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四月晚春，杏花微雨。</p>雕花槛窗半开，茶案上鎏金香炉飘出的烟随风流动，忽聚忽散。</p>
少女半倚在贵妃榻上，腰后垫着个攒珠青缎引枕，左膝微微屈起抵住塌沿。泛黄的经卷铺在缥色祥云纹月华裙间。</p>
书脊处已有深深折痕，纸角边更软些，想必时常被翻阅。</p>
“小主，岳家大小姐来访。”</p>
放下书，宋枝意忙让丫鬟将人请到竹枝苑。</p>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身穿水红骑装的岳令姿，便寻来了，她规矩行礼，“小主万福金安……”</p>
宋枝意扶住岳令姿行礼的双手，“令姿姐姐怎与我这般生分了！”</p>
岳令姿反握住她的手，快步往竹枝苑内屋走去，“枝意妹妹，自从那杏花糕送到府上，母亲天天念叨着让我登府，寻你讨要些。”</p>
半掀裙襟，岳令姿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我可一块都没吃着，今日我定要吃个痛快！”</p>
两人笑闹了阵，宋枝意这才屏退左右，留下大丫鬟绛李和绯桃。</p>
添了杯茶，岳令姿嘿嘿一笑，“我院里那些丫头随我，是些脾性大的。”</p>
“宋芝瑶出嫁前夜，给东市马舍的马喂了点好东西，也算给你出口恶气了。”</p>
宋枝意喝茶的手顿了顿。</p>
当日宋家与马舍的马都病恹恹的，她还以为是宋家是被旁人波及，没想竟是岳令姿为她，戏耍宋芝瑶。</p>
看着面前有些羞赧的岳令姿，第一次生出了真心交好的念头。</p>
两辈子都在算计中沉浮，唯独白姨娘和绛李、绯桃对她真心相待。</p>
她人的善意，宋枝意从未敢有过期待。</p>
这辈子，她想试试。</p>
即使希望落空，能与岳家交好，日后在后宫中也能多一道保障。</p>
她拉着岳令姿的手感激道，“多谢姐姐替我着想，嫡姐天真，也得吃吃苦头才能长长记性。”</p>
“她也是个没脑子的，你若当选，宋家一荣俱荣，她在苏家也能过得更好些，她倒好，白白送出去给人当枪使。”</p>
轻抿了口茶，岳令姿道，“不过，你毕竟和她是一家人，小惩大诫，她能过得好，你也多一分助力。”</p>
“姐姐说的在理。”宋枝意点头。</p>
似想到了开心事，岳令姿眉眼弯弯，压低声音，“你可知蓝家那个的情况？”</p>
“她入选后归家，不知如何冲撞了来报喜的公公，如今浑身起红疹，连床都起不了，教养嬷嬷也不敢去府上，日后都不知还能不能进宫。”</p>
“此人心机颇深，万一她入宫了，你定要小心！我和她从小不对付，十几年下来也知道她不少习性……”</p>
宋枝意侧耳听着，眼中闪过一道幽光。</p>
殿选当日，蓝沁妤扯着她硬生生受了一盏茶汤，她便顺势将防身用的漆树粉洒入蓝沁妤的袖口，也算礼尚往来。</p>
上一世，蓝沁妤之所以能爬到贵妃之位，除去宋芝瑶这个“钱袋子”，想必颇有心机。</p>
这心机算计在殿选时也见识过了。</p>
有些稚嫩，却一环扣一环，假以时日，定是不可小觑。</p>
如今她得知了蓝沁妤的弱点，也算有了些制衡的手段！</p>
待教养嬷嬷入府规训一月，宋枝意便要入宫了。</p>
而岳令姿也在这段时间许了人家，是骠骑大将军的部下小将，出嫁后也要随夫戍边。</p>
离别时，两人交换了玉环禁步。</p>
“枝意妹妹，此番分别，也不知何时再相见，愿你入宫顺遂。若有所需，就拿玉环到太医院寻玉娥姑姑！”</p>
看着岳令姿跳上马车，朝她挥手，直到消失在大街远处。</p>
宋枝意才回过神来。</p>
岳令姿无疑天生好命。</p>
岳家家风清正，岳将军只有一位发妻，生了九个男孩儿，这才生下岳令姿。父母兄长疼爱，却不过度保护，才能这般潇洒恣意的女郎。</p>
她羡慕，却不妒忌——</p>
没有好出身，那便尽自己所能去争取资源，去争取权力！</p>
男人争权夺利视为野心，女人争权夺利自然也不可耻！</p>
……</p>
暮色将垂，竹枝苑的青竹被带上茜色光晕。</p>
