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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老太太和姚小山夺门便跑,戚隐离小姨最近,小姨朝戚隐扑过来,戚隐用杌子格住她,却被她冲得跌出了门。她的力气突然大得惊人,戚隐抵住杌子的双手青筋暴突。头顶忽然传来尖嘶,戚隐一面格住怪鸟攀过来的长脖,一面仰头一看,一只九头鸟正栖在屋檐上,九双眼睛阴鸷地盯着戚隐。戚隐简直欲哭无泪,那鸟翅膀一抖,直直朝他扑过来。

    一道凛冽的弧光忽然出现,仿佛黑夜裂开一角。那弧光直接贯穿怪鸟的身躯,戚隐眼睁睁地看着怪鸟四分五裂,臭烘烘的污血落了他满头满脸。小姨像受了惊吓一般,遽然一抖,九颗鸟头缩进嘴巴,手脚并用攀上屋去。

    戚隐被一只苍白的手拎着领子站起来,扭头一看,正是那个黑衣男人,他肩膀上依旧是那只大脸胖猫,胖猫跳到他怀里,嘴巴一张,吐出一颗琉璃子在他手上,“辟邪琉璃,能收敛气息,挡妖除魔。我们妖魔以气息识人,这玩意儿把你藏起来了,难怪我们找不着你。”

    见这猫口吐人言,戚隐差点儿没撂开手把它扔下去。

    “你你你你……”戚隐张目结舌。

    九头鸟仍在尖嘶,口吐鸟脖子的姨爹和小姨追得姚小山和老太太满院打转,却偏偏不往扶岚和戚隐这儿来。黑猫道:“我说你这娃娃也是胆儿肥,把妖蛋当宝贝。这姑获鸟喜食人心肝肚肠,又刚刚破壳,正是饿的时候,若非老夫和呆瓜及时赶到,你这娃儿也得没命。对了,你娘呢,怎么不见她?”

    “救命啊!救命啊!”

    那边厢姚小山眼看就要被姨爹追上,戚隐顾不得废话慌忙朝扶岚作揖,“烦请大爷出手救救我表哥祖母,戚隐不胜感激!”

    扶岚没动,只望着屋檐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屋顶传来尖利的呼啸,仿佛要贯穿头颅。一道雪亮的疾光瞬息便至,同时洞穿姨爹和小姨的胸腹。血花炸开,两个人身形一滞,破布麻袋一样扑倒在地,再也不动弹了。

    空中剑光飞舞,乌云消散,月亮重现天穹。两个白衣男人踏月而来,轻飘飘地落在小院的天井里。

    当先的白衣人敛袖长揖,像收敛了翅膀的白蝶。他脸上挂着精致的微笑,道:“无方山昭冉来迟一步。”

    老太太痛哭流涕地爬到他脚边,大哭道:“仙长,仙长,您可算来了啊!”

    小圆捂着肚子从屋里爬出来,戚隐看见她身下一摊血迹,心里明白了一些,原来是流产了。

    “老夫人节哀,贫道看见此地妖气冲天,便连忙御剑过来了,没想到……”昭冉看见地上的姚家夫妇,摇头叹息了一声,“没想到还是来迟一步。

    老太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昭冉又朝扶岚拱手,“这位小友以爪杀人,似是妖道中人,请问姚家妖鸟可与你有关?”

    戚隐原本还愣着,听到这话儿连忙把扶岚拉到身后,道:“和他没关系,他是我朋友,他是赶来救我的。”

    昭冉笑道:“无关便好,贫道来接戚长老的遗孤回山,不宜节外生枝。”

    这厮笑得像一副笑脸面具,戚隐看了心里有些不舒服。转眼看扶岚,他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昭冉又望向老夫人,“老夫人,还未请教戚隐小友身在何处?不知此间二位哪位是戚小友,又或者……他已经命丧妖腹?”

    底下一片寂静,老太太泪眼朦胧地望了望戚隐,正要开口,戚隐却先问道:“小人冒昧,敢问这位仙长,无方仙山对戚隐不闻不问十八年,为何又想起要把他接回去?”

