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舒女士初见她那句认干女儿的话没成真,但往后的日子她对她,和亲生女儿相差无几。那一年之后,阮舒池几乎每年都会回云城过寒暑假。她也收到阮舒池带来的,阮爸淘汰下来的旧手机,收到给阮歆买大了却对她正合身的新衣服。
她每一件人生大事,参与的除了阿婆,就是他们。
甚至后来阿婆走了,他们还在。
她高中毕业那年,是真正的孑然一身。凑不齐入学的第一年学费焦头烂额时,是舒女士让她宽心,然后出面垫上了所有的钱。
她还记得大一开学那天,阮家一家四口送她去报道。阮舒池拎着她破旧大箱子,把她送进宿舍,积灰的床架、桌面是舒女士搞的卫生。被嫌弃碍手碍脚的阮爸则带着她和阮歆去学校教育超市买冷饮。
他们仨一排坐在超市门口的花坛边,身边是买脸盆毛巾闹哄哄挤成一堆的新生和家长。
阮爸爸顶着嘈杂的人声跟她交代,学校里遇上什么事就去找阮舒池,阮舒池搞不定的也要记得找他们告状。
那几年真好啊。
她还把阮舒池当作哥哥,彼此间尚未有隔阂。她又有了家人,强势的妈儒雅的爸粘人的妹妹,和…一直对她很好的阮舒池。
至于现在。
也还好,她只要抛开和阮舒池难以宣之于口的囹圄不论,阮家人始终是她的家人。
“小也,阮舒池相亲的事你听说没有?”舒女士又喝了口咖啡,显然这次对甜度满意多了。
陈清也挂在嘴角的笑意一僵:“好像是有听阮歆提到过。”
“她还好意思说!这俩活宝,真给我气死了!”
“平时也不见阮歆多要她哥,看着还没你跟小池亲近,结果这回相亲非要跟着去。你让人家女孩子怎么看?看不上,带妹妹来搅局的是吧?”
“这件事是谁的主意不好说,一个肯定是不想相亲,一个是什么热闹都凑,反正兄妹俩一个都逃不掉。”
陈清也尴尬的摸摸鼻子,没敢在舒女士的气头上出声。
她猜阮歆这会儿应该是被念叨得直打喷嚏,作为拉她顶锅的罪魁祸首,陈清也决定以后在舒女士面前多保她几次。
“…阮歆跟过去,可能也是好心吧。毕竟她哥不是很擅长打这种交道。”
“呵,她能有这么好心?”
话是这么说。
陈清也垂眸暗叹,可这回真的不管阮歆的事。
“还有阮舒池,不乐意去你直说啊。闹这么一出,让我怎么和人家介绍人交代!这不是耽误人家小姑娘的时间吗!”
陈清也越听耳朵根越烫,手足无措下把造型精致的小蛋糕往舒女士那边推了推,决定学习阮舒池的顾左右而言他。
“不提这个了,舒妈妈你尝尝他家的拿破仑,酥松香甜味道挺好的。”
舒女士倚在扶手上气得直哼哼:“好好。”
只是安静没一会儿,舒女士又稍稍坐直了身子,脑袋往前一探小声再问:“小也,当初和小池一起出国的那个女孩子,你知道他们还有联系吗?”
“或者,或者你见过吗?什么性格长相?你给我描述描述?”
“我…”原本蔓延直耳后的热度一下褪去,陈清也搓了搓指腹的茧,答得模棱两可,“算见过一次吧。”
“个子不高,比我矮一点。圆眼长发,很元气很漂亮。”
舒女士柳眉一皱,觉得这个描述有点熟悉:“这听起来怎么跟阮歆似的?”
陈清也一哽,其实当初她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和阮歆从长相到性格都截然不同,在阮舒池即将远赴德意志前夕,出现了另一个跟他同行,也更像阮歆的女孩。
她危机感甚重,怕阮舒池又一次爱屋及乌,然后多一个妹妹,或者多一个女朋友。
当时她还特地问过阮歆,阮歆对着白月光这个词一阵恶寒,然后沉默半晌才指了指自己。
“可我还没死啊?”
