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水不在,叶庭阳刚来不知道有些花经不得晒。到时候花晒蔫了,这就是他晋升路上第一块拦路石。所幸秋天的太阳已不见盛夏的炽热,陈清也摸摸只是微温的塑料花瓶,把几个晒到太阳的花瓶挪开。
这些鲜切花娇贵得很,尤其是一些进口品种,好像多看几眼让它不舒服了都能死。
一通忙活完,店里也不见来人,陈清也得空在窗边的藤质摇椅上小憩一会儿。
睡是睡不着,只不过太阳暖洋洋地晒着难免生出些倦意来。她阖上双眸,感受阳光落在眼睫,是一种囫囵的明亮。
自叶庭阳来后,她和小水的日子确实好过不少。且不说男大精力旺盛体力活抢着干,这位小叶同学还靠着俊朗的外形在这条街上杀出颜值路线。
单是看连续三天高位增长的营业额,陈清也觉得自己能原谅一切。
就是脸皮太薄经不起逗,心思也藏不住。
陈清也依旧闭着眼,抬手将手背盖在了脸上,被遮住阳光的眼前闪出五颜六色的色块,是太阳晒久了有些发晕。
陈清也该是睡不着的,她睡眠要求高,不能亮不能吵。这会儿隔壁咖啡店的蓝调都飘到她耳朵里了,她却觉得神思涣散,声音逐渐消失,只差一步便会放开所有防备彻底睡下。
迷迷糊糊之间她又好像听到脚步声,睡意褪去几分,陈清也却懒得动,依旧闭着眼睛假寐。
反正听来不像客人,大概是叶庭阳收拾完从里间出来,不影响她眯着。
脚步声逐渐靠近,陈清也眼睫轻颤,木质香调的香根草味跟随走动掀起风,她闻出了来人。
不是叶庭阳。
“当心着凉。”原本放在椅背上的外套落在陈清也身上。
她倏地睁开眼,脸侧是阮舒池的脸:“我没睡着。”
“我知道。”阮舒池听见她说话了,估计是把他当成了小水。
“最近很忙吗?还没找到合适的人?”
“还行。”陈清也不想和他多说,坐起身时,虚搭在身前的长款外套滑落,她拽着衣领往上提了提,“你怎么有空过来?”
“路过,在窗外看见你了。”
意思是,不是特地来找她。
也是,阮舒池爸妈家离陈清也的花店就隔几条街,溜达回去不过20分钟。阮舒池凑巧经过合情合理,是她自作多情。
“没开车?是要回家吃饭?”
阮舒池长叹了口气,银框眼镜后的目光淡淡无奈:“不是很想回家。”
他扭头看向窗外,话没说清楚但陈清也懂。舒妈妈一双儿女,阮歆年纪小又有心脏病,退休人士操持儿女的一颗心,就只能全挂在而立之年的阮舒池身上。
重本毕业海外硕士,回国后又入职母校外语学院当德语讲师,他风风光光的人生履历就差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
他逃舒妈妈追,碍于舒颜女士绝对的家庭地位和二十多年老教师的威压,阮舒池最后只得去乖乖相亲。
可亲兄妹也会因为结婚生子逐渐归属独立,陈清也不敢想倘若阮舒池收回给她的,她还能剩下什么。
这是陈清也危机感的来源,是她决定挑明不见光的少女心事最主要的缘由。
但事与愿违,挑明后的结果是最差的那种,不冷不热先一步沦为陌生人。
所以这会儿陈清也乐得看他被舒妈妈声讨,他要是说他们是一对,早就欢欢喜喜大结局了。
“你这话让舒妈妈听见可完了。”陈清也笑,“不过你回家吃饭怎么没叫上阮歆?她每天都在家又没事,还能少吃顿外卖。”
“她最好别回,煽风点火第一名。”提起阮歆这个活宝妹妹,阮舒池又叹了口气。
“你们两个,你是狼,她是狈,凑一起就是狼狈为奸。”
“我也可以帮你啊,是你自己不愿意。”
这话又越界了。
阮舒池刚要张嘴,陈清也识趣打断,一脸诚恳:“我开玩笑的。”
“早点回去吧,舒妈妈等着你呢。”
“不一起去吃个饭吗?”阮舒池又问。
陈清也眯了眯眼睛,揣测这人是纯直还是真钓。
阮舒池穿了件卡其色西装色外套,里头是件黑色的打底,看着正式又不刻板。两本不属于花店的德语书正躺她身侧的花架上,估计是下午有课。
还算正直的人民教师形象,如果她不是深谙阮舒池其人,可能真会怀疑自己是备胎。
一边拒绝自己的示爱恪守兄妹底线,一边又约她回家吃饭。
吃的还是阮舒池的相亲批斗饭。
陈清也摇摇头,起身把外套搭回椅背:“不了,小水今天请假,店里离不开人。改天吧,改天我去看舒妈妈。”
“也好。”阮舒池眼镜后的目光黯了黯,凝神片刻才道,“能不能帮我挑几只我妈喜欢的花?”
