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好一会儿,阮舒池装作漫不经心,往陈清也那边凑:“小也最近心情不好?”“我没有。”陈清也避开阮舒池的目光依旧嘴硬。
可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阮舒池哪能不知道她:“真没有?你这幅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些日子了,平时哥哥长哥哥短的,最近都听不到了,还说没心事?”
陈清也不吭声,主要是没什么好话说。
她总不能对阮舒池直说,自己成日里思考的,是怎么让他回到新海后始终记得她这个远在云城,毫无关系的邻居妹妹吧……
她妈曾经和她说过很多大道理,抛开一些无病呻吟的哀怨,她觉得最有用的,是不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的告诫。
她妈就是蠢,所以指望着她爸,然后输得一败涂地。
陈清也记着这句话,一开始对除了阿婆以外的所有人都拒之千里,直到遇上了实心眼的阮舒池。
他不介意她的拒绝,而她也是试探再三才接纳阮舒池成为自己人。
遇上真心对她好的人,她拒绝不了,更不想拒绝。
陈清也低着头,鞋尖互相抵着,结结巴巴还是问出了口:“…你,是不是要回新海了?”
阮舒池隐约猜到她要说这个。
暑假到这会儿还剩半个月,他妈今早打电话来,说家里都安排好了,准备下周接他回去开学。
而他一离开,陈清也在同龄人中的处境,势必又要回到原来的水火难容。成见是鸿沟,此生难平,更何况还有无知大人自以为是的教导。
他也一直犹豫,该怎么和陈清也开口。少年人把离别看得太重,一旦提起这个,气氛就无缘无故变得愁苦起来。
阮舒池轻声叹了口气:“下周吧。”
“…哦。”陈清也扭头,梗着脖子看了他一眼,干巴巴应下,手撑屋顶在檐边坐下,又低头扣起拇指侧面的硬茧。
这大概是陈清也一直的习惯,但凡焦虑就开始扣手,连着倒刺撕掉一小块皮肉,疼了出血了,反而心里畅快了。
“…小也。”阮舒池看着陈清也指腹嫩肉泛红的手指,皱眉叫了她一声。
陈清也停下动作,恍惚抬头:“没事。”
“我没事……”她说着又低头喃喃,过了许久,瞪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阮舒池。
怯于开口,可深思熟虑后还是忍不住问:“哥哥,回新海以后,你还会记得我的吧?”
“当然!”阮舒池答得肯定。
他一着急,从自家楼顶跨到了陈清也家,等走近了,又觉得失礼不再靠近,只把脚步顿住在她身后。
阮舒池下意识的动作大概是想摸摸陈清也的脑袋,待恍然意识到什么,终是尴尬把手背到了身后。
时间刚到农历八月,夜风里已经有几分初秋的味道。仔细分辨,大抵是阮家院里快开败的茉莉,混杂上街边几棵桂花树上刚开的桂花香味。
陈清也和阮舒池安静了一阵,肖似他们日常的相处却又不同。
不过比起僵持,还是阮舒池先败下阵来。他走到陈清也身边坐下,学着她的样子,把双腿伸出檐外。
“小也,我还是哥哥啊。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会尽力出现在你身边。”
陈清也扯了个笑,说不清是什么意味。她把身子往后靠,双手撑在背后,歪了歪脑袋去看阮舒池:“真的吗?”
“真的。”阮舒池点头,伸出左手小指:“我们拉钩?”
