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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0004章

    歧途妖言试心

    跑来插队的男人叫顾如玖,自称是关中军许部的斥候,出来刺探军情情报。

    他有一张板车,纪成陵有一匹马,简单商讨过后,两人决定让纪成陵的马拉车,顾如玖、杜先生和一些走到脚痛的姑娘上车,少年背着的行李也放在车上,同行一程——这真是好奢侈的逃难场景,其余同行者侧目,秦善为首的少年默契地围住车,防止被人偷抢。

    相比之下,车上的顾如玖便显得太过惬意,他靠在杂草上,漫不经心地翘着腿,叼着干草晒太阳。

    “喂!小孩儿!”男人主动朝纪成陵搭话:“你们这是去哪啊?”

    纪成陵闷闷答:“关东。”

    顾如玖:“哦,投亲啊?”

    纪成陵实话实说:“不是,投奔何庭芳。”

    顾如玖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啊,何庭芳啊……”

    纪成陵话不多,顾如玖主动搭话他也很难说什么,板车另一侧的秦善倒是主动开口,问:“你说你是斥候,你了解何部吗?他们怎么样?和你们许部比如何?”

    顾如玖半躺在行李上舒展肩膀,轻松地说:“何部啊,很好啊,八年前朝廷拍拍屁股走了,一支兵都没留,只给何庭芳一张任状,要人人没有,要粮粮没有,何庭芳赤手空拳、扯着一张虎皮硬是在关东混壮——那是头猛虎啊,无苛政,不摊派,从一穷二白到现在与北境异族铁骑掰手腕,关东人很拥戴他。”

    最后他一句定音:“朝廷无能,乱世使何庭芳成名。”

    车上的杜为无声地抬起眼睑看向侃侃而谈的顾如玖。

    秦善追问:“可我听说何庭芳不是什么好人,他杀了他岳父。”

    “哈!”

    顾如玖吐出一个夸张的语气词,他笑,歪着头斜睨人:“小英雄,那你说说这年头能混出来的将军,哪个不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

    秦善还想追问什么,顾如玖却已将目光移开,朝着另一侧抬抬下巴:“小子,你不是汉人吧?”

    这是好敏感的一个问题,纪成陵偏头看他一眼,不吭声。

    顾如玖自顾自地问:“再往前一里,那有上万人屠各杂胡部,刚洗劫过宛城,你去吗?”

    纪成陵不得不接他的话:“什么意思?”

    顾如玖谈笑从容:“我的意思是那里胡寇很多,有人有粮,你可以去。”

    空气好像凝滞住了,十几双眼睛都看着这两人。

    纪成陵涨红了脸:“我不去!”

    顾如玖追问:“可为什么呀?那里才是你的同族。”

    纪成陵瞪着眼睛看他。

    顾如玖的眼波俊邪无赖,纪成陵无法判断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但他想自己与他有什么仇怨,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他可知道他这话会让他受到加倍的猜防、打压和嫉恨?

    好在这个时候四姨开口为他解围:“这位军爷,小纪是从小我们看着长大的,救过我们这群人的命。”

    顾如玖来了兴致:“他?”

    四姨:“是啊,坞堡攻破,是他冒险闯回来把我们这群女子带出来的。”

    顾如玖好奇地看着纪成陵,好像想让他亲口说:“你特意为了救人犯险?”

    纪成陵缓缓吐出一口气,一字一句:“我是为了救我主人。”

    顾如玖:“你主人是汉人?”

    纪成陵暴躁道:“对!如果他没有死,他还能见见你呢!”

    顾如玖大眼瞪小眼地和他对视片刻,紧接着眼珠一转,蜻蜓点水地笑了,笑得勾人:“哎,闲聊嘛,反倒挑起小兄弟的伤心事了,我道歉还不行吗?”

    纪成陵皱着一张脸,敬而远之地快步走开。

    顾如玖除了一张大板车身上什么都没有,吃饭也要蹭杜为一行人,看在板车的面子上,四姨安排伙食时给他带了一份,十几个人围在一起闷头吞咽午饭,顾如玖三两口料理完又开了口:“杜兄,兄弟这边给你们个建议,如果只是找一处落脚,未必要走那么远,南行三里的山泽泊我认识他们的大王,你们若是想落脚,我给你写一封书信。”

    秦善把嘴里的米喷出来,瞪大眼睛:“你让我们去当强盗?”

    顾如玖眼神慵懒:“怎么?不是个出路吗?”

    他的话使人惊。

    蓝麻子也忍不住追问:“强盗?出路?”

    顾如玖有理有据:“现在何庭芳在关东如日中天,很快就要西进洛阳,很多武装都去投奔他,你们就算到了那里也未必混得好,不如就地落草为寇。”

    秦善:“那之后呢?”