也是。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次次移情。
“也不太一样吧。那个女孩子就是……”单纯、热烈,没什么心思。
提及那些和自己无一沾边的描述,陈清也又顿住。也难怪阮舒池拒她于千里之外,除开可笑的伪兄妹论,她本身就根本不是他属意的类型。
陈清也沉默那片刻,倒扣再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连带着桌子咖啡杯一起,杯子里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她朝舒女士打了个招呼,侧身接通。
“喂,小水怎么了?”
……
“姐姐!救命啊!店里要变水帘洞了!”
第12章
德古拉角堇
陈清也赶回花店时,小水正往咖啡店输送鲜花桶,那花水灵灵嫩生生的,花瓣半开半合还挂着水珠,一看就是被水浇过。
她脑袋里当时闪过几个大字:完蛋,这花要烂。
犯水灾就罢了,怎么还带破财的。她长叹一声,决定改天找个寺庙拜拜,财运乃做人之本,她一定诚心。
陈清也脚步不停,刚靠近店门被小水一抬眼抓个正着,她像小鸟找到了鸟妈妈,张嘴就嚎。
“姐!姐啊,你可算回来了!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心里苦啊!”
“怎么了,昨天漏水的地方不是还好,怎么突然变水帘洞了?”
陈清也拍拍委屈巴巴的小水,脱下外套搭在腕上,脚步不停,推门往里进。
靠墙的花架已经被挪开,原本隐隐漏水的墙角这会儿墙皮洇湿了一大片,某些地方承受不住水流,正小股小股往外渗水。
墙下倒是站着个人,是正拖着醒花桶接水的叶庭阳。
“给物业打过报修电话了吗?”
“打了,上午我和小叶看墙面不对劲就打给物业了,当时说已经转接维修,让我们再等等。谁知道下午楼上一榔头,我们楼下直接水帘洞了……”
“到现在物业都没来过?”见小水摇头,陈清也冷哼一声,从手提包里掏手机,“我再打个电话。”
电话还没接通,陈清也趁空朝叶庭阳招手,示意他离漏水处站远一点。
“叶庭阳,过来,别站那底下,衣服都湿了。”
“好!”
小叶同学今天穿了身白卫衣,连衣服带人,半个肩膀被飞溅的水花打湿,湿漉漉粘在身上,像极了一只落水的金毛。
这会儿被陈清也召唤,就兴冲冲地抖了抖毛,跑到她身边去了。
陈清也没顾上搭理他,一通电话直接打给了物业负责人,平淡又带着质问的语气先是说起几天前的第一通报修电话。
物业经理还在打哈哈,陈清也听得眉眼更冷。她不准备搭理那些无用的借口,把店里现状发给对方,直接要求减租补偿。
“…漏水的事我不是今天第一次报修,也不管你们公司内部人员多紧张,我只知道我每个月几万的物业费不是交给你们吃干饭的。20分钟内我要看到维修人员上门,没来我就自己找人修,这个维修费用一并算到补偿里。”
陈清也是典型南方姑娘精致温婉的长相,初见她的都以为这是朵滋养在水乡的水芙蓉,只有相处久了被她的刺扎过才老实。
不过相比于长相,她的声音更有攻击性,声线泠泠气势十足。
今天更是为了陪舒女士逛街,打扮得精致非常。杏色翻领衬衫扎进驼色阔腿西装裤里,黑色皮带勾勒出纤细的腰,光看高挑的背影,确实极有精英御姐的气质。
“我们清也姐,好帅。”
小水和叶庭阳并排站着,抬手拽了拽叶庭阳的卫衣袖管,眼神里满是羡慕和崇拜。
她初出学校没两年,学历一般,寻觅许久都不到稳定的工作,花店的活还是她打的第一份工。平时跟在陈清也身后不用操心运营,偏偏今天遇上漏水,而陈清也又不在,直接慌了神。
打电话被物业凶,现场处置也没方向。得亏还有小叶,不然现在店里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至于叶庭阳,他的视线就没离开过陈清也,被长睫遮住大半的眼神里是不及掩饰的欣赏。
他被打湿的那边衣袖撩到手肘,露出一节肌肉紧实的小臂,不像初到花店应聘时,给人清贫男大那般孱弱的印象。
“…是,很帅。”
他避开小水的碰触,一手撑上桌面身体稍稍后仰,是一副慌忙中好整以暇欣赏艺术品的模样。
指尖后撤,不经意触碰到陈清也外套的衣料,叶庭阳大概只犹豫了一瞬,指腹便轻轻摩挲上顺滑的布料。
背着众人,他还在装作无心,实际狼子野心,蓄势待发。
陈清也全然不知,这头的口舌之争反正不落下风,把电话对面说得结结巴巴。
叶庭阳欣赏完,眉眼一弯,转身把窝一团衣服抖开,内里向外折好,再搭上椅背。这才俯身对小水道:“小水姐,外面还有花儿,我们先搬去咖啡店吧。”
小水恍然,推着他往店外走:“哦哦哦,花还在外头,我们快去!”
