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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斐然。”

    一声呼唤带回了林斐然飘远的思绪,她转头看去,一灰一青两道身影落到亭上,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灰衣老者慈眉善目,鹤发童颜,腰间别着酒葫芦,十分亲和,青衣女子挽着道髻,端庄温婉,手握玉如意,眼角虽然带些细纹,却不掩其美。

    林斐然有些惊讶:“太徽长老、清雨长老,你们怎么来了?”

    二位道长早年与她父亲交好,年节也时常到府里祝贺,林朗去世后,也是他们把她带回了三清山,陪着她长大。

    在她心中,早把这两人当成了亲人。

    清雨长老轻拍她的头,嗔怪道:“听闻你受伤,我们立即赶回来看你,见你房中没人,一猜你准在这儿。不好好养伤,来这里吹冷风做什么?”

    林斐然歉然:“已无大碍了,只是想出来透透气,醒醒神,所以才到小峰山的,抱歉,还麻烦二老来寻我。”

    太徽捻胡笑开:“无事,来,我看看伤还重不重。”

    林斐然心中流过一阵暖意,依言伸出手:“没伤到要害,只是力竭,多养几日便好。”

    太徽并指悬在林斐然手腕上方,灵光落下,循着她的灵脉行了一周探测伤势。

    他松开眉头,吐了口气:“到底是天生剑骨,筋骨已然长好大半,确无大碍,后面多多温养便好,可不要乱跑。”

    林斐然点头:“我知道的。”

    清雨摸摸她的头,想起什么,又轻叹道:“日暮时听常在同首座谈话,说你二人要解除婚约,可有这事?”

    林斐然只点头,没有说话。

    太徽索性坐下,眺望着不远处的洛阳城,解下腰间酒葫芦,酌饮一口:“解得好,我早便说了,那小子冷冰冰的,没什么好。”

    清雨拉着林斐然的手轻抚,道:“斐然,虽说你选谁都好,但我当初希望你二人能结缘,其实也是存了私心的。”

    林斐然有些疑惑地转头看去

    清雨端庄的面容上浮现几丝愁绪:“你也知道自己的灵脉如何,我和太徽平日不提,其实心底十分担忧。修行一道,路艰而崎,你看寻芳境界不算低,不也差点命断山下,更何况你呢。”

    林斐然一时沉默。

    太徽咽下酒,抚着胡子:“卫常在这小子天分极高,必定是下一任首座,有他在,说不定你的灵脉以后还有救,即便不行,你也不会受人欺凌。但他性子也太冷了,不适合你。”

    清雨咋舌一声,不满地瞪了他,随后揽住林斐然,声音轻柔:“冷不冷有什么所谓,只要斐然喜欢,都是好的,对吗。”

    她拿出一张烫金贴,眼神欢欣:“你看,这是你们婚讯的贴子,多漂亮。而且婚期也好,既是吉日,又与你生辰相近。不少宗门、世家都收到了。

    太徽还去千山海子寻了一枚宝珠,打算用这东西把裴瑜哄走,让你和常在顺利成婚,只可惜……这珠子便送给你罢,人总要向前看不是。”

    林斐然听得有些愧疚,原本这些事不必他们操心,只因为有她,太徽和清雨两人才放下清修,忙前忙后做了不少事。

    现在也是因为她,几月的辛苦便要付之东流。

    眼见林斐然垂头犹疑,清雨略微挑眉,看向太徽,声音越发柔和。

    “我们也不是要逼你,若你不愿,那就不结了,什么卫常在,哪有你重要。

    你也要满十九了,往年你过生辰,林将军都极为重视,总要好好操办一番,我们自然不能委屈你。这些宾客、珍宝,便都充作你十九岁的生辰礼,如何?”

    太徽摸着胡子呵呵一笑:“清雨长老真是至真至诚,这番话,听得我都感动了。如此,便都给斐然做生辰礼。”

    清雨看他:“总比你好,笨嘴拙舌。”

    二人平日总爱这样揶揄对方,来往几句后,清雨这才拿出一个瓷瓶递给林斐然。

    “我们去首座那里要了几粒三元天子丹,就算你伤势无碍,用它也能滋补灵脉灵骨,大有裨益。”

    林斐然自然知道这药有多难得,立即把药推了回去:“这不行的,我的伤已经好了不少,不用再浪费。”

    “给你,自然要用最好的。”太徽佯装生气,“斐然莫不是怕这丹药不对?”