宋枝意正由着绯桃芸杏两人为自己更衣打扮，便听丫鬟绛李匆匆赶来：“小主，宫里来人了！”</p>
“圣旨到——”</p>
宣旨太监抖开明黄卷轴。</p>
宋家众人早已乌压压跪了满院。</p>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p>
咨刑部郎中宋云赫嫡次女宋枝意，德蕴温柔，性娴礼教，着封为正六品常在，赐号莲。赐居清凉殿西偏殿，于府中习宫中规训，着内务府择吉日入宫。钦此！”</p>
待接了圣旨起身，丫鬟绛李双手封上锦缎荷包，“公公辛苦，吃盏茶！”</p>
宣旨公公假意推辞一番后收下，躬身道，“圣上博爱，却鲜少赐娘娘封号，今儿入宫的新小主们，也只有您与另外一位小主才有封号。”</p>
“小主得如此圣宠，实乃喜事一桩！”</p>
方才起身恭迎宣旨公公的宋家众人有片刻怔忡。</p>
不想当日，没有触怒圣颜，反倒入了圣上的眼！</p>
陆氏攥紧帕子，金线绣的牡丹花蕊被绞得扭曲变形，却不敢有半分举动。</p>
若是瑶儿没那么倔，安分些入宫，这些，本应该都是瑶儿的！</p>
何至于出嫁当日，连辆马车都需要自己去借！</p>
宋枝意福了福身，表示感激。</p>
那日宋枝意以身犯险，走了步险棋，还是有些用处的。</p>
父亲如今刚升为五品郎中，她被封为六品常在，有了父亲的功劳在前头，也不算太过惹眼。</p>
而这封号，想必也是皇帝与太后的一番敲打。</p>
拿了荷包宣旨太监侧身离去，才见石阶下立着个穿赭色比甲的嬷嬷。</p>
妇人约莫四十上下，眉眼过分端正，连鬓角碎发都抿得服帖。她屈膝行礼时，腰间玉坠纹丝不动：“老奴辛氏，见过莲常在。”</p>
“之后一月时间，由老奴教导莲常在习宫中规矩。老奴行事死板，若有得罪莲常在之处，也请莲常在有则改之。”</p>
轻风卷起，辛嬷嬷袖口传来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道。</p>
是大相国寺的七宝香！</p>
传闻前太后薨逝后，其贴身伺候的嬷嬷便朝叶太后请了旨，让其住进大相国寺，日日为前太后抄经诵佛，全了几十年主仆情谊。</p>
莫非这位……</p>
宋枝意面上不显，亲自虚扶辛嬷嬷起身：“辛嬷嬷放心，枝意定会好好学。”</p>
“辛嬷嬷舟车劳顿，绛李，快寻人将东厢房收拾出来。”</p>
“小主折煞老奴了。”辛嬷嬷后退半步，“太后口谕，请莲常在入宫前抄录《妙法莲华经》三卷，供在慈宁宫佛堂中。”</p>
翌日五更。</p>
竹枝苑中，宋枝意头顶三本《女戒》练习走姿，来回间，步摇几乎不曾晃动。</p>
前世，苏砚修六元及第，成了京中新贵，许多官眷都需要她去走动。</p>
而这些官眷，多是出身世家大族，礼仪规矩就是社交的敲门砖。</p>
再到后来，她被册封为超一品诰命夫人，大大小小的宫宴她总要出席，更不能出丝毫差错。</p>
可以说，宋枝意的规矩，就连太后都挑不出一丝毛病。</p>
戒尺倚在凉亭红柱旁。</p>
一上午，辛嬷嬷都未曾拿起过，心中有过惊诧，刻意板着的脸也渐渐放松下来，带上一丝和善。</p>
莲常在出身不高，礼仪规矩却是顶好的，倒不像是小官之家出来的女儿。</p>
“小主请起。”她虚扶的手悬在半空，看着莲常在行云流水般完成整套万福礼。</p>
青玉耳坠在少女耳畔凝成两汪碧水，连晃动弧度都似用尺规量过。</p>
“莲常在可知，为何太后要求抄满三卷《妙法莲华经》？”</p>
辛嬷嬷手指轻点凉亭中茶案上的经卷，纸页翻动时带起细微檀香。</p>
宋枝意心下微动，看来辛嬷嬷有心要提点，面上越发柔顺：“还请嬷嬷指点。”</p>
转日，便到了宋芝瑶三朝回门的日子。</p>
宋芝瑶仓促嫁人，但终归是宋家大小姐，如今回门，自然是要风光办上一办的。</p>
马车即将到达宋家，陆氏在前厅再也坐不住，一群人呼呼啦啦到大门迎接大姑娘和新姑爷。</p>
马车停稳，苏砚修率先下了车，伸出双手将宋芝瑶扶下车，一副宠妻模样。</p>
陆氏看着自家女儿羞红的脸颊，心下稍安。</p>
看来，苏家小子对瑶儿，还算过得去。</p>