陈清也摇摇头,抬手按下阮舒池的手:“我相信你的。”
她的话音被卷进了那夜的风里,阮舒池听没听清不知道,反正也没关系,她自己原本就不信这种许诺。
陈清也猜,自己今晚说的做的应该能让阮舒池记自己久一点,至于多久她也没数。
她需要一个更深刻的机会,像电视剧里演的救命之恩那样,一报还一报。
可,人生哪像电视剧演得那么离谱,救命之恩难遇也不可求,可谁承想真有个让阮舒池对她耿耿于怀的机会出现在一周后。
出现在阮舒池父母接他回新海那天。
那日一早,陈清也和阮舒池约好替两位老人去镇上赶集。阮舒池骑了阮爷爷留下的老式自行车,载上陈清也,两人大包小包一路颠簸会到家时,远远瞧见了停在阮家门口的车。
陈清也微微愣神,转而偷摸打量阮舒池,他却同样一脸诧异,显然也是不知情的模样。
……
“哥哥!哥哥回来了!”
陈清也刚要贴心开口,自己拿东西回家,只见阮家敞开的大门那头蹦蹦跳跳跑出来个小姑娘。
看模样应该比陈清也小一些,可个头身量却大差不差,纤瘦却高挑,瓷白的肤色在阳光下亮得耀眼。
“歆歆你别跑,刚做完手术!”阮舒池瞧见朝他跑来的小女孩,推着车连忙迎了上去。
陈清也呆愣愣地看着从她身边径直走过的阮舒池,又转而看向那个同他面容肖似伸手要抱的女孩,那些被她认为天生做哥哥的贴心举动忽然有了来源。
小女孩和阮舒池才是兄妹相啊,一样好看,笑起来一样明媚。
所以阮舒池是有妹妹的,亲妹妹。
“哥哥想不想我?”
“三天打两通电话,我有什么可想的。”
“哼!那我也不想你!”
阮舒池停下车,俯身把妹妹抱进怀里。兄妹俩两句话就拌起了嘴,相处时既自然又可爱。
陈清也此时却进退两难,她的东西还在阮舒池自行车上,可现在开口又不是好时机。
她站在一旁的树荫下,目光无措地跟着阮舒池,可先发现她的,是阮舒池的妹妹。
“诶,这儿还有个妹妹!”女孩趴在阮舒池肩头,探出半个身子和陈清也打招呼,“妹妹你好呀,我叫阮歆!”
“是小姐姐。”阮舒池伸手敲了下阮歆的脑门,把她放回地上,这才向陈清也招呼,“小也,这是…我,妹妹。”
“你妹妹?”陈清也重复了遍阮舒池最末两个字,怎么也笑不出来,视线反复徘徊在兄妹俩的脸上。
“你好,我叫陈……”
“小池回来了?”
陈清也话没说完,一道清丽的女声从屋内向外逐渐靠近,等人走到门口她才看清,那是个长发飘飘打扮精致的女人,应该是阮舒池的妈妈。
“这是隔壁阿婆的外孙女吧?”
阮妈妈倒是一眼就瞧见了局促的陈清也,快步走到她身边,蹲下同她平视,又仔细看了看:“好水灵的小姑娘,看着和歆歆差不多大,就是太瘦了。”
“你好呀,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我…”遇上这么热情的陌生人还是头一遭,哪怕对方是阮舒池亲妈陈清也依旧不适应。她眼神慌乱,四处转了一圈,终还是没敢开口,目光飘向阮舒池求助。
“她叫陈清也,清水的清,也是的也。”
阮舒池拍拍阮歆,同样朝陈清也走去,母子三人把陈清也围了一圈。
“也叫清清呀,真是巧了。”阮妈妈笑道,“阮歆不改名也该叫清清的,现在又有个叫清清的小姐姐,真是缘分了。”
“小池,我看这小姑娘投缘得很,跟你爸说我们多认个干女儿好了……”
再往后,陈清也已然听不清了。
她耳畔反复出现两句话。
“你叫清清吗?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
“阮歆不改名也该叫清清的。”
……
怪不得阮舒池叫她小也,原来他的清清另有其人。
那他对她的好,究竟是对哪个妹妹?
还是自始至终,只是为了“清清”?