    “不闻不问?”昭冉馨馨然笑起来,“小友恐怕误会了,无方仙山对戚隐从未有看管之责。修道之人断七情,绝六欲,十八年前戚长老前往乌江降妖,戚隐之母不知恩图报,反倒魅惑长老远离大道,沉迷绮念。所幸长老最终幡然悔悟,重归仙山,否则数十年修为皆付诸流水。独自抚养戚隐,后又埋骨江底,是其母自食其果,与我仙山有何干系?”

    “埋骨江底?”扶岚忽然出声了,“阿芙死了么?”

    “阿芙?”昭冉道,“若你所说是戚隐之母孟芙娘,她已在戚隐小友五岁之年被水鬼拖入江水了。”

    扶岚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戚隐也缄默了一阵,又问:“戚隐母亲勾引你家长老这话儿,是戚长老告诉你的么?”

    “自然,”昭冉道,“长老回门不久,便在晨省之时当着全派自述己过,还自罚思过崖静坐八年以证悔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仙途漫漫,何能一帆风顺?长老能悔,便依然是我辈翘首。可惜长老前往颖河清剿水鬼,竟又不幸遇害。掌门体恤长老,又念及母之过错不能累及稚子,特令我前来接回戚隐小友,若他克承长老衣钵,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戚隐没再说什么,指了指姚小山,“他就是戚隐,你把他带走吧。他爹留给他的琉璃子在打怪鸟的时候散了,就在前院。”

    姚小山震惊地看着戚隐,结结巴巴地喊他:“表……表弟你……你不想么?”

    “你不是一直想去么?去吧,好好修行,”戚隐扭头望见地上残破的尸首,眼神暗了暗,“不要辜负小……夫人的期望。”

    他返身把落在前院的包袱背起来,对姚家老太太做了一揖,“老夫人,我走了,您保重身体。”

    老太太拉着他的手落泪,“你等天明再走不好吗?还有那些银钞,都拿上吧,拿上吧。”

    他摇摇头谢绝了,走到门边,忽然想起门被闩着,想回去拿钥匙,扶岚指尖一划,锁就断了,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外面黑漆漆的巷道和沉沉的夜色。他回头望了望里边,姚小山和老夫人抱着尸首痛哭,小圆呆在回廊里双眼无神,木头人一般。昭冉揣着袖子站在旁边看着,脸上神情漠然。

    大约修了仙便要断情绝爱吧,心向着苍苍大道,哪里会在意这点儿砂砾一般的世俗私情呢?戚隐默默地想。

    另一个白衣人抱着剑偏头望着他,这人儿看着有些怪,一直没吭声,右手上戴了一只黑手套,脸上饶有兴味的模样。

    戚隐皱了皱眉,转头想走,身后又传来昭冉的声音,“小友,还要奉劝你一句,妖道不是正途,小友还是莫与妖人为伍的好。与妖人为友便罢,切莫浸染妖道,万劫不复。”

    戚隐还没回话,扶岚顿住脚步,回头道:“他不是我朋友。”

    “哦?”昭冉挑了挑眉。

    扶岚道:“他是我的新娘。”

    院里的哭声忽然就停了。

    大家静了一会儿,昭冉道:“那更不好了,小友,断袖也非正途,还望你三思。”

    第6章

    贼山(一)

    扶岚和戚隐站在镇口,大眼瞪小眼。

    “妖人老兄,我已经说了第十遍了,我不是你的新娘。”戚隐无奈道。

    “你是。”扶岚道。

    “我不是。”

    “你是。”

    “我不是……”

    扶岚很笃定,“你是。”

    “……”他们刚刚已经重复这段重复了十遍,现在是第十三遍。戚隐快疯了,转而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

    扶岚歪着头看他看了半晌,戚隐在他的目光里有点起鸡皮疙瘩。就在戚隐以为他没话答的时候,扶岚忽然上前一步,把他拉进怀里。紧接颈间一热,是扶岚埋首在他颈间,深深嗅了一口。

    戚隐顿时炸了,鸡皮疙瘩起了满身,猛地推了扶岚一把,捂着脖子退出去老远,叫道:“你干嘛!”