陈情也不解,看向他歪了歪脑袋。
“回去肯定晚了,带上赔罪礼。”
行吧,陈清也点头。
也该,要是不进她这门,早到家了。
毕竟那天晚上他们都闹成那样了,合该彼此王不见王一段时间,谁承想没两天阮舒池居然就这么跑来给她台阶。
可她陈清也从来不是愿意领情的人,她只想破罐子破摔,打破所以虚妄的美好。
不过给舒女士的花不参与战事,陈清也挑了几只今天刚进的宝贝,进口货美则美矣就是太贵,正适合宰客。
日耳曼鸢尾,内层花心是肉粉色,外层花瓣从内向外由橘到浅紫渐变,是描述不出的美貌。
“一共800,支付宝还是微信?”
阮舒池接过牛皮纸包的鲜花:“800?市场管理局知道这儿已经改成黑店了吗?”
“进口货,舒妈妈喜欢的,懂不懂?”
“你都说是舒女士喜欢的,凭关系不能送我?”
陈清也自然言辞拒绝:“我们俩算什么关系?还能送800块的花?”
“……”阮舒池掏出手机,“转账给你,记得收。”
“拒绝转账,前台扫码走公账啊。做生意呢,少来沾亲带故。”
阮舒池失笑,摇了摇头:“…行。”
阮舒池走出花店大门时,外头天色将明未暗的,街灯却亮了,在柏油路面投射出一个又一个光圈。
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了响,陈清也就这么呆呆看着阮舒池的背影没进黑暗。
“老板!这些围裙放哪儿啊?”
叶庭阳抱着十来件围裙,用脑袋顶开门帘,瞧见地面又落了叶满脸兴奋:“是来客人了吗?”
“嗯。”陈清也收回视线。
“送上门的,开了个大单。”
第8章
苹果杰克
临近打烊,陈清也从花店转去隔壁咖啡店,隔壁再隔壁的晚A生意正好,她的早C就略显疲态,干脆大手一挥,让大家直接下班。
待转回花店,叶庭阳先迎了上来。
“老板!花架上的德语书是你的吗?”
“德语书?”
“嗯,德语原版,一个中文字没有。”叶庭阳点头,翻了翻书册。
“估计是刚才客人落下的。还来得及找失主吗?扫码支付是不是有流水信息,我们给人家留个言吧!或者…诶,这是新大的便利贴,字还挺好看的,也有可能是外院的学生,要不我带回去校园墙上捞一下?”
陈清也凝眸盯着被叶庭阳举起德语原著,半晌愣是没听清嘴碎的某人究竟说了什么:“不用,给我吧。”
见叶庭阳不解,她又补充:“是我的老熟人,我联系他,不劳烦你去海底捞了。”
见陈清也伸手,叶庭阳乖乖把书递给她,忍不住八卦:“老熟人啊,老板,熟人买花你还收这么多钱?”