陈清也难以置信的目光直直看向阮舒池,可阮舒池不敢看她。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布满失落与空洞,她竭力隐藏,但藏着不住绝望,看得人揪心。
那一刻,陈清也切身体悟到她母亲所说,究竟是什么用意。
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就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可其女肖母,她也一样。
第5章
丝绒蓝飞燕
陈清也是一早被手机铃声吵醒的,宿醉后脑袋发闷,又做了个陷在回忆里的梦,她在床上足足坐了一分多钟醒神,这才寻声摸索去找手机。
感谢对面锲而不舍耐心,感谢自己喝大了也没忘给手机充电,总之这个电话能接通,各方面的努力缺一不可。
……
“…喂?”
“姑奶奶你可算接电话了!”电话那头是个清丽明媚的少女声音,陈清也再熟悉不过。
她揉了揉眼睛,感觉自己的脸水肿得不行,就继续半眯着眸子,坐在床上继续游神:“呦,你今天醒得挺早啊。”
“能不早嘛!我们伟大的舒颜女士早上7点不到就给我打电话,我手机静音没听到,她干脆冲我家来了!”
“清也姐,你有什么操作先跟我串个供啊!也得亏我昨晚不在爸妈家,不然就彻底穿帮了!怎么帮你打掩护!”
阮歆在电话那头中气十足,嘴皮子从头到尾都没歇,给陈清也听得耳朵直痒痒。
“舒妈妈现在在哪儿呢?”
她把手机换到另一边,揉揉耳廓,听阮歆全程没帮她哥说一句好话就觉得好笑。跟她的黏糊劲儿,都快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妹妹了。
电话那头听了连停顿也没有,张口就来:“回家做饭去了,家里还有个阮同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等饭吃呢。”
“清也姐我们的默契呢?想也知道我妈不在这,要是舒女士在我敢这么跟你说话嘛!”
陈清也笑:“也是。”
阮歆,阮家最宝贝的小女儿,爸妈疼哥哥宠,人生不算毫无坎坷,却一度被陈清也当做自己所替身的白月光本尊。
毕竟她的人设听来就很白月光,活泼机灵的小太阳出生带着二尖瓣关闭不全的心脏病。
几次手术后,心脏瓣膜被换成机械瓣,成天一副脸色苍白病歪歪的模样,可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她就是最普通不过的女孩。
她乐观、自信,被娇养但从不娇气,如同她现在的名字一样欣欣向荣。
陈清也还是后来才知道,当年阮舒池被突然送回云城,是因为那个暑假阮歆要手术,阮家爸妈怕兼顾不上两个孩子,这才有他们的相遇。
至于当时陈清也,在的阮舒池眼里,应该是一个恰巧出现,可以转移他对阮歆兄长责任和保护欲的对象吧。
阮歆不改名的话,她该叫阮舒清的。
真是天选白月光与替身。
不过除了名字,实际上她和阮歆没有半点相似。阮歆那样明媚,怎么会和从小过得谨小慎微的她一样。
毕业后拿水乡小白花的脸,在钢筋水泥的新海打拼,还没攒够买厕所的钱,先把云城阿婆留给她的房子搭进去,成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至于她能和阮歆处得好,是因为阮家的人都好。阮歆、舒妈妈,也包括阮舒池。
她考上新海大学那年,阿婆忽然离世。是阮家接她去的新海,帮她交了第一年的学费。
她不怨阮舒池,从来没有。
陈清也从小到大的愿望其实很简单,拥有很多的爱,再到拥有阮舒池。
做妹妹不行那就以别的身份。
“诶!清也姐你还醒着吗?”阮歆怀疑的语调微微上扬,“你不会……昨晚上是喝酒了吧!”
“喝了点。”陈清也心虚地摸摸鼻子,“名侦探小姐,我真就喝了一点。”
“醉鬼都这么说。”可阮歆是人精,眼珠转几圈,一下便猜到缘由:“你俩又吵架了?”