两人忙活完搬运工作回到花店时,陈清也已经挂了电话。
她深呼出口气,拇指和食指抵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揉了揉,总算,提到减租金要补偿,倒霉物业有了些反应。
负责人信誓旦旦,说挂了电话亲自带人来检修,让陈清也再等他们15分钟。
这应该不是空头支票,毕竟她租了三个沿街铺面,又靠外立面花艺布置成了网红打卡点,算得上在市场下行的当下经营得极好。租金年年涨,一时半会儿更没有替代品,私以为物业应该也不太想得罪她。
不过左右都是等,看样子这两天是营业不了了,见叶庭阳和小水从外头回来,陈清也让他们直接下班。
叶庭阳今天是半天的班,下午原本是有课的,显然这会儿是耽搁了。至于小水,留下也帮不上什么,与其找个人一起干等着,不如等要收拾的时候再来。
说了几句拉扯的废话再送走两人,陈清也终于得空,她双手手背抵在腰侧,对着一地狼藉开始盘算。
墙皮剥落严重,就是修好了也不顶用,她得找装修师傅把这面墙重新粉刷一下。
叶庭阳今天肯定是翘课了,深秋的天气衣服又湿了大半,等手头事情忙完她得给小朋友发个红包。
还有这么多花头浸了水的鲜切花,花心碰过水容易烂,就是花的品质再好也撑不过两天。
她做不出以次充好的事卖给顾客,良心有愧,也是砸自己招牌。可这几桶花儿总得处置掉,实在不行只能拿去隔壁咖啡店搞活动,点咖啡送鲜花给送了。
此时此刻,陈清也甚至庆幸没有连花店带咖啡店一起漏水,好歹留了一处地方供她转移物品。
思考过载一阵,陈清也浑身开始发烫。她把衣袖撸到手肘以上,长袖变成短袖,却不曾缓和分毫燥热。
没了人,店里安静得过分,她忍不住又去看手机时间,结果才将将过去5分钟。
窗外太阳已不见盛势,橙黄色的余晖懒散落进店内,把一切明的暗的都照出一种将倾的颓靡。
陈清也垂眸,阔腿裤的裤脚溅了水,驼色变成了深褐色。她摇摇头,找了处干净地方坐下。
她最习惯寂寞的,只是这两年身边人多了,又开始故态复萌,反而对这一时寥落不太适应。
其实看见满屋混乱时,她也下意识想到求助。像她之前无数次寻求阮舒池的帮助一样,只要他站在她身边,她就会有底气去做任何决定。
可后来她又否决自己。
陈清也不是依附阮舒池生长的菟丝花,遇到问题她自己也能解决,就算是没做过没遇见的事…多做做总会熟悉。
没有谁离不开谁。
她要自己知道,阮舒池从来不是只属于陈清也。
“叮叮~”
门铃忽然叮当作响,陈清也回神,还以为是物业的人,寻声望去,却是叶庭阳站在门口。
“怎么回来了?”
