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乾清宫内，死一般的寂静，被一道苍老而悲痛的嘶吼彻底撕碎。</p>朱元璋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躯颤抖，他不再质问任何人，而是仰头望向空无一物的殿顶，仿佛要看穿那层层宫阙，去质问那苍茫的老天！</p>
“为什么！”</p>
“咱朱重八，自幼家破人亡，孤苦无依！咱投身红巾，九死一生，为的便是给这天下的汉人，挣出一个活路！”</p>
“咱驱逐鞑虏，恢复华夏！咱兢兢业业，创立大明！咱自问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民！”</p>
“可你这老天，为何要如此待咱！”</p>
“为何要让咱幼年丧父丧母，中年丧妻，到了晚年，还要让咱白发人送黑发人，连儿子、孙子，一个都不给咱留下！”</p>
“为什么！”</p>
这发自灵魂深处的质问，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不甘，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内。</p>
朱标默默地流着泪，搀扶着依旧昏迷的母亲。</p>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那个在他心中永远如山岳般伟岸的男人，此刻却像一个被命运反复鞭打、无助哭嚎的孤狼。</p>
这一刻，什么帝王，什么太子，都已不复存在。</p>
剩下的，只是一个遭遇了世间至惨之事的家庭，在命运的狂风暴雨中，抱团瑟缩。</p>
现场一片沉默，连朱高爔这位来自后世的旁观者，心中也泛起一丝酸楚。</p>
若单从个人命运的角度去看，这位洪武大帝的遭遇，实在是太过凄惨。</p>
人生三大悲，他竟要一人尝尽。</p>
此情此景，当真应了一曲《大明不妙曲》。</p>
不知过了多久，朱元璋的嘶吼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p>
他颓然坐倒，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p>
殿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p>
半晌后，还是朱标，最先从这巨大的悲痛中挣扎出来。</p>
他将母亲轻轻地安置在软榻上，而后走到朱高爔面前，拿起茶壶，为他那早已冰凉的茶杯，重新续上了滚烫的茶水。</p>
这个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对客人的尊重，仿佛刚才那场天崩地裂般的噩耗，从未发生过。</p>
“让高爔见笑了。”朱标的声音依旧沙哑，但眼神却恢复了一丝清明。</p>
他看着朱高爔，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p>
“敢问一句，本宫......死后，父皇，选了谁做接班人？”</p>
既然太子和嫡长孙都没了，那么大明的储君之位，将走向何方？</p>
这直接关系到帝国的未来。</p>
面对询问，朱高爔并未卖关子。</p>
他知道，现在这个家庭，已经经不起任何多余的悬念了。</p>
他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一个名字：“朱允炆。”</p>
“谁？”朱元璋猛地抬头。</p>
“朱允炆？！”朱标也愣住了。</p>
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既熟悉又陌生。</p>
因为就在这洪武十年，他的侧妃吕氏，刚刚为他诞下了次子。</p>
他们才为其取名，允炆。</p>
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怎么会......</p>
“怎么会是允炆那个孩子？”</p>
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刚刚悠悠转醒的马皇后。</p>
她顾不得身体的虚弱，挣扎着坐起，满脸急切，“怎么能轮到他呢？”</p>
她的焦急，并非无的放矢。</p>
马皇后出身淮西，本身就是淮西军事勋贵集团隐性的领导者之一。</p>
她看人，向来看重根骨与气度。</p>
而朱允炆的生母吕氏，不过是文官出身，平日里总是一副弱柳扶风、狐媚温顺的模样，是她最不喜欢的那一类人。</p>
由吕氏的儿子来继承大统？</p>
这在她看来，简直是荒谬！</p>
随着马皇后的话音落下，朱元璋与朱标的眼神，也同样急切地落在了朱高爔的身上。</p>
一个极其不好的预感，开始在他们心底疯狂滋生。</p>
看着他们焦灼的神情，朱高爔缓缓说道：</p>
“因为，能为大伯您诞下嫡子的太子妃常氏......在生朱允熥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去世了。”</p>
“不可能！”</p>
朱标失声惊呼，这是他今天不知道第几次说出这三个字。</p>
“常氏生雄英的时候，极为顺产，太医都说她身体康健，福泽深厚！怎么可能到了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就会难产？！”</p>
这完全不合常理！</p>
朱高爔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p>
他看着自己这位仁厚聪敏、却对人心险恶认知不足的大伯，决定为他们揭开这温情脉蒙下的、最血腥的一角。</p>
“大伯，有时候，‘意外’，并非真的意外。”</p>
“太子妃常氏的突然去世，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盘踞在朝堂之上的文官集团，对淮西勋贵的一次血腥反扑！”</p>
“什么？！”朱元璋与朱标齐齐色变。</p>
朱高爔继续道：“皇爷爷您以淮西旧部为根基，打下这偌大江山。”</p>
“开国之后，公侯之位，多为淮西勋贵。”</p>
“而太子妃常氏，更是开平王常遇春之女，是淮西集团第二代的核心。”</p>
“有她在，有嫡长孙朱雄英在，淮西勋贵的地位便稳如泰山。”</p>
“这对于那些自诩治国安邦之才的文官集团来说，是无法接受的。”</p>
“他们认为，有淮西这群武夫在，他们这些读书人，可能永远没有真正的出头之日。”</p>
“所以，他们需要改变这一切。”</p>
“而改变这一切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从国本——储君的身上下手！”</p>
“太子妃常氏，必须死！嫡长孙朱雄英，也必须死！”</p>
“只有这样，储君之位，才有可能落到由文官之女吕氏所生的皇孙，朱允炆的身上！”</p>
“因为，只有朱允炆继位，他们这些文官，才能名正言顺地辅政，才能将未来的皇帝，培养成一个彻底属于他们文官集团的、听话的傀儡！”</p>
一番话，如同一道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露出了其下最狰狞、最丑陋的真相！</p>
朱元璋、马皇后、朱标，一家三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p>
他们终于明白了。</p>
原来，那些所谓的“病逝”、“难产”、“薨逝”，根本不是什么该死的命运！</p>
那是一场针对他们朱家皇室、针对大明国本的、旷日持久的、无比阴险的政治图谋！</p>
而敌人，就隐藏在他们朝堂之上，隐藏在那些每日里对他们山呼万岁、歌功颂德的臣子之中！</p>
这种认知，比之前单纯面对亲人逝去的悲痛，要恐怖千倍、万倍！</p>
那是一种被无数毒蛇环伺，却不自知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