “……”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贺予觉得当真是太讽刺。

    这么多年,他最怕的,就是被人当作异类。

    是谢清呈走进他孤独的巢穴,给予了他一个美好的信念,让他的人生,第一次有了甲胄,让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也可以找到通往正常社会的桥梁。

    他是那么坚定的相信着谢清呈的话,哪怕再是讨厌他,哪怕被他划得那么界限分明,哪怕谢清呈曾经走得那么无情,他还是理解他,还是傻子一样捧着那几句鼓励他的话,披着他给予他的盔甲,执着的,过了那么久。

    可那甲胄里面,原来是带着刺的。

    他以为它能抵御住外面的冷嘲热讽,可它却在猝不及防时,从内里触发千根刺万柄刀,它伤及他,从头到脚。

    谢清呈给他的信条是假的。

    连他也骗他。

    “谢清呈,你如果那么害怕我,其实从一开始就可以直接告诉我。”

    “你不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更不用和我讲那么多违心的大道理。那样,也不至于……”

    贺予停住了,没有说完这句话。

    他的身影很孤独,声音竟还是非常冷静的――就像谢清呈曾经期望的那样,就像谢清呈曾经教他的那样。冷静至极。

    贺予最后只是笑了笑,他淌的热血还在谢清呈掌心,他的冷笑已飘零风里。

    而后他彻底转身,头也不回地跟着警队的人,往另一辆车的方向走去。

    第44章

    曾经

    眼前,仿佛又是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在固执地,无助地,却又拼命隐忍着,望着他。

    在他要离开贺家的那一天,他从那个少年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一点不属于病患的珍贵东西。

    但是他的心太硬了,对某些情绪又不那么敏感,何况他当时还被许多事情缠了身,没有什么心思仔细分辨一个孩子的情绪。他于是本能地不相信那双眼睛里,是带着医患之外的感情的。

    他一定要走。

    贺予确实是被他牺牲的,是被他丢弃的。

    是被他在秦慈岩事件的乱潮中,狠心松了手的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被病痛的逆流卷进漩涡中时,曾经那样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就像一只把小爪子递给人类,信任过人类,却终究被人类所欺骗,被折了翅翼,抽脊断爪的幼龙。它呆呆趴在岩石上,受了伤,小翅膀小指爪上都是干涸的血,却为了龙的面子,不肯吭得太重。

    贺予是个很有自尊的人,所以他尽量克制地说――

    “谢清呈,过去这些年,我经历过很多医生,他们让我吃药,给我打针,以看待一个独立患者的眼神看待我。只有你不一样。”

    “因为只有你,会把我当成是一个应该融入社会的人。你和我说打针吃药不是最重要的,去和他人建立联系,去建立一个强大的内心,才是我能撑下去的唯一出路。”

    “谢医生,虽然我和你不算太亲近,但是我……”

    “……”

    “我……”

    “我以为你不仅仅把我当一个病人在看,你也把我当做一个有感情的正常人看待。”

    他这样高的自尊心,最终还是被逼着说出了那样近乎幼稚的话。

    “我有很多零花钱,可以――”

    可以雇你。

    我可以留下你。

    能不能,不要走啊?

    能不能留下来。

    谢清呈那时候以为,贺予有这样强烈的不舍,或许全部都是因为谢雪,或许连贺予自己也是那么认为的。

    但其实不是的。

    他闭着眼,回想着这一切的时候,仿佛能感觉到贺予小时候拒绝打针吃药,被他扛在肩上,那双手从挣扎到顺从,就这样安静地伏着,搭在他的肩头。

    “谢医生。”

    “谢清呈。”

    声音从稚嫩,到变声期的沙哑。

    再到后来,成了一句含着伤感,却硬生生被倔气和冷漠所覆盖的――

    “――谢清呈,你没有病,但你比我还没有心。”

    ――你没有心……

    我的病还没有好,还那么重,你为什么就抛下我……

    “砰!”刺耳的枪声,迸溅的鲜血,淌在他掌心的鲜血,少年在黑暗中冷得透彻的一双杏眼。

    他说,谢医生,原来真相是这样的……你装了这么久,真是辛苦你了。

    被抛弃又被伤害的幼龙,是不是面对那个把它的天真与热切踩在脚下的人类,就是这样的神情?

