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谢清呈最终还是把手垂下了。他没有给与贺予那个拥抱。
他说:“我知道我不可能在遇到一个人,像你这样喜欢我了。”
贺予微微睁大眼睛,其中闪动着些渺然的希望。
谢清呈没有否认他的感情。
经历过少年十四岁那一次的别离,谢清呈知道,自己不应该去否认任何贺予的真心。这是他能给与贺予最后的尊重与保护了。
“贺予,我已经三十三了,结过婚,也离了婚,相过很多次亲,见过无数的人。”谢清呈靠在温暖的灶台边,虚弱地,沉静地,近乎是温和地,和贺予讲了确实是发自他肺腑的话,“其实我的条件算不得太好,年纪大了,身体欠佳,不解风情,工作还忙,物质上也给不了别人太多的满足。我有自知之明。”
贺予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他摇头。
谢清呈是个几乎从不自轻的人。
他很自信,很坚强。
可这一刻,谢清呈在他面前,几近是叹息地把自己的寒碜一一道出,那种看着他清醒冷静地承认自己有多么糟糕的样子,竟然比谢清呈拒绝他更痛。
贺予哽咽道:“不是的……”
“我说的都是事实。”谢清呈非常地平静,面对一个这样以真心对待自己的人,他也可以把自己的狼狈给与他瞧看,“其实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最适合的结局就是孤独终老――我知道我长得是还可以,会吸引到一些女孩子的喜欢,但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爱和真情又是不同的。我和李若秋离婚之后,已经死了心,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在得到一份真情了。”
“但你把你的感情给了我。”
“贺予,很抱歉,我没有从一开始就相信你是真的喜爱我。因为你实在太年轻了,又是一个男孩子,我自作聪明地以为你弄错了自己的感情,甚至想要引导你,让你承认那只是一种依赖。”谢清呈顿了一下,轻轻咳嗽,而后继续道,“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
“谢哥……”
“你听我说完吧。”谢清呈嘴唇是淡色的,此刻更有些病态的白,“……我知道你是最好的,你是对我最好的。你差不多是要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我看了,想让我明白你的用情。”
“我现在已经都看到了。贺予。我已经都明白了。”
小鬼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眼里的水汽越来越重,他把头转到一边,停了一会儿,还是抬手去擦自己的眼。
他是真的太委屈了。
那种不断被否认,不断被打压,不断被误会,而有朝一日终于被认可的感觉,只要经历过的人,或许都能明白那一刻反而涌上心头的酸楚苦涩。
“是我不好。我太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年纪比你大,懂得比你多,是我没有尊重你的感情。”
贺予红着杏眼,低声道:“谢哥……”
谢清呈:“贺予,我从前没有遇到过任何人,曾像你这么喜欢我。我知道我以后也不可能在遇到一个人,能像你这么喜欢我。你给了我许多不可替代的回忆和感受。”
“……”
“我很感激你。”
“……”
“真的。”
谢清呈说到这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闭上了眼睛,喉结滚动。
该道的歉,该给与的承认,他终于都给贺予了。
后面剩下的,都是必须要说出口的残忍。
他把心里所有的温暖都说出来了,他的胸腔即将冰封锁城了……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对贺予道:“可是我仍然无法接受你。我做不到。”
贺予:“你、你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有愧,我觉得和你相处时自己太罪恶了,我觉得我做的这些事情,我们昨晚做的所有事情……都……太不道德,太有悖常理。都太不应该发生。”谢清呈强迫自己把这些话都说了出来,“……你能想一下我二十岁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吗?我二十岁,你才只有七岁。我第一次见到你,你还那么小,根本就只是个孩子。我上高中的时候,你才刚刚出生……越往前想我就觉得越荒谬……我们在一起会成为别人的笑柄的,你明白吗?”
贺予却红着眼望着他,摇头:“我不明白。”
“……”
“为什么我们俩在一起,你要去管别人呢?我什么都可以不管的,别人怎么说我,我都无所谓。”
“贺予……你不该受那种折磨,那种感觉不停地被人议论的感觉是很痛苦的,你不能……”
“我不怕。”贺予说,“而且你一直都在遭受着那些东西。从你离开医院的那一刻起,你就在遭受着这样的折磨。我又为什么不能承受?”
“……”
“我知道你是怕我受到同样的伤害,怕别人笑我喜欢上叔叔辈的男人……可是我根本不在乎他们!我根本不在乎别人嘴里的我是什么样的,因为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是爱着一个人,别人怎么非议我,我都不会改变。”
男孩子的神情很倔强,眼神是那么的固执。
“我不在乎他们,我不在乎他们的眼他们的嘴,谢清呈,我不在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除了你。”
“……”
谢清呈的心门在尽力地封死,但贺予一次一次地想要闯进来,想要在此之前,以血肉之躯,阻止那冰城之门的关闭。
谢清呈心里更难受了。
我在地狱中,你便也要来吗?