陈清也低头从一团乱的被子里找到被角,“没吵架,闹掰了。”
“掰了啊,掰了也行。”阮歆倒是接受良好,只顿了顿又问,“那今晚还能一桌吃饭不?”
陈清也:“……”
坏事了,她给忘了这茬!
舒妈妈为了能对阮舒池的相亲情况进行及时复盘,早就说好让她们今天都回家吃饭的。
所以说,她和阮舒池这个关系也有不好,不是骨科胜似骨科,是真实的闹掰了还得一起回家同桌吃饭。
陈清也:“不吃了,晚上加班!”
阮歆被陈清也的胡说气乐了:“少来了你,国庆节放假呢,你加什么班?”
“逢年过节别人休假,都是我们这行生意最好的时候。更何况国庆结婚的人这么多,我还有两个婚车三个捧花没扎呢。”陈清也答得义正言辞,“情场失意职场得意,你少挡我财路,懂?”
“懂!”
阮歆当然理解这种考了不及格,不想拿卷子回家找家长签名的痛苦。
她在电话那头听陈清也鬼扯听得直乐,这俩当事人不回,她个场外观众自然也没回去的必要。
最后干脆选择毫无心理负担卖了她哥:“行!你不回我也不回!我哥的问题自己解决,他和舒女士1V1好了!”
还真是你哥的好妹妹。
陈清也半阖眼眸,抬手捏捏眉心:“那你别忘了帮我跟舒妈妈说一声。”
“我开店去了,不说了啊。”
“好好好,你去忙吧!”
挂了电话,陈清也宿醉后游神的状态复萌,她垮下肩膀把手机扔到一边,盯着不知名的某处发了好一会儿呆。
租来的房子不大,她的卧室拢共就十来平方,中间靠墙摆下一张铁艺床,床头又边是个房东留下的木质衣柜,左边梳妆台凳子上堆了昨晚胡乱换下的衣服。
陈清也抬手用力搓了搓脸,从头重脚轻的状态里找回一二分状态后,从床边一侧跳下,趿上拖鞋后窗边走去。
她对入睡的要求一贯高,亮度不能太高环境也不能太吵。所以窗帘她挑的遮光度最强的,白天拉上恍若黑夜,连原本的窗户都被她换成了真空断桥铝,隔绝老小区一大早的阿姨闲聊。
可即便如此,她要能安稳入睡还是得先吃褪黑素,再戴眼罩、耳塞才能堪堪酝酿出睡意。要是不凑巧,闭着眼睛保持一夜清醒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陈清也拉开深灰色的遮光帘,外头灰扑扑的阳光登堂入室,整间屋子却一下明亮了起来。
看天色,今天应该是阴天,云层堆叠在空中,把太阳挡了个严实。
陈清也站在窗口,推开沉重的窗户再拉上纱窗,外头清清凉凉的风进屋,总算吹淡了一些她身上残存的酒气。
她一手撑着腰,一手锤了锤发僵的脖颈,闭上眼睛任由风吹拂过她的眼睫。
其实脑袋里依旧是混沌一片,关于昨晚对着阮舒池大言不惭的宣告,关于醉酒后梦到的十五年前的初见,关于后来他们相处的每一年,碎片般的记忆都胡乱堆在脑子里。
陈清也的手指按在自己干燥的唇上,对这乱成一锅粥的现状毫无头绪。
真的要放弃吗?
一件她坚持了十五年的事,追逐阮舒池就好像已经成了她的习惯,而现在要拔出深入骨血的习惯,却似乎没有她想得那么痛苦。
只是有点恍惚,有点像在做梦。
但也不是做不到。
既然阮舒池执意把他们界定为兄妹,那她总要如他所愿。
大概她只要做到这件事,在阮舒池那就是天大的好处,就能抵她过去十五年欠他的了。
风卷层云,露出一阵太阳熹微的光,那光宛如破开两个世界的刀刃,直直落在陈清也的卧室,落在她床尾的边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