    “气息是对的,”扶岚望着他,“你是狗崽。”

    “唉,你这娃娃。”黑猫道,“你小时候我们带过你的,那时候呆瓜十二岁,你才四岁,天天跟在呆瓜屁股后面喊哥哥。后来魔族入侵南疆,老夫和呆瓜才离开了乌江。谁知道这一仗就打了这么多年,你娘也……罢了,娃儿,你在人间无故亲无故的,不如跟我们走吧。你哥现如今是妖魔共主,起码能护你一二。”

    “妖魔共主?”戚隐抽了抽嘴角,“这位猫爷,莫非你就是庾桑?”

    “正是老夫。”

    庾桑长什么样儿戚隐不知道,但告示上明明白白画着扶岚的模样——一头猪。戚隐看看告示上的猪头,又瞧瞧扶岚那张白白净净的脸蛋,试探着问道:“老兄,你说你是南疆的皇帝,你是猪吗?”

    扶岚摇头。

    “你的近身卫队呢?”

    扶岚指了指黑猫:“它。”

    “你的太监侍从呢?”

    “它。”

    “你的将军大臣呢?”

    “它。”

    “你的美人嫔妃呢?”戚隐无语,“总不会也是这只猫吧!”

    扶岚诚实地摇头,“不是它,是你。”

    戚隐:“……”

    这一人一妖,果真是脑壳有毛病。小姨说他娘被妖魔纠缠过,算算时间,好像差不多就是那时候,看来就是这两货没错了。但他俩也不坏,就是脑子有病而已。大的幻想自己是南疆皇帝,小的幻想自己是南疆军师,他小时候也干过这事儿,只不过他常常想象他是大神转世,最好是伏羲老爷女娲娘娘的儿子,在天上犯了错,被贬下凡,总有一天是要回天上当神仙的。

    后来到学堂里,发现十个孩童里有九个觉得自己是大神太子。戚隐觉得自己不够特别,正巧有次在野林子里迷路,逢到一个不知名野神的石像。那野神长得像只白鹿,他揽着镜子对着那鹿脸照了半天,不知他怎么看的,竟越看越相似。从那以后他就宣布自己是白鹿神的转世,说不定天上还有个神女暗恋他,追随他转世下凡,在人间某个地方等着他去成就美好姻缘。

    小孩儿嘛,都这样,谁都愿意自己出身高贵,命中不凡。后来他慢慢明白,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已。况且他是孽生子,说不定比常人还要低贱一些。

    戚隐无奈地摇摇头,拍了拍扶岚的肩膀,道:“虽然你们一个是妖人,一个是妖猫,但是不管是什么东西,都要脚踏实地,认真做事。兄台,方才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就送你几句忠告吧。还是那句话,仔细找个营生,别成天想七想八觉得自己是皇帝神仙妖魔鬼怪。你长这么俊,等兜里有点儿银两,自然能寻着媳妇儿的。行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后会无期。”

    “喂,戚隐!”有人在背后喊他。

    戚隐不耐烦了,这两个臭妖怪难道还想抢亲不成?回身一看,扶岚和黑猫还站在原地,先前在姚家见过的那个不说话的白衣人抱着剑施施然走过来。戚隐这才发现方才的声音既不是黑猫的也不是扶岚,是这个白衣人的。

    糟了,中计了。他回应了这小子的呼唤,这小子知道他才是真的戚隐了。

    “贫道云知,见过戚小师弟。”云知冲他一笑,“戚师叔我见过的,你和他长得很像,尤其是这眉目,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能蒙过昭冉那个白痴,可蒙不过我。”