来了火海能变星河,刀山能成芳林吗……
他闭了闭眼,说:“可我在乎。”
贺予:“……”
“我受不了和我妹妹的学生搞在一起。”
贺予不肯死心,疯子似的说:“你如果一定在乎,那么,我可以退学。”
“……你退学也没用,我受不了和一个比我小了十三岁的男孩子在一起。”
“那我可以想办法改身份证。”
“我也受不了和你爸――和贺继威的儿子在一起。”
贺予越来越急:“那我――那我――”
谢清呈抬手,轻轻地,摸了摸贺予的头。他没让贺予把后半句话说出来,谢清呈知道他说的每一句看似很疯,却都是真的。他对贺予道:“我明白你全部的真心,但是……对不起。”
“……”
“这是我最后的决定。”
谢清呈觉得自己无法在这样面对贺予了,他把手放下来,想在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在说出口,他转了身――将离去……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
贺予追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
少年一直忍着的热泪,掉落在了谢清呈的后颈处,在那朱砂痣上,凝顿几秒,潸然滑落。
“谢哥……”
“……”
“谢医生……”
“……”
“谢清呈……!!”
“你又要走吗……”贺予的声音里带着在明显不过的哽咽,“你又要离开我吗……?!”
这是个阴天,光线显得如此熹微,透过厚重的窗玻璃洒进来,竟没有半点暖意。那薄银如霜的光芒在贺予和谢清呈的身影边轻轻地勾勒了一个边,脆弱得像是早春枝头的露水凝冰,指尖一碰便就融化了。
谢清呈被他紧紧地自背后拥着,身后是热的,颈后是热的,厨房蒸腾的雾气热的,少年的心,少年的泪,少年为他笨手笨脚熬煮的一盅梨子甜羹,都是热的。
他的心在这样的温度里无法凝结,汪洋似的,竟也模糊了他自己的视野。
“别不要我好不好,谢清呈……你别不要我……”
“……”
“我在也爱不了其他人了,我把我的心都已经给你了,你不要走……谢清呈……”
“你不要走……”
谢清呈比任何时候都想回身拥抱他。
但是他比任何时候也都清楚,若是他今天抱他,一切就永远也无法回头了,那么等他器官衰竭,力尽而亡的那一刻,贺予会承受比现在更多的痛苦。
路边的小奶狗追逐着人类,不理解人类为何不在看他一眼,为何在不停下脚步,它伤了心,那呜咽的声音也钻凿到了人类的心脏深处。
疼。
真疼。
谢清呈闭上眼睛,苍龙的眼尾,竟终有一滴泪落了下来――那是他的心城堕为冰天雪地之前,最后一滴的温热。
泪落在了地上,贺予不曾发觉。
谢清呈什么也没在说,他抬起微凉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贺予搂在他腰上的手。然后――他还是挣开了他的温暖,推门而出,走向霜寒漫天的路。
在也没有回头。
第161章
慢慢地分离
放弃一个人是很难的。
贺予自那天之后,一直默默追着谢清呈,想和他再说说话。
但谢清呈已经下了决心,不再与他有任何的纠葛。
离开一个人,就像治一种病,若是心念动摇,用药含混,半途而废,待到旧疾复发的时候,只会比之前病得更深。
贺予来蹭他的课,他由他蹭,只是从来也不看他。
贺予给他发消息,他瞧见了,只是从来也不回复。
贺予放学了,想来他宿舍看看他,谢清呈关着门,没有再让他走近。
监测手环上的数值,谢清呈倒是一直从软件上关注着,他虽不与贺予再接触了,却也不希望贺予因此病发,所以他只是不再理会贺予,也没有逼贺予不能再来找他。贺予多少有那么一点可以放置情绪的地方,因此腕带未完全飙红,还是橙色的。
谢清呈想,慢慢来吧,总有一天,橙色会变回为蓝色。
贺予不可能等他一辈子。
他开始收拾屋子。
屋子里有些不属于他的物件,还是尽早处理掉为好。不收拾不知道,真的拾掇起来了,才发现贺予留下的东西竟有这么多。
桌子上有好几本贺予的书,甚至还有他的作业本。翻开来看,贺予写作业确实是很认真的,字迹工整清秀,几乎次次都是优
。
厨房里有一对疯狂动物园狐尼克和蠢兔子的马克杯,贺予有一次很想去迪士尼玩,邀谢清呈一起,但谢清呈觉得去游乐园没意思,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钱,于是贺予只好自己去了,完了之后带了这样一对杯子回来,一定要摆在谢清呈宿舍里。
贺予从来没什么心情去装点自己别墅里的卧室,却要把一堆东西往谢清呈住的地方搬。
最讨厌的是客厅角落里那台游戏机,当时快递送货上门,谢清呈还以为送错了,他这儿是教工宿舍,不需要再配一台大彩电。