    顾如玖:“什么之后?你去落草,跟着打家劫舍,现下就能吃上饱饭。”

    秦善因他的话动了义愤:“那我们和那些烧杀抢掠的胡虏还有什么区别?!”

    顾如玖懒洋洋地看他一眼,他身上有令人迷醉的气场,环顾一圈,意味深长地说:“谁说要有区别?真以为只有异族在蹂躏中原吗?同族蹂躏起同族才叫做不客气,反正靳朝已经稀烂,兵荒马乱愈演愈烈,谁能管谁呢?”

    他的话使人惊,也使人如梦初醒。

    人们的头顶未知前途的担忧和朝不保夕的恐惧还未拨云见日,他直接抛来这样的选择。

    一圈人只有杜为冷静,缓缓问:“阁下,你真的是关中兵吗?”

    顾如玖笑:“我怎么不是?”

    杜为:“关中兵许部的斥候,劝中原百姓去落草为寇?”

    顾如玖玩味一笑:“只是帮你们指一条生路而已,谁不是为了在这个混账世道里活下来?”

    这个时候邻近的一圈人忽然插过来问顾如玖:“这位军爷,你杀过人吗?”

    顾如玖懒懒地侧过身:“杀过啊。”

    一柄匕首忽地朝他捅过来!

    隔壁那位壮汉大概是听了许久,恨他在这里大放厥词,拿着刀子就向他捅!

    可顾如玖连起身都没有身,面不改色地让了那人半尺,捏住他的手腕,赤手拍掉了刀子!

    壮汉“啊”地叫了一声,顾如玖两指捏着他的手腕,另一手捞住他的刀子,将刀柄文质彬彬地递过去,说:“这位壮士,顾某无恶意,兵刃请收好。”

    他早已嗅到此人对他的敌意,但他仍然保持微笑,这整个过程快如闪电,纪成陵默默地看着那战斗开始又瞬息结束,人群的另一团已经换了称呼,喊着问:“顾爷,杀人是什么感觉?”

    顾如玖混不吝地喊:“像拉屎。痛快!”

    一个惊愕连着一个惊愕。

    人群爆发出一阵笑声,这是数日来这群难民第一次发出这般集体的笑声。

    顾如玖是个莫名的人,但他又实在是个受欢迎的人,外围开始起哄:“顾爷,你跟咱们说说你们军营里的事儿呗!”

    顾如玖:“军营的事儿那可多了!说点最近最惹人注目的申本还朝?”

    申本是靳朝将军,比起当初一纸任命惨淡经营的何庭芳不同,他在靳朝崩溃前就已位居刺史,秦家堡中另一半人南下渡江便是在追随他。

    顾如玖:“现在关中军营里最常说的就是咱们干错了,早就应该在八年前刚刚大乱的时候去投诚胡人,当年多少人毁家纾难,顽强抵抗,现在支撑不下去了,只能变节,倒不如早早倒向了胡人,落草为寇,跟着那群畜生一起烧杀抢掠,把自己的家底混出来,等有了筹码再投回朝廷把自己卖个好价钱——你看申本可不就是个明白人?他当初可是平阳刺史啊,北临并州,南临洛阳,中原枢纽他站着要地,靳朝南逃他在北方跳了多少次?今日塞北打过来那就是天无二日,乌孙是唯一的太阳,明天屠各打过来,那就是箪食壶浆,喜迎王师,左右逢源整整八年,跟着不同的爹烧杀抢掠,混了个兵强马壮,现在和朝廷重新勾兑起来,他立刻来个改邪归正,朝廷照样许他高官厚禄迎其归朝!这个畜生,若是有天老天都要厌恶他的无耻!”

    这个人,纪成陵抬起头的瞬间知道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去他妈的!”

    有人义愤填膺,控诉道:“这还没有公平正义了,这种人还能混出来!”

    “咱们也去落草去!胡人杀咱们也是杀,咱们杀也是杀!还有什么不同!”

    顾如玖含笑静静地听着众人的反应。

    外围许多身强体壮的汉子没有说话,他们听出滋味,低下头猛吃饭。

    纪成陵侧头看着顾如玖,忽然感觉到可怕。

    这个男人在让人愤怒,他翻开了一本禁书,讲述从未有人讲述的内容,纪成陵无法理解,就算他是斥候知道很多内幕,但这样的人难道不该运作冥冥之中吗?他为什么要对他们讲这个,为什么要朝着一群可怜的、狼狈不堪的人开这个窍?他是关中兵,按照道理,他除了除胡寇,就是剿匪,可他展示另一条聪明人占背信弃义、占尽便宜、处处得意又升官发财的路,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到底希望他们变成什么样的人?

    饭毕,难民要重新启程,有人稀稀落落的离开队伍。

    顾如玖来问杜为的心意:“如何?先生考虑好了吗?”