    他立即在掌心倒了两粒,三元天子丹呈天青色,浑圆光华,带有一股扑鼻清神的香味,他仰头便将药丸吞咽下。

    药入口即化,太徽一时容光焕发:“你看,我吃了毫无问题。”

    林斐然看看被塞进手中的瓶子,又看看他,忙道:“长老误会了,我不是怕这丹药有问题,而是它太贵重,我不能收。”

    清雨见状微笑,微微吐出口气,按住林斐然的手:“你若不收,就是存心要让我们担心了。”

    药被强塞进了林斐然手中。

    她低头看看手中瓷瓶,唇边不由得带起笑意。

    受伤时有人关心、有人送药,怎么会不开心呢。

    清雨揽着她的肩:“你心情不好,今夜我们俩就陪着你了,你可不要嫌我们是老人家,没话和你聊啊。”

    林斐然低头一笑:“不会。只是……我今夜与人有约,过一会儿就得去了。”

    清雨疑惑道:“山下的友人吗?”

    林斐然摇头,看着手中瓷瓶,瓶身光滑,模糊映出她的双眼。

    “不,是同门师妹。”

    伍

    鸣鸟不飞

    王宫,金銮殿。

    殿内富丽堂皇,乌木雕出的梁柱上镂有空格,细如发丝的金线穿梭而过,将一朵朵柔嫩的银丝贯顶缠绕其上,如绒如雪,温香四溢。

    间或有一片花瓣落下,飘飘兮坠向殿内高位,被麒麟座上的男子抬手接住。

    他垂眼细看后,不由慢慢摩挲,似是想起什么,眼角笑纹隐隐浮现,因其面容俊秀,天生笑唇,这笑纹便不显老态,倒自周身儒雅中流露出一分多情。

    这便是太吾国的人皇,申屠陆。

    他抬手将花瓣放入一旁的小盂中,又微笑着看向殿内,似乎一点也未察觉到这凝滞的气氛。

    殿中设有一张三丈长的金玉桌,桌上砌有整面的白玉牡丹,栩栩如生,似有幽香,盘盘珍馐错落其上,瓷面粉红,像是点缀其中待放的苞蕾。

    长桌两侧各列十人,俱都肃容以对,无人欣赏这玉上新蕾。

    左侧正是太吾国的十位重臣,或肥头大耳、或清矍寡言,大多年迈,身着暗红官袍,面无喜色。

    但首位那老者却是例外,他并未着官服,只穿了件祥云道袍,臂挎拂尘,发挽高髻,须发皆白,出尘离世。

    金玉桌右侧同样坐有十人,却都容貌上佳,形容鲜妍,发色眸光也不全是曜黑,各有异色,红绿黄一应俱全,是妖族人特有的风姿,叫老人家看了眼花。

    反观那个坐在首位的青年,着一身玄衣,脑后乌发高悬,半块银面遮覆口鼻,只露出一双略微下垂的眼,气质寡淡,比其他花花绿绿的看着顺眼得多。

    人皇见众人仍旧不语,适时开口道:“荀使臣,结盟一事商议许久,契书上的条件,寡人并无异议,随时能签下盟心契,但若诸位还想斟酌考量,仍可在驿馆久住。”

    那覆着银面之人正是妖族使臣荀飞飞,他起身作揖,声音清而醇厚。

    “陛下,诸多条款已经商议一月有余,自然再无异议,只除了其中联姻一条。妖界向来没有此等习俗,况且既签契书,我等必不会失约,是否姻亲也并不影响两界和睦。”

    人皇挑眉:“不若请妖尊亲临洛阳,寡人与他亲自商谈一番?”

    荀飞飞拱手:“路途遥远,妖界不可一日无主,还望陛下见谅,联姻一事,我等会再秉明尊主……”

    “同为君主,寡人自然理解。”人皇微微叹气,面露遗憾,“只是两界难得重修旧好,亲上加亲岂不更美?明月公主是我人族明珠,太吾至宝,人族结盟诚心昭昭。使臣不若此刻再秉明一番?”

    荀飞飞从善如流:“那我等便去偏殿询问,失礼了。”

    人皇抬手:“请。”

    随着妖族人离开,殿内便传来一声极为响亮的冷哼,人皇垂眸看去,却也并未生气,反而笑眯眯地问道:“顾宰执,为何叹气?”

    顾承明从座下起身,即便头发已霜白大片,但仍旧目带精光,精神矍铄。

    “陛下!明月公主心善柔弱,又不通术法,去往妖界必定备受欺凌,老臣再次斗胆进谏,请陛下三思,撤回和亲一事!”

    说到此处,他竟直直跪下顿首,略散的发丝垂落在地。

    人皇立即起身,快步下台虚扶起他,苦笑道:“宰执,你也是博古通今的大人物,岂不知何为和亲,为何和亲?两界对峙已久,该向前了,若能永结秦晋之好,天下无乱,岂非功德一件?”

