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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这儿时间过得很慢,漫长到夕阳西下时,盯着渐落的太阳,会生出一种这辈子就得被困在这儿的错觉。

    生在这儿的人想逃,来这儿游玩的人倒想留下,是真的矛盾又可笑。

    阿婆上了年纪,晚饭后天色一暗就开始犯困,撑着又剥了半斤鸡头米,顶不住了才去睡觉。

    陈清也却睡不着,抱上她的板凳又往院子里一坐。

    院子里有月光也有隔壁的灯光,不需要她再开自家的灯。就是蚊子多了些,没一会儿陈清也腿上就冒出来几个包。

    不过她舍不得点蚊香,回屋翻出来把大蒲扇,每隔一会儿就往腿上、身上拍拍敲敲,手动驱蚊。

    不管有没有用,反正是切切实实省下一盘蚊香。

    这地界入夜后人声寥落,倒成了动物的主场。蝉鸣声一阵接着一阵,白日听来声嘶力竭惹人心烦,现在听来竟意外显得有些催眠。

    陈清也小声打了个哈欠,眼角泛出生理性的濡湿,她按了按眼角又抱紧自己,手上蒲扇的动作愈来愈慢。

    在她终于要放弃抵抗睡意,合上眼皮前的最后一刻,“嘭”的一声闷响霎时搅散了她的睡意。

    寻声望去,动静应该来自于隔壁。

    陈清也眨巴眨巴眼睛,缓缓站起身,只犹豫了一瞬就放下蒲扇,往墙边走去。隔壁不知还在鼓弄什么,窸窸窣窣的动静隔着矮墙不时传来。

    他们两家房子都建得早,中间只隔矮墙,除了作为分界分开两家各自的地界,旁的根本不抵什么用。

    陈清也侧耳听了半晌,那头声音一直未歇,于是越发好奇。她把板凳拉倒墙边,再借势踩上一旁废弃的石磨,终于攀上了墙头。

    隔壁的小院子比阿婆家整齐规整许多,西南方向架着竹制的葡萄架,架子底下摆着一张方面高凳和一把藤制摇椅。

    葡萄架背后是一整面墙的爬山虎,入眼绿油油一片,若不是还挂着几串葡萄根本分不清绿的什么是什么。

    靠近矮墙的东南角上则种的花,小丛小丛连成一片的是茉莉。眼下刚到开花的季节,茂密的叶子里藏着不少将开未开的花骨朵,隐隐有清香越墙而来。

    再向前靠近檐下,是晾衣服的洗晒区。今天衣服应该都收了回去,不锈钢落地衣架上只剩下几个塑料夹子。

    陈清也没看见人,踩实垫脚的东西,用力往上撑了一下,一低头才看清墙根底下的罪魁祸首。

    “你在干嘛啊?”

    陈清也忽然出声,把阮舒池吓了一跳。他后退两步,再抬头,只见黑漆漆的墙头上趴了个人。

    他眯了眯眼睛,大概是近视眼又不戴眼镜的习惯动作:“是…你啊。”

    大抵见是熟人,又是个小姑娘,阮舒池放下心来:“你爬这么高注意安全。”

    陈清也借着夜,默默翻了个白眼。只觉得城里人就是事多,这点高度才哪儿到哪儿,对面三层楼高的树她都能爬。

    “你在干嘛啊?”陈清也没搭理他,盯着地上的水壶水瓢,再抬眸看他又问了一遍,“刚才好响一声。”

    “刚才在浇花,碰到水壶砸地上了。吓到你了吧,不好意思。”阮舒池提起扎眼的塑料浇花壶,往陈清也面前晃了晃。

    陈清也却是不解:“你怎么这会儿浇花?天都暗了。”

    “白天温度高,给植物浇冷水的话,水分会蒸发得更快,从而对根系造成损伤,所以要等温度降下来再浇花。”

    “哦。”陈清也点点头,其实听得不是很明白,“这是茉莉花吧。”

    “对,是宝珠茉莉,比较常见的茉莉品种。”

    茉莉就茉莉,还宝珠茉莉。

    陈清也深呼出口气没再出声,心里想的是男人果然都一样爱装。

    无论是四五十岁在家门口高谈阔论国家大事的老阿叔,还是眼前十四五和她显摆鲜花品种的少年,本质都一样令人讨厌。

    她视线转向墙角,只见一枝不知名的爬藤植物蜿蜒而上,在灰砖墙上留下抹显眼的绿。乍一看还以为是对面的爬山虎,再细看竟找到两朵紫色的花苞。

    陈清也纯挑事,朝墙角抬了抬下巴,也不管黑灯瞎火的阮舒池看没看见:“那个又是什么花?”