结果送货员解释说,是游戏机。
谢清呈一看购买人姓名,就沉着脸给贺予打了个电话,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贺予说这是最新款的,可以双人联机,打着很解压。
可是买回来之后一直在吃灰,谢清呈从来没有和贺予一起坐在客厅里打过什么游戏。
谢清呈把这些东西全部处理了。
他帮着收拾废品的老伯把这些东西运上车,回到家中时,忽然觉得这屋子变得空荡了很多,甚至可以被称之为冷清。
都干净了。
谢清呈在客厅站了一会儿,走进卧室,忽然发现卧室里还有一条漏网之鱼――那是床头柜上的宝可梦盲盒,是有一天贺予在书店随手带的,拆开来,发现里面放着的是一只小火龙,他就把小火龙留在谢清呈的床头柜上了。
“你不是怕冷吗?它可以给你取暖的。”
谢清呈当时从书里抬起眼:“那是假的。”
贺予笑着过来,走到他椅子后面,从后背搂住他的肩:“那我是真的,我给你取暖吧,暖床服务,包年免费。”
谢清呈把小火龙丢到了垃圾袋里,小龙尾巴上的火焰装饰被碰掉了,它躺在袋子里,虽然依旧是那样笑着,却好像很伤心似的。
“……”
谢清呈最终还是把它捡了回来,摆在了床头,然后拿胶水仔细地,将那尾巴上的火焰重新黏上了。
六月份,雷雨季。
沪州变得又热又闷,午后常有雷暴天气。
贺予还是时常来谢清呈宿舍楼下面看他,因为怕打扰到对方,他就远远地在马路的对面――从那边是能看到谢清呈书房的,而谢清呈备课或是整理资料,都得在书房完成。
沪大的编导大一晚自习结束是八点半,贺予来到谢清呈学校通常是九点,他就一直那么看着他陪着他,到了十一点的时候,他会给谢清呈发一条信息。
“哥,很迟了,别再工作了,要早点睡觉。”
“。”
比闹铃还准。
这一天雨很大,偌大的校园里几乎没有一个人在走动,谢清呈以为他不会来了,想打开窗抽支烟,可是走到窗边,还未伸手推玻璃,他就看到贺予撑着伞,站在雨里。
两人的目光对上了。
谢清呈戴着眼镜,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晰,因为雨太大,贺予站在其中,伞也没有明显的作用,他还是被淋着了,浑身湿透地立在那里,就为了确定谢清呈有好好地关灯睡觉,没再熬夜。
在这一刻,谢清呈忽然觉得贺予从前没有说错,他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如此狠心。
但他不得不如此狠心。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有一天醒来,谢清呈咳嗽阵阵,后来从掩着口鼻的雪色手帕里发现有血。
他又去美育做了一次最细致的体检,得出的结论不容他有半点乐观想法。
谢清呈回了家,把秦慈岩的笔记重新梳理了一遍,测算自己还要花多久,才能把剩下的那些全部理完,同时亲做测试,补全那些之前被毁掉的资料――他觉得时间还是有的,只是并不宽裕了。
他得抓紧,另外还得继续替老秦的女儿研究治疗药。
然而――
“谢生。”
一天晚上,谢清呈正在看书,接到了秦容悲丈夫的电话。
那个美国人之前在港读书,学的普通话里带着些古早的港腔港调,所以他管谢清呈不是叫谢先生,而是叫谢生。
秦容悲当时被黑暗组织绑架,对方折磨她,威胁她,拿她做实验。
她整个人都被他们毁掉了。
尽管后来,谢清呈决定恢复服用RN-13,拿自己的身体做测试,想要研制住遏制秦容悲器官萎缩的特效药,可是时间太紧了,这种药只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秦容悲的体质,最终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从去年开始,秦容悲的病症就开始出现恶化,药物能有效减缓她的痛苦,却很难再阻止她的病变。
接到电话的时候,谢清呈第六感触动,隐隐地已感到心惊。
电话那头是秦容悲丈夫嘶哑,但却尽力抚平过了悲伤的声音:“谢生,我太太今早走了,走得很平静。这些年,很谢谢你为她做的这一切……”
一通电话结束,耳膜内仍是嗡嗡的。
谢清呈走到阳台,看着外面飘着的细雨。
和沪州送别秦慈岩时一样的天气。
他点了支烟,想抽,手却像被冻住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麻木地站了很久,直到烟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