“不然呢,杀熟听说过没有。”
陈清也把书放桌上拍了张照,微信发给阮舒池:“不过你要是给女朋友买花,我答应给你85折。”
“老板我没有女朋友。”叶庭阳强调。
“不重要,送谁都行。”陈清也反正无所谓。
叶庭阳点点头:“兼职还有员工优惠,好良心的老板。”
“是校友折扣。”陈清也在编辑消息,简单的一行字删删打打,半天还没发出去,懒散的语调恍然,显得极其没有诚意。
“啧,好那像忘记给八百块打折了,算了,下次一定。”
叶庭阳没忍住,吭哧笑出了声。
陈清也手跟着一抖,刚删一半的消息就这么发了出去。
〔陈清也〕:你的书忘在这儿了,我给你送
明晃晃的字回头读来有些刺眼,陈清也自我评价,还是过去舔习惯了。
送什么送,阮舒池就给800。
她咬住下唇自觉气不太顺,捧着手机往摇椅里一坐,长按消息撤回。
〔阮舒池〕:忘拿了。反正不急着用,先放你那儿吧,有空我自己过去拿。
可陈清也前脚刚撤,后脚阮舒池的回复就来了。当场抓包,比发错消息还尴尬,陈清也脑门直突突,看到紧接着的回复更是。
〔阮舒池〕:?我是不是也该撤回
这人今天怎么回这么快?一路上和谁聊天呢?难不成又有相亲对象?
陈清也心烦意乱,指甲按在手机屏幕上,发出用力的敲击声。
〔陈清也〕:保管费转账,不转给你扔了。
〔阮舒池〕:转。
阮舒池说到做到,又给转了800。陈清也一盘,今天线下单的单价还没有超过阮舒池的,收入全靠宰熟人了。
〔阮舒池〕:今天看你很疲惫的样子,要是累了就早点关门。店里没人的时候别眯,万一睡着了有人进来也不知道。
陈清也当时没收,阮舒池一番话让她感觉这800不是保管费,是接受阮舒池关心筹码。
她才不要。
她按灭手机屏幕,视线一转反而抄起柜子上的某生牌收音机放广播。她常听的电台刚好一段评弹结束,不知抽什么疯放起清心咒的纯音乐来。
一时花店禅意十足,配上随处可见的鲜花和墙架上的招财猫,很难不让人生出看破世俗的心思来。
可陈清也不是,她这人太过世俗,对阮舒池又有怨气,鸡毛蒜皮讨价还价的越想越气,最后打开手机把阮800又给的800收了。
她不占便宜,暂存,大不了阮舒池结婚随份子都还给他。
叶庭阳却像对收音机过敏,圆眼垂下尽是一言难尽:“老板,你怎么用这个听电台啊。”
“收音机不听电台听什么?英语听力?”
“……”
叶庭阳扭开脸,拒绝回答。
陈清也从沉默中恍然:“哦~”
“原来是四六级没过。”
“四级过了!”叶庭阳着急辩驳,“六级,六级是裸考的,就差一点!”
“反正能毕业了。”陈清也点点头,靠进椅背,作为学姐的提点,大概是最近不多的良心发现:“做兼职也别忘了功课,期末绩点不够丢了奖学金得不偿失。”
叶庭阳没吭声,盯着陈清也张了张嘴,神色难辨,像是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窗外这会儿夜色落下,轮到店内的光铺满店外的路面,陈清也的视线顺着灯光从内向外,再回到店里。
一抬头墙角的墙皮洇湿一片,陈清也皱眉,都跟物业都报修两三天了,居然还没派人来检修。
不过也正常,一般物业嘛,只有收管理费的时候来得勤快。
陈清也把视线从碍眼的墙角收回,而叶庭阳有意避开她的目光且始终没再出声,还以为是男大自尊心作祟,她开口安慰。
“别不好意思,我读大学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我不是新海人,奖学金交学费,困难补助用来吃饭,兼职赚的日常花销,能有的多就存下。”
“那时候就想啊,也别读什么研究生了。毕业找份好工作,我的日子就能好起来了……”
陈清也说得轻描淡写,叶庭阳听着,眼里逐渐蔓上心疼,他从旁边拖了个高脚凳坐下。
像一只同样落寞的小狗。
陈清也看他表情,猜他是想安慰她的。可正身处于泥淖里的人没什么立场,只得噤声,然后局促地时不时看她一眼。
陈清也歪头,瞧见耳朵根都憋红了的叶庭阳:“想知道我的这个情况,是怎么能在这儿开店?”