    肩上的力道和温度好像就此消失了。

    谢清呈闭着眼睛。

    只有掌心里,仿佛还沾着鲜血的余温。

    “很累了吧。”

    忽然间,有一个人在他背后说话,肩上的力道又回来了,有一只手按在了同一处位置。

    他睁开眼,在警局。

    按着他肩膀的人,是郑敬风。

    他刚刚在走神,于混乱与忙碌中,想着和贺予的那些往事。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谢清呈坐在问询室内,面前的小刑警已经花了一个多小时,把记录全部做完,他和郑敬风打了个招呼,收拾资料走了出去。

    虽然谢清呈不是郑敬风的亲属,但郑敬风毕竟和他父母关系特殊,还是在调查过程中进行了回避,直到这时候他才来到了问询室。

    “烟?”郑敬风试探着和谢清呈搭话。

    “好。”谢清呈疲惫地开口。

    郑敬风递给他烟,在他对面坐下了。谢清呈点了火,把烟滤嘴咬上,火机在桌上推给他。

    抽了一口,他慢慢把倦怠的眼睛抬起来。

    郑敬风和他四目相对。尽管对眼前人的性格早有所知,那一瞬间郑敬风还是被谢清呈的目光触动到了。

    太坚硬了,太锐利。

    像刺刀,像磐石,像他死去的父亲和母亲。

    又或许更甚。因为发生了这么多事,这时候再看他,除了生理性的疲惫,这双眼里竟然没有太多脆弱的情绪。

    郑敬风给自己点烟的手不由得轻抖了一下。

    “为什么不说话。”

    谢清呈嗓音微哑,这让他至少稍微像是个正常人了。

    “你进来,总不会是干坐着的。”

    “……因为该说的道理我不想说了,你心里都清楚,但你还是要那样去做。”郑敬风叹了口气,“还有,不管你信不信,我进来之前,一直在想该怎么安慰你。”

    “……”

    “但进来之后我发觉没有太大的必要了。”老郑看着谢清呈此刻近乎无情的一张脸。

    谢清呈咬着烟拖过烟灰缸,把烟从干燥的嘴唇间拿下来,磕去了烟灰。

    “是没必要。”

    “但你知道吗?我看着现在的你,我想到了一些事。”

    “什么。”

    郑敬风长叹了一声:“我想到你小时候……”

    “……”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还在念小学。那天你妈妈感冒,你自己主动要求去食堂帮你妈打饭。”郑敬风刚毅的眼睛里蒙上一层回忆的柔软,“你妈妈喜欢喝西红柿鸡蛋汤,你那时候个子不高,站在汤桶边,够不着大勺。我看到了,就走过去帮你……你抬头和我说谢谢的时候,我一看你的眼睛,都不用介绍,我就知道你是周木英和谢平的孩子。”

    “……”

    “后来你经常来办公室做作业,累了就披着你爸妈的衣服趴在桌上睡一会儿,等他们下班。单位里很多人的孩子我都见过,你是话最少最懂事的那一个。”

    郑敬风也吐了一口烟圈,头往后仰了仰,目光追逐着烟而去。

    “我后来忍不住好奇,问你爸爸,这孩子是怎么教的。他笑着和我说,没人管你,你自己就是这样的性格。我觉得老谢真是够炫耀的,不服气,我就跑来问你,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了,我那时候问你为什么这么厉害……你给我看了散打比赛的奖状,那天刚好颁完奖。”老刑警道,“然后你说……”

    郑敬风:“你想当个警察。”

    谢清呈:“我想当个警察。”

    “……”