    阮舒池扫了眼,稍稍思忱后答:“大概是牵牛吧。”

    “你知道是什么品种吗?”陈清也依旧不依不饶。

    她在开口前甚至都想到阮舒池答不上来会怎样气急败坏,说这是草花根本不论什么品种,又或者干脆不搭理她。

    什么反应都在她的意料之内。毕竟她认识的男的都是这样,面子是最重要的。

    阮舒池盯着那花苞又看了半晌,后才略带歉意地笑道:“还没开花,只看花苞不太清楚。”

    “不过牵牛我懂的不多,可能开了花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品种。这样吧,你要是感兴趣等开花了我查查书,到时候再告诉你?”

    完了,怎么碰到个实心的。

    “嗯。”陈清也默默闭上眼睛,哼了个单音出来。

    “对了,一直没做自我介绍。我叫阮舒池,左耳旁一个元的阮,舒心的舒,池水的池。”阮舒池低头浇了阵水,再抬头见陈清也依旧扒在墙头,很是熟稔地又开口,“你呢?”

    “……”

    陈清也没应声,一双明亮的眼眸只盯着阮舒池,一副不愿开口的模样。

    而阮舒池终于浇完了水,将塑料水壶放上一旁的木桌子,退后半步打量陈清也。

    大抵是猜到小姑娘不愿意说,他很是好脾气地解围:“不想说也没关系。”

    “你对植物感兴趣吗?突然想到楼上还有很多植物图鉴书一直用不上,原本都打算当废纸卖了,你要是喜欢就转送给你,正好不浪费。”

    “我不要,我也不喜欢。”

    阮舒池话音刚落,陈清也立马开口拒绝,生怕迟疑一秒就会被阮舒池怀疑口是心非。

    花花草草的东西她本就不感兴趣,更何况白天只是收了一簸箩葡萄就被阿婆念叨半晌,要是再收了阮舒池别的,这人可不得被阿婆捧到天上。

    接连被陈清也驳了面子,阮舒池也不恼。他的脾气在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里,简直好到离谱。

    他又垂眸思忱接着提议:“不喜欢也没事,我家有用没有的书挺多的,要是没趣了欢迎来看书。”

    阮舒池说话时盯着陈清也的眼睛,显得整个人真诚极了。

    “…嗯。”

    陈清也不敢对视,也难得有不好意思拒绝的时候,短暂应声后觉得太过干巴,又小声补充:“我,我叫陈清也。池去掉三点水的那个也。”

    “陈清也。”阮舒池点头,一字一顿地复述了遍,颊边酒窝隐约,“那我叫你小也可以吗?”

    “随,随你便!爱叫什么叫什么好了……”陈清也后知后觉的腼腆上头,自己嘟囔着,手一松直接顺着墙头滑下。

    “你没摔着吧?”

    “没有!”

    陈清也拍拍满手的灰,瞧着面前的矮墙蹙眉,忍下满肚子阮舒池小题大做的吐槽,还是回应了他一下。

    “那,早点休息。明天见,小也。”

    谁跟你明天见!自说自话!

    陈清也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

    在她彼时浅显的认知里,直接给阮舒池下了个此人有病的定义。明明早上还夸她叫清清好听,晚上居然问能不能叫她小也……

    真是…善变的男人!