叶庭阳用力点了点头,对上陈清也的眼神紧接着又摇头:“…不是,我没有特别想知道,如果你不想说就不用说的!”
“你是脑补了我什么凄惨经历?”陈清也低声嗤笑。
“不是!我没有!”
陈清也盯着他不放,然后小狗变成小狗气球,被放了气,最后只得放弃:“好吧,是有猜一点……”
陈清也笑笑,只抬手把胳膊架在椅子扶手上,虚虚作拳抵住脑袋。
一旁收音机电台因信号不稳发出滋啦滋啦的噪声,清心咒这会儿放完总算回归尘世里的靡靡慵懒的评弹。
吴侬软语好似翻开旧日斑驳陆离的书册,让她忍不住找出那些不见光的回忆,抖落净灰尘复诵一下。
“我大学念的工商管理,万精油专业,哪怕我是新大毕业的,求职时一样四处碰壁。春招快结束才定下一家待遇一般得公司,市场营销的岗,干的是牛马拉车的活。”
“这里一个月租金十几万,最开始就是把我卖了也开不起这里的店。刚毕业的时候,从学校宿舍搬出来,找完房子交完房租,我兜里就只剩下3000。”
陈清也怔怔出神,继续道:“我在那家公司干了三年,卖命干,996是日常,不给加班工资说是能换调休。可直到我离职,攒下的一堆调休都没空用。要不是身体撑不住又有人劝我辞职,我应该也不会干这个。”
“那你真的很厉害,咱们花店都成网红打卡点了。”叶庭阳生怕情绪价值给的不够,又红着脸补充了句,“你要相信,长得好看的人都会很幸运的!”
幸运?
陈清也差点笑出声,原来从别人嘴里,她这辈子居然还能有和幸运两个字沾边的时候。
可她要是幸运,就不会有个酗酒家暴的爹,不用失去双亲,背负杀人犯的女儿之名长大。
阿婆也不会为了省钱吃小诊所开的无效药,她也不会在以为一切都要好起来的时候,又一头溺死在无望的未来里。
阿婆弥留之际说,她的清清成年了,读大学了,她也活够本了。病治不好,云城的房子她要留给陈清也当嫁妆,绝不能动。
阿婆拿自己给她换了一套房子,可几年后,她不仅没嫁人,还把房子卖了,换成了现在花店的启动资金。
阿婆会不会怪她陈清也不知道,反正她挺怨阿婆的。她宁愿这辈子不结婚,强留阿婆在她身边多待两年。
心口堵得难受,陈清也长舒了几口气但依旧无补,骤然来袭的情绪拖着她往下扯,没人愿意兜着糟心的,她留只能自己排遣。
论人,叶庭阳其实挺好玩的,大学生有种清澈的愚蠢,一眼看去就能明白在想什么。
有秘密,但藏又藏不严实。
所以她打算惹一下这个:“所以,变相地,你是想表达自己幸运,还是长得好看?”
“老板。”叶庭阳也不傻,“你防备心好重。我就不能真心夸你好看,然后你坦然接受一下我的夸奖吗?”
“我一般信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陈清也正色,“而且我比较抠门,18一小时,暂时不打算加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