    这话儿像一块烧铁,在戚隐心头猛地烙了一下。他扭过头,正巧对上牌坊的红漆柱子,里头映着他的脸,墨色的长眉,黑黝黝的眼睛,和那个男人一样么?他觉得厌恶,挂起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道:“道长不必多说,反正已经有人要上仙山了,此事就烂在肚子里吧,戚隐告辞。”

    “我不是来劝你上无方山的,我只是觉得失望。”云知笑眯眯地看他,“我七岁的时候见过戚师叔一面,师叔傲然挺秀,立在一众弟子里面,犹如鹤立鸡群,光华难掩。此次前来,我以为他的孩子当如他一般,就算比不上,也不会差太多。只是没想到,他的儿子竟这般……”云知略顿了一下,好像在想用什么词儿形容,最后道,“窝囊。”

    “……”戚隐抬起眼来看他,“这位仁兄,有话直说。”

    云知吊着嘴角,笑得嘲讽,他继续道:“昭冉那样说你娘你都不生气,你娘含辛茹苦拉扯你,听说最后是被水鬼拖进水里的。昭冉对你娘不敬,你竟一点儿都不生气么?”

    戚隐吸了一口气,刚想说什么,扶岚忽然开口道:“你在欺负他吗?”

    云知愣了一下,望向他。

    扶岚说:“如果你欺负他,我会杀你。”

    他说这话儿的时候半点表情都没有,好像在说“你吃了没”这样普通的话儿。戚隐被他吓怕了,担心这傻子真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忙把他拉到后面,对云知道:“行了,云知道长,你说得对,我就是这样窝囊。你们怎么骂都没关系,反正我就这样儿,配不上你们戚师叔儿子的名号。这下总可以了吧,放我们走吧。”

    云知看了他一会儿,躬身拱手,退了一步。

    戚隐拉着扶岚往外走,黑猫亦步亦趋跟在扶岚身后。云知望着这两人一猫,忽然道:“戚隐,若我说如今无方山皆以取笑你母亲为乐,若有女子不自量力勾引无方山弟子,立刻会被讥讽为‘孟芙娘’,你也这般能忍吗?”

    孟芙娘是他娘,他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戚隐脚步一顿,慢吞吞回过头来。

    心里明明有团火在烧,可越到这种时候戚隐越是不想动。那时候蹲在窗下听见小姨一家的密谋也是,明明气得要命,恨不得进去挨个骂他们一番,可他最后还是独自出了门,走在石板路上踢石子。

    他知道无方山这帮人看不起他,看不起他娘,可能怎么办呢?他就是这样失败的一个人,爹不爱娘早逝,喜欢的姑娘还没来得及提亲,人家就已经给别人当姨娘了。他最多耍耍小心机,调换了他小姨的养颜汤让小姨撞破家里的丑事,闹他个家宅不宁,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表示抗议,这就是他最大的反击。

    可没想到到最后小姨一家家破人亡,他满心的悲欢喜怒都扑了个空。怪鸟人尸满地鲜血弄得他晕头转向,他一晚上没合眼,一晚上担惊受怕,他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你们修仙的了不起咯,”戚隐自暴自弃,居然耸了耸肩膀,“我一个普通小老百姓,不像你们能上天入地到处飞啊。我也想按着那个什么狗屁昭冉的脑袋说,我干你亲爹的活娘,什么狗屁无方山,都他娘的给老子玩蛋去!可是我能吗?”戚隐笑得没滋没味,自己答了这话儿,“我不能。”

    扶岚戳了戳他后背,在后面道:“我能。”

    不耐烦和怒火终于破了口,戚隐扭头骂道:“你给老子闭嘴,再说话老子先打你!”