    陈清也学着、电视里看到的评价,某一瞬倒是把自己给逗笑了。只是唇角上扬片刻,又似想到什么,敛下笑意强迫自己做回面无表情的严肃模样。

    她耸耸肩,转身往自己家走。抬头,自己房间所在的二楼今日借着隔壁的灯光竟没有往日那么漆黑可怖。

    隔壁二楼最右的房间亮着灯,前几天还没有光的,那应该是阮舒池的房间。

    而她的房间也在二楼,最左边,是推开窗就能打招呼的距离。

    蝉鸣声歇过一阵转而又起,今年云城的夏天热得离谱,对陈清也而言这个夏天或许同往年一样,又可能不太一样。

    她应是讨厌夏天的,毕竟天刚热的时候她就失去了父母,被父亲那边的亲戚骂了个遍,最后被送来和阿婆相依为命。

    这儿的日子也不算好过,却有的吃能睡安稳觉,比往年盛夏里不见生气的,躲着却依旧会被揪出来挨打的年岁好上许多。

    至于她的新邻居……

    更像是个闯进她生活的意外。

    两人时常隔着矮墙,一人在墙下浇花,一人趴墙头监工。夜里还能时不时聊上几句,等到了白天通通变回靠祖辈传话的少男少女。

    至于陈清也第一次走进阮家,还是在阮舒池来云城第二周的某天。

    阿婆前些日子卖掉剥好的鸡头米,又凑巧在市集买了好价的碎银耳,这不一早和品相不好自留的鸡头米煮了锅银耳芡实羹。

    她总记得隔壁阮奶奶时不时的接济,欠人情就得有来有往,这头刚煮好就让陈清也趁热送去半锅。

    陈清也端着小铝锅跑到阮家的时候,阮奶奶正在厨房忙活,她倒不曾推拒,只让陈清也先上楼找阮舒池玩,等她腾出空把锅给清出来。

    陈清也是不想上楼的,她和阮舒池最舒适的相处距离,应该隔着那道矮墙,要是面对面还有点不太适应。

    可云城实在太无趣了,夏日漫长,又没有朋友,陈清也一直挺想问阮舒池借几本书回去看。

    譬如他上次提到的植物图鉴,说不定她能对着墙缝里的青苔研究一下品种。

    这正好是个不必特地上门的机会。

    通往二楼的木制楼梯精致漂亮,像是新换的,不像阿婆家那个,就是她踩上去都吱嘎吱嘎响。

    “……小池哥,你刚来不知道!”

    “就你们隔壁那个姓陈的,她可是杀人犯的女儿!六月头上,她妈把她爸给捅死了,估计怕被抓扭头就自杀了。”

    陈清也刚走上二楼,就听见一阵指名道姓的评判,声音很耳熟,是她最讨厌的卖海棠糕吴老太家那个小霸王。

    她放缓脚步,侧耳又听。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心底还升起一二分不知名的希冀。

    他会帮她说话吗?

    “对对对,听说警察到的时候那个陈清也浑身是血抱着她妈,眼泪都没掉一颗,好冷血好恐怖!奶奶总说让我离她远点,杀人犯的女儿,谁知道会不会遗传!”

    “……”

    “小池哥,你怎么不说话啊!听到我们说的没!离她远点,你们住这么近,可危险了!”

    又是一阵静默。

    陈清也的心却随着寂静越沉越底,这些日子隔墙的相处宛如发梦,梦醒之后显得她可笑至极。

    阮舒池是不知道她的身世,不是不介意。

    说不清是不是失落,陈清也心口空空的,好像她作为她妈妈的女儿,作为一个做错事的人的附属,只能孑然一身。

    陈清也深呼出口气,嗤笑自己竟然在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不过,也不算意外。

    她转身扶着木制楼梯下楼,一步一步,比来时沉重太多。

    只是身后声音又响,她稍一迟疑,听见是阮舒池。

    “我知道。”

    “……但她妈妈是杀人犯,她又不是。”

    第4章

    黑蕊白银莲

    “…行了,以后别说这种话了。”

    “诶,小池哥你怎么不听人劝呢!”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小池哥帮我看看一题,我们几个都不会呢。”

    ……

    这世上有个奇怪的共识,人说出的话不仅仅是个人态度,还代表着一种立场,一次站队。

    违背良心站在多数人那边,即便答案是错的,也会成为对的。遵循心内、鼓起勇气站在少数人那边,就成了背离集体,哪怕是对的也好像错了。

    不过这种共识也有例外,就譬如阮舒池的不同。

    这条街上小鬼头唯他马首是瞻,哪怕他选择站在大多数人的对立面,依旧会有人因为各种原因靠近他。

    时间久了,这件事就会被淡化,又或者潜移默化之中多数人同化掉他的不同立场,让他的态度趋于大众。

    不过,陈清也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那天,在阮家的二楼,陈清也没有出声打断那场关于她的对话。她轻声下楼,像是自始至终就不曾出现过在二楼。