    纪成陵看向杜为,杜为温和地拒绝了:“谢谢你的好意,我们还是按原路东行。”

    顾如玖点点头,没有丝毫失落:“行,那咱们东行。”然后毫不客气地跳上马车。

    纪成陵跟在后面,无来由地想到了蛇,眼前人或许就是那种可以将恶人变得更恶,善人变得更善的人,他好像可以让毒蛇繁殖,让它们越快越密的生长、出现、爬行而出,等到将毒蛇全部引出,洞穴里便能找到那一颗颗被留下的珍珠。

    后来纪成陵收到南方的传闻,申本刺史还朝时遭遇风浪,心腹亲信全部葬身大江,聪明人占尽便宜,处处得意,可最后还是未等回朝、一败涂地,顾如玖说的竟然是对的,“老天已厌恶透了他的无耻”。

    ·

    “师相,何庭芳已至洛阳城外,很快能发动总攻。”

    “好,传令北方各地祇,山神、水神、土地灵、树木、花卉、鸟雀、碑灵,为杜为开路。”

    第0005章

    涪西驱逐未遂

    当夜,五十余人昏黑时到达一处荒废的农舍落脚,此地名叫涪西,没有足够容纳所有人的房子,一行人便草草分成几组,各找住处,准备入睡时顾如玖走进来,对杜为一行人道:“先别睡,中午离开的那十几个人今夜会杀个回马枪,让姑娘们赶紧起来。”

    他不笑,氛围就是凛肃的,眼中充满缜密谋划。

    纪成陵心头一惊,想问你怎么知道?

    杜为阅历深,立刻想通里面的关节,悚然应:“晓得了!”转头进屋去喊姑娘们起身。

    顾如玖看向纪成陵,干脆利落地嘱咐:“你的马他们一定会抢,你暂且把马和车全牵走,村西头有处树林,你们先躲到那里去。”

    顾如玖算得分毫不差,月上中天的时候,一伙人蒙着脸呼啸而来,他们应该是看出涪西这村子有晚间开火的痕迹,连夜急行追上他们,踢开所有关着的门板半夜三更闯进去又打又砸。

    少女们躲在丛林中,眼见着那伙人疯了一般打砸抢上,她们觉得荒诞,这一路险峻跨过一道道险滩,她们幸运还未正式遭到过胡人的抢掠,第一个想对他们动手的竟然是同行人:就当是没有同舟共济的恩情罢,这也不至于要劫掠他们啊!

    有人小声的颤抖地问:“为什么……?”

    杜先生搂住几个孩子的肩膀:“他们已经决定落草为寇,当然会先找熟悉的人先练手。”

    好在顾如玖算准了今夜有这一遭,他是老江湖,自然会让歹人的算盘落空,不仅落空,他还早通知了人打下埋伏,指东打西,杀得人措手不及,杜为和四姨带着孩子、姑娘藏起来,能打的则早早潜在最大的一户农舍中,打算好好教训这群中山狼一顿。

    纪成陵没有参与这一仗,同行的秦善、蓝麻子倒是参与了,听他们说整场反击打得极为漂亮,来者死了三个,其余的卸了武器干粮全部落荒而逃,一群人中打头的叫屠三爷,亦是那位刺顾如玖一刀被他拿住的人,以一敌三,魁梧威风。

    深夜一番折腾,男人们情绪激越后没有了睡意,不知在哪个地窖中挖出酒来,就地在那最大的农家里围上篝火喝起酒来,四姨则领着姑娘们去休息,杜为领着纪成陵,一瘸一拐地拖着不灵便的左腿去向人道谢。

    这一仗打得痛快,从坐的方位就能看出谁出力最多,屠三爷和顾如玖坐在上首,山村里的小院,夜色中四周皆黑,只有这火、这酒、这群刚刚打过一场的同袍显得亲切,杜为带着纪成陵敬酒道谢,然?楓后知趣地在一角坐下,听他们说话捧场,男人们自逃亡来窝囊了太多时日,今夜一吐胸怀,难免豪情万丈,他们从刚刚的瓮中捉鳖、说到屠三爷和顾如玖的身手,直到喝得熏熏然,他们开始大声骂娘,骂这地狱一样的世道,好人转眼成土匪!

    屠三爷咬牙切齿地骂着那个逃跑的靳朝,若不是朝里一群王爷们骨肉相残,怎么会把家底打得干干净净,胡人入侵也没有丝毫办法?蔡丞相、于欢喜、鲍将军……没有一个好东西!

    其余人纷纷附和,且是越骂越起劲儿,纪成陵默默地听着,头一次领教了这些人对自家朝廷的仇恨,并不比被异族欺凌的少,可等到他们说起要投奔哪里,他们还是都选择投奔“朝廷的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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