可想起昨日宋枝意被圣上特赐封号的殊荣，心中被压下去的苦水，又开始往外冒。</p>
夫君疼爱固然好，可生活就是柴米油盐，有情也无法饮水饱啊！</p>
何况，她娇养长大的女儿，本就不必受钱财上的苦楚！</p>
众人到了前厅，陆氏重新坐回上首，接受女儿和新姑爷送上的新茶，请安便算是结束了。</p>
苏砚修关心了宋芝瑶几句，将袖口中用绣帕包好的花生糖放到她手中，便去书房寻宋父讨教学问去了。</p>
宋芝瑶打开绣帕，捻了块花生糖塞入口中，劣质甜腻的滋味在口中散开。</p>
粗粝糖粒刮过舌尖，混着陈年饴糖的涩意漫上喉头，花生磨得不够细碎，有些拉嗓子。</p>
算不上美味，却是砚郎为了她整整抄了一天书才换回来的心意。</p>
前厅的女眷瞧见宋芝瑶的娇羞模样，忍不住打趣，“大姑娘真是好福气，姑爷都舍不得把大姑娘留在这了。”</p>
“那可不是，生怕我们亏了大姑娘的嘴，还给大姑娘塞零嘴儿吃呢。”</p>
“姑爷真是体贴！”</p>
听着众人的吹捧，宋芝瑶脸颊更红了一分，比起平时的蛮横性子，倒是多了几分初为人妇的娇娇模样。</p>
这几日砚郎对她疼宠有加，宋芝瑶才知道，有个眼中只有自己的夫君有多难得！</p>
上辈子，即便当了贵人，圣上也少能宿在自己宫中，夜夜孤枕入睡，就更别论后来在辛者库的日子了……</p>
有夫君疼爱，日后又有诰命加身，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p>
除去与夫君行敦伦之事时，婆母总要在一旁指导，小姑子偶尔也会寻她讨要一两件首饰，其他的样样都符合她的心意。</p>
婆母告知她，砚郎先天体弱，又勤于科考，怕他新婚燕尔，耽于情爱伤了身子，才在一旁指点。</p>
而苏家清贫，小姑子正是爱美的年纪，好好打扮打扮，寻了户好人家嫁出去也能帮衬砚郎。</p>
幸亏自己机智，寻母亲要了多多的嫁妆，苏家有她补贴，都得仰仗她鼻息过活。</p>
待砚郎六元及第，位极人臣，苏家定是要感念她出钱出力，到时她再提出不许纳妾一事，砚郎便只属于她一人了。</p>
她梦寐以求的生活，终于是从宋枝意那儿抢过来了！</p>
谈笑间，听及宋枝意才封了六品常在，她心中嗤之以鼻。</p>
六品常在，在后宫根本不值一提，当年她已然是被圣上赐了封号的五品贵人，还不是照样下场凄凉？！</p>
宋枝意这辈子，要么被遗忘在后宫，要么，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p>
得知教养嬷嬷已住进竹枝苑，正在教导宋枝意规矩。</p>
宋芝瑶眼波流转，便提议道，“妹妹这般聪慧，想来规矩学得比宫里的贵人还体面。咱们何不去讨教一二？学上两三成，以后便不必发愁了。”</p>
陆氏出言制止，“芝瑶！”</p>
“母亲！”宋芝瑶反握住陆氏微凉的指尖，“白姨娘当年在茶房当差时，连奉盏的规矩都要嬷嬷教三遍。母亲您说......”</p>
她贴近陆氏耳畔，呵气如兰，“这龙生龙凤生凤，也不知宋枝意若学不会，教养嬷嬷可会心软？”</p>
宋芝瑶直起身，“我做为宋家嫡女，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妹妹被打，有我在场，妹妹学不会规矩时，我也能帮衬两句。”</p>
不等陆氏开口，宋芝瑶便带着女眷们朝竹枝苑走去。</p>
想起上辈子入宫前学习的那一个月，宋芝瑶嘴角的笑更是压不住。</p>
她身为宋府嫡出大小姐，都挨了不少戒尺，最后也没得教养嬷嬷一句夸赞。</p>
她软硬都施，给嬷嬷送银两，用小主身份施压，嬷嬷都不为所动，只会迎来更加严苛的规训。</p>
宋枝意那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想必手掌心都要被戒尺抽烂了吧！</p>
她脚步更快了些。</p>
要不是宋枝意，她哪会那般匆匆嫁到苏家，哪会在出嫁当日连一顶红轿都坐不上，出那么大的丑！</p>
今日，她便让宋枝意尝尝出丑的难堪滋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