    可那之后,她却一反常态,往阮家去得愈发勤了。白天跟着阮舒池读书写题,夜里则是趴在墙头看他浇花,完完全全把自己变成了阮舒池的小尾巴。

    具体行动方案时那天她在阮家二楼短暂思考后得到的,只要她去阮家,那些忌讳她、讨厌她的人就不去了。

    时间一久,阮家成了她和阮舒池的孤岛,阮舒池也会被认定是无可救药地,选择帮助她的人。

    这种拉帮结派的做法把被孤立的,从一个变成了两个。是有点不道德,可陈清也从来没拥有过什么,哪怕她知道这么做不好,也要把阮舒池变成她的。

    变成无论别人怎么说,都会坚定地选择她的人。

    更何况暑假后阮舒池就要回新海上学,云城的糟心事碍不了他什么。

    总之,阮舒池没有发现她的算计,阮奶奶也没有,而对此更乐见其成的是她的阿婆。

    阿婆总以为街上那群孩子开始接纳她了,孩子嘛,没什么坏心眼又不记仇,多玩玩总能玩到一起。

    对于阿婆的美好希冀,陈清也没用残酷现实击破,她通常听过笑笑,然后带上写完的暑假作业去找阮舒池看书。

    天好的时候两人在阮家院子里的葡萄架底下,背对太阳光,看书的看书写题的写题。

    阮奶奶会看着日头最盛的时候,给他们从冰箱里拿雪糕吃,一整块方形的冰砖,用刀一切二,一人一半。吃过冰继续看书写题,两人都不怎么说话,却能这么上待一下午。

    天要是不好,譬如一早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陈清也就推开自己房间的窗户,伸手出去掬一捧水再往隔壁甩。

    两人房间离得虽近,水倒是甩不进屋,半路落在微微敞开的玻璃窗上,发出明显不同于雨水敲打檐廊的噪音。

    阮舒池起得晚,听见动静起床查看,推开窗就见陈清也笑盈盈叫他“哥哥早上好”。

    这哪儿还生得起气,阮舒池虽是无奈但从没和陈清也红过脸,像是作为哥哥早就习惯了顽皮妹妹的胡闹。

    暑假过半的时候小姑娘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肩,就是发尾层次不齐,显得人极没有精神。还是阮舒池看不过去,借口买文具,特地领着她去镇上修剪了一次。

    剪完齐刘海,再带上纯色的塑料发箍,蹿高不少的陈清也已然初具少女的风姿,连理发店的老板娘都夸他们兄妹俩生得都好看。

    兄妹,哥哥。

    陈清也把这两个词放心口反复品度,生出属于自己的,隐秘的小小快意。阮舒池是属于她的,会照顾保护她,不会选择别人的哥哥。

    阮舒池可能是天生做哥哥的料,阿婆总这么夸他,连她现在也这么觉得。

    为人温和耐心,像是一块华贵又温润的璞玉,从不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再用自己如朝阳般的和煦反馈给每个人。

    这样的没有攻击力的性格,相信没有人会不喜欢。即便是陈清也,他也只用了一个月就将她浑身的锐利熨帖平整,塑造出和自己类似的淡然来。

    当然,本质还是不同的。阮舒池是与生俱来的好脾气,而陈清也是为了迎合阮舒池装出来的。

    这种伪装需要小心翼翼,可只要能继续,陈清也会毫不犹豫选择装一辈子。

    可惜事与愿违,眼看暑假即将结束,她享受阮舒池的照护时,常忍不住因这指间漏沙般的时间忧虑。

    她怕暑假结束,阮舒池回到新海后忘记她。她怕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人,又一次从自己手里溜走,而她却无能为力。

    她最怕自己变回孤零零的一个人。

    陈清也心思重,但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人,郁结放不在心里便显现在脸上,没两天就被阮舒池看出了端倪。

    阮舒池没问也没说,只是某天晚上浇完花,约正趴墙头的陈清也上屋顶看星星。

    那时云城的天还看得见星星,云随风动,星星就藏在其间若隐若现,像是街口那条不知名河及河边的路灯被倒扣在了天上。

    两家屋顶都是收拾干净的,中间只隔着矮墙宽的缝隙,一脚能跨过去的距离这会儿被两人一人一边站着,倒像分割出了楚河汉界。

    陈清也抬头看星星,阮舒池歪着脑袋看她,两人不说话时就只有阵阵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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