    “陛下,这不是普通联姻,她要去的是妖界啊!”顾承明抬起头,压住人皇的手,眼含泪光。

    “妖族人人通灵脉,个个会术法,哪怕一个贩夫走卒都能将她如蚂蚁般碾死,更何况是那恶名昭彰的妖尊?!妖界不愿联姻,您又这般强求,明月焉有命回?!”

    人皇回首看向那须发皆白的道人,开口道:“丁爱卿是我人族参星域首座,乾道魁首,不若你来说说,那妖尊如何,也好让大家安心。”

    丁仪起身,看向顾承明,眼中一派祥和,声音也不急不缓:“宰执大人,妖尊绝非滥杀之人,明月不会出事,诸位也尽可宽心。”

    人皇闻言直起身,轻抚着顾承明的肩,到底没将他扶起。

    “明月花容月貌,性情温雅,谁人不喜?说不准还成就一段良缘。”

    顾承明怔怔看着他,仍要开口,人皇却执起他的手,向来带笑的脸上泛起愁容。

    “岳丈,牲畜尚有舐犊之情,你此刻是何滋味,我焉能不懂。可世上岂有事事两全的道理?明月是你亲孙女,故而你为她求情,可天下百姓呢?顾卿,你有私心,寡人亦有,但寡人愿为天下人一试,即便是要送出寡人的亲女儿!”

    余下大臣一时哄然,面面相觑,不知作何言论。

    顾承明脱力般坐到地上,花甲之年的老人颓然一笑,脸上早已皱起的皮却再未扯动半分。

    “好一个为天下人而试……”

    他慢慢站起身,理了理官袍,向他郑重一揖:“臣年近古稀,于朝事无力,三日后自会修书一封,请求陛下准许老臣致仕!”

    人皇看他半晌,随即长叹:“老泰山有享天年之意,寡人自然准的。”

    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老者脱下官帽抱在怀中,他仰头看着檐下烛火,惨然一笑,慢慢向外走去。

    “老骥伏枥终不至,夜灯幽幽独坐明。我问苍天何处勘,山水田野是庙宇归渡、归渡,鸣鸟不飞,兔死山路……”

    满室寂静。

    *

    荀飞飞等人早已进入偏殿等待,只是水镜一直没有回音,想来尊主还未醒,众人便都耐心等着,权作休憩。

    出使之前,谁也没想到会因为联姻一事纠缠月余,人界不好待,人族不好处,众人早有回意,但看着长身立在门边的银面青年,谁也不敢催促。

    他们此番不过是来凑数的,契书上的内容只有荀飞飞知晓,他才是此次的话事人。

    笃笃声响,殿外忽而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那个一月前还同他们据理力争的老宰执,突然被抽了精气神般,孤身抱着翅帽走在廊下,步履维艰,身形萧索。

    荀飞飞默然观望片刻,还是上前问道:“金銮殿高立难行,要送你吗?不走楼梯,直接飞下去。”

    “多谢荀使臣,不必了。”顾承明双目暗淡,摆摆手,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老夫虚活多年,却也未曾见过妖尊,斗胆想问使臣,若明月嫁过去,是否有性命之忧?”

    他问得直白,好在妖族人也不爱拐弯抹角,荀飞飞回他:“尊主还未答应联姻……”

    “不瞒荀使臣,明月是我孙女。我女儿早年入宫,生了明月没多久后便离世而去,我、我实在不忍……”

    他眉心紧皱,脊背微弯,眼中一片赤诚担忧,不像叱咤多年的大宰执,倒像个走投无路的老者。

    荀飞飞微顿,无波无澜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尊主并非滥杀之人,只要不烦扰于他,便性命无忧……到了妖界,我会适时提点几句。”

    顾承明倏而睁眼看他,眼中泪光明灭:“当真?我便是知道,使臣面冷心热。明月她乖巧懂事,有您提点,必定不会莽撞行事!老朽、老朽……”

    语罢,顾承明撩开衣摆就要行礼,荀飞飞立即拦住他:“不必如此,只是言语提点几句,若她不听,我也不会多加勉强。”

    “使臣有这份心,便已足够,那就多谢了!”他拜了两拜,又呢喃着慢慢下楼,脊背越发佝偻,“时局世事,已不是我一凡人能够左右,可怜我儿,可叹我儿……”

    荀飞飞静静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默然。

    “那是谁?”

    滴答一声,水镜中传来一道略显慵懒的声线,荀飞飞立即回身作揖,并未抬头。

    “尊主,方才那位是人界的宰执,顾承明。”

    “本尊还以为,人族宰执早成了丁仪。”

    话音落,水镜上波纹微荡,一面黑玉屏风铺展而开,寒光沁人。

    屏风之上又用白玉琢出一只立于梧桐树顶的白孔雀,头颅高仰,脖颈修长,尾羽鎏金掐丝,垂至树底,又有红痕缀于羽上,形如复眼,栩栩如生。

    “如何了?”