    这句话是同时说出来的,说完两人都有些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郑敬风才道:“别的孩子在那个年纪被问理想,大多都是个模糊的概念。你不是,我一看你眼睛里的光就知道,你是认真的。大概是你从小就有这样清晰的打算,所以你活的总比同龄人清醒,目标明确。”

    谢清呈抽完了烟,又点一根。

    郑敬风:“你少抽点吧。”

    “没事。”谢清呈说,“你继续。”

    郑敬风叹息:“……但你那时候的镇定也好,冷静也罢,都还像个正常人。我现在看着你,真的,我挺为你担心。一个普通人是无法承受你这样的心理约束度的,这会把人逼疯。小谢,你真的没有必要这样紧绷。”

    “我没觉得紧绷,也没觉得累。”谢清呈说,“你不用替我想一些弱点出来,我很习惯我现在的状态。软弱是女人该做的事情,和我无关。”

    郑敬风被他两句话就气得头疼,抬手点了点他:“你这男权主义真的有问题。你要改改。幸好我们队里的女同志不在这里,不然你长再帅,你都该被她们翻白眼,并且我还会觉得你活该,她们翻的好。你什么陈旧破思想!”

    谢清呈不在意这些东西。

    他拨弄着烟滤纸:“寒暄也该结束了。郑队,聊正事吧。”

    “哪件不是正事?”郑敬风瞪他,“我问你,你的命不是正事?外面那大广电塔投放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视频不是正事?你是没看手机,现在网上都吵翻了,你真行啊谢清呈,那么一个□□组织被你惹的专门找了你的视频免费投送,你说这算不算正事?还有档案馆爆炸时你和你那个小朋友两个人在里面,是,我是相信这事儿就和你俩交代的一样,但上面能那么认为吗?程序能那么走吗?你还要接受调查,你那个小朋友也是。这算不算正事?还有,你――”

    “他的伤怎么样了。”谢清呈打断了郑队的滔滔不绝。

    老郑愣了一下。

    这是他进屋以来,谢清呈问的第一句有点人味的话。

    谢清呈对贺予是内疚的。

    他很少会对什么人产生内疚感,尤其是这种年纪比他小太多的人。

    说难听的,有时候谢清呈看这些小年轻,都不太像在看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这并不是说他没把他们当人,而是说他没有太把他们对自己的感情太放在眼里。

    贺予也是一样。

    尽管谢清呈和他相处了那么多年,从贺予七岁起到十四岁,他都是他们家的私人医生,但是谢清呈从来没有把贺予放到过一个能和自己正常对话的高度去过。

    他总是在教贺予该做什么,除了单方面的指教之外,他从来没想从贺予身上获得任何东西。

    更没觉得他能从一个少年身上获得任何东西。

    这是第一次,谢清呈注意到贺予已经长大了。有着他无法忽视的喜怒哀乐,个人意愿。

    谢清呈想起贺予临走时那个冰冷的眼神,又看着自己身上渐干的热血,第一次非常清晰地对贺予有了病患之外的情绪触动。

    他又问了一遍:“郑队,他怎么样了。”

    “你那小朋友是吃错药了吧。”郑敬风摇摇头,“非亲非故,陪你进档案馆。”

    “还有你,你怎么可以由着他和你一起闹。跟你一起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谢清呈垂下眼睫。

    他当时真是糊涂了,整个人都被十九年来的痛苦撕扯,意识支离破碎,他和贺予一起去档案馆的时候,只想着杀害父母的组织或许在今天就会有一个答案,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其实这种行为已经太过冒险。

    直到卢玉珠把枪拿出来的那一刻,他才陡地清醒。

    可惜已经迟了。

    “你应该庆幸卢玉珠不会用枪,否则你们俩都该死在里面。就算你不死,他死了,你怎么面对他父母?”

    说到这里,郑敬风抓了抓头,烦得要命:“说起来,他还是贺继威的儿子,你真他妈行,贺继威的儿子你也敢拿着用。他父母的电话全打我们上头领导那边去了,在问是怎么回事呢,幸好只是打在了手臂上,还没伤着骨头。不然我看你――我看你――”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