陈清也视线扫过,发现叶庭阳换了身衣服,黑色的薄绒卫衣。手上拎的是某连锁运动品牌的纸袋,袋子里估计正装着那件湿透的白卫衣。
这个牌子称不上大牌,小千一件,可就人设而言小叶同学还是ooc了点。
陈清也什么都没说,只侧目看他。
叶庭阳抱着纸袋,直接在陈清也身旁挑了块没水的地方蹲下,低头心疼地看自己的小白鞋。
“我想,反正都迟到了,那干脆翘课吧。万一…万一我的老板需要帮助,身边没人怎么办。那我得抓住机会,第一时间表现一下。”
冠冕堂的借口,可惜命陈清也不吃这套:“我要是跟你平级,肯定会背地里骂你心机的。”
“心机就心机好了,机会可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叶庭阳抬头,眼神不同往常,迎着陈清也望了回去:“我现在准备得足够充分。”
他的眼里有些说不出的咄咄气势,大概可以归结为未经世事的无畏,会让人,尤其是陈清也怀念过去的自己。
“你要准备什么?”陈清也有些好笑,“小少爷,你总不至于真是为了我这点寒酸的工资吧?”
叶庭阳舔舔唇,被揭穿了也不尴尬:“…姐姐你知道啦。”
“叫老板。”
“不要,小水姐都叫你姐,我也要。”
随便吧,陈清也摇摇头没应声,扭头去看手机,反正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可叶庭阳却不打算放过她,陈清也转哪他就挪到哪儿,像极了追着太阳的向日葵。
“姐姐,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装的?”
“那你都知道了,怎么一句不提?还把我留在店里?”
“姐姐~冷暴力是不对的,你跟我说说嘛~”
到底身高摆在那儿,蹲在哪儿都碍眼得很,陈清也转了两次简直不胜其烦:“因为你的脸确实好用,放店里比柜台上的招财猫还灵。”
“只有脸好用吗?可我做了很多事情的,被姐姐你说得我好像个花瓶啊。”
就是花瓶啊。
陈清也很想扶额,刚来那三天被花刺扎了两次,前台放的创可贴,最近半年内的唯一受众就只有他叶庭阳。
做清洁磨磨蹭蹭,除了一股子力气能帮忙卸货,他最适合的岗位真的是前台那只招财猫。
“当花瓶挺适合你的。”陈清也稍稍思忱,给了个还算中肯的评价。
其实陈清也见叶庭阳第一面就知道他没说真话,他眼神太亮做事太莽,率性无所拘的自信就不像出身不好的。
钱能解决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问题,被经济条件束缚的学生大抵该和她相似,要么怯懦要么计较,绝不会是眼前的模样。
可纵使知道他别有目的,陈清也犹豫再三还是把他留下了。
起初是好奇,好奇那双热切的眼睛屈尊纡贵跑来做这些不擅长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现在有钱有闲,就适合做这种没什么营养的观察者。
再后来是为了上涨的营业额,把叶庭阳放出去卖花的当天日收入翻翻,她简直能愿意原谅一切。
叶庭阳张嘴就要反驳,只是门外物业经理带着维修工姗姗来迟,他要出口的话被陈清也堵了回去。
“我这头忙正事,不想下班就去隔壁卖花,定价对折卖,卖完给你加班费。”
叶庭阳不答应:“我要留在这儿给你帮忙!”
“给我帮忙?”陈清也起身看向门外,看到物业经理假笑的脸霎时冷下眉眼,“你留在这儿只会被物业支使当小三子。隔壁去,我的人不能给他们白用。”
叶庭阳抗争失败,还是被赶去了隔壁,围裙一穿腰带一系,造型回归职业花瓶。别说,连人带花往门口一站就有路人驻足。
偷拍有,搭讪有,就是还没人买花。
咖啡店里的咖啡师是个文静的小姑娘,名字叫靳言,听说是某个大学酒店管理毕业,咖啡拉花甜品烘焙无一不通。
她和服务生兼进货员小梁搭班,加上双休日过来兼职的学生,足够应付打卡客流。遇到应付不了的时候,就从隔壁花店薅人,主打一个人员流通共享。
靳言在吧台后偷笑,叶庭阳在外摆区苦哈哈卖花,隔壁的维修工乌泱泱进又乌泱泱出,直到暮色落下他才见陈清也从花店出来。
她腰肢绰约身形窈窕,一如惊鸿一面的那个傍晚。
“花买得不错啊。”陈清也走近,看了看叶庭阳脚边几个桶,大概就剩几只郁金香、多头玫瑰没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