    镜中之人位于高座之上,白金长袍迆地,及腰的雪发随意散开,腕上莲形金环碰至扶手,当啷作响。

    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点,一下又一下,就像敲在了众人的脑袋上。

    荀飞飞回道:“人皇仍旧执意要联姻。”

    “真是心弯肠曲,贼子多思。”这声音如珠玉落盘,好听,却带着一些天然的凉意。

    荀飞飞眉头微蹙:“人皇这样着急,必有所图,可还要斡旋……”

    “不必了,联姻之事无关紧要,况且时日将近,本尊没有闲心再同他闲扯。”

    镜中之人微微后靠,顺势搭起二郎腿,袍角随之滑落,隐隐露出其下一片裸玉之色,皓如凝脂,从踝至上,肌肉无不纤长漂亮。

    “区区一个太吾国的明月,能翻起什么风浪,等人到了,随意找个偏殿放下便是,以后要走要留随她。”

    有人开口:“可若是她也心含野望……”

    镜中之人转眸看他,下颌微扬:“世上诸多事,能者居之,有野心者,本尊向来欣赏。倘若她能成事,那便是她有本事,是诸位无能,是本尊技不如人,又何必烦忧。”

    众人拜首:“是。”

    荀飞飞闻言,不禁想到顾承明,心下微松,若这位公主真如他所说,能做到心中有数,想来是性命无虞。

    他又问道:“那后续礼节……”

    “无所谓。”镜中人抬起手,“今日便把盟书签了,早日回来,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是。”

    一夜将过,天际曦光初现,团云染金,镜中之人双眸微睐,轻声道:“许久不见,人界的朝阳还是这般淡而无味。”

    一行人告退后又回到金銮殿落座。

    荀飞飞行礼道:“陛下之言感人肺腑,真诚之心日月可昭,尊主思虑再三,倍感惭愧,为巩固两界和睦之情,已然同意联姻一事,今日愿与陛下签订契书,共襄盛举。”

    他毫无波澜的声音下隐隐透出一点疲累,这般车轱辘话他竟也说得行云流水了。

    人皇并未惊讶,只抬手示意侍官,笑道:“尊上大义,契书上已落了王印,还请使臣过目,望两界世代交好。”

    荀飞飞接过查看,确定无误后便也刻下金印,契成约定。

    嫁女大戏帷幕终落,大臣们神色各异地离开,丁仪也未曾发话,只是看了荀飞飞一眼,抬手行了道礼,慢慢离开大殿。

    荀飞飞也不想久留,寒暄几句后便带着人离开,一时间,殿内只余人皇与一众宫侍。

    总管大监凑到人皇耳边小声道:“陛下,公主现在还在绝食,万一饿出个好歹……”

    人皇闻言,略微疑惑怔愣,随后眉眼微垂,神色无奈:“不吃,那便给她灌进去,在宫中数载,大监连这都不懂?”

    大监立即回话称是,不敢犹豫一刻。

    人皇揉揉额角,看上去有些苦恼:“明月已然不是幼童,却越大越不懂事,不如小七。”

    大监自然不敢多加评论,只小心开口道:“陛下要去看看她吗?”

    人皇转眼看他,眉目温和,神情温雅:“她不愿见寡人。婚期在即,让她多少吃些,不要赌气了,一界之主的身份难道不比藩王世子尊贵?”

    大监弯身:“是。”

    似是想起什么,人皇复言:“不要再让明月去见她了,成婚不是什么大事,天天啼哭,她也会烦扰忧心的。”

    大监腰弯得更低:“陛下放心,这两月老奴们都尽力看着,没再让殿下去烦扰圣宫娘娘。”

    人皇点头:“那便好,拿粉来。”

    一旁的宫人立即捧上手中妆奁,有人替他发髻,有人拿出脂粉熟稔仔细地替他缚面上妆,瓷粉遮住眼角细纹,他看起来依旧儒雅多情。

    他望着盒中香粉,问起身侧的大监:“捧善,三年前他入宫诊治那日你也在场,你说,寡人比他如何?”

    这个他,自然是指那日如仙神临宫的妖尊。

    老大监捧善后背霎时沁出冷汗,他尽量平稳声绪,不急不缓道:“不过一个白毛鬼,骇人得紧,哪有陛下气度不凡,老奴见过一眼便不敢乱看,更何况圣宫娘娘她也吓得并未多瞧。”

    人皇双目含笑:“捧善,你总是知道寡人真正想听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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