    话说完戚隐就后悔了,这傻子虽然烦人但救了他的命,眼见扶岚睁着大眼呆呆地望着他,戚隐心里既无力又难过,深深叹了一口气。

    “消消气,消消气。”云知对戚隐的怒火丝毫不放在心上,道,“戚隐,我给你指条明路如何?据我所知,你举目无亲,就算想躲,现在也没地方可以去吧。不去无方山,也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嘛。”

    黑猫咬了咬戚隐的裤脚。它没有妖气,有旁人在,它要假装成普通凡猫,不方便开口,只好这样示意戚隐他能跟着他们去南疆。

    “忘了说了,我不是无方山的,”云知抱着剑,双眼光华璀璨,“我派仙山,号为‘凤还’。我们向来和无方山不对盘,我师父让我来抢你,幸好昭冉没认出你,要不然就只能打架咯。”

    “哦,”戚隐无动于衷,“鸟山,不去。”

    “考虑考虑嘛,等你神功大成,你想打谁就能打谁,那个昭冉我也早看他不顺眼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兜麻袋打他。”云知笑嘻嘻地道。

    戚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喂,戚隐,”云知遥遥地喊他,“你就不想知道,你爹抛妻弃子也梦寐以求的长生大道是什么样吗?”

    戚隐停了脚步。

    云知走到他身旁,正色道:“你娘是被水鬼拖走的,那时候你才五岁吧。戚隐,若你能修得无上剑心,成无往而不败之剑,有朝一日面对艰难险阻,亲友临危,亦有一剑相护。”

    戚隐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想打光棍。”

    “学成了再还俗咯。”云知挑挑眉毛。

    黑猫还在锲而不舍地咬他的裤腿,裤脚都被咬破了。戚隐心里很复杂,现在是怎么了?他竟然还成了一个宝,哪都想要他了。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开心,心里闷闷地,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

    闭上眼,他仿佛看见他面目模糊的母亲被苍白的水鬼拖入江河,而他在岸边一无所觉。再一转身,姚家怪鸟从小姨的嘴里伸出来,对着他嘶声厉嚎。

    原来手无缚鸡之力,便只能任人宰割。可一个当惯了燕雀的人,真的能成为翱翔九天的鸿鹄么?

    “如果我到时候反悔,还能下山回来么?”戚隐犹疑着问。

    “当然可以。”云知道,“我亲自御剑送你。”

    反正也没哪儿可去,去那个什么“鸟还山”还有个地方睡觉吃饭。戚隐一狠心,道:“那我就去试试。”

    云知刚要高兴,低头一看黑猫还在扯戚隐的裤脚,云知用剑鞘戳戳它,问道:“这猫儿怎么回事?”

    戚隐却扭过头去看扶岚,那厮在牌坊红柱边上,站成一个黑不溜秋的影子。他想起这家伙和他一样,也没爹没娘,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大概没有爹娘,就会想要早一点成亲,这样就能早点有个温暖的怀抱,在寂静清冷的屋檐下相互依偎。

    “狗崽,你要悔婚吗?”扶岚静静望着他。

    “……”云知搔搔头,“呃,戚隐,你可能要学你爹,始乱终弃一下。”

    戚隐无奈,大哥你虽然很可怜,可你也是徒手撕怪鸟的男人,可不可以不要装怨妇?还有,他不叫狗崽!

    “不过……”云知朝扶岚抬抬下巴,“妖人,我看你妖气不重,入妖道时日不久吧。昭冉那小子说的有道理,妖道阴损,还是别沾惹的好。要不要和你相好一起上凤还山,只要你们在山上不要太过分,别让师长发现。”

    “凤还山”的名头黑猫听过,四方仙山之一,专产牛鼻子臭道士的地方。他们妖魔和道士是天敌,怎么能进贼窝?可戚隐这小子偏不听劝。正焦急着,扶岚那边已经发话了,“我去。”

    黑猫愕然,扭头望去,扶岚神色淡淡,好似不知此路艰险一般。

    “你叫什么名儿?”云知问。

    “扶岚。”

    牌坊下寂静了一瞬,云知捂着肚子大笑,“你爹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给你取一头猪的名儿?”

    黑猫:“……”

    扶岚:“……”

    第7章

    贼山(二)

    耳畔风声呼啸,戚隐揉着眼睛醒了。云知那厮非要御剑连夜赶路,生怕他跑了似的。后来戚隐才知道,这家伙是没钱住旅舍。剑行了一夜,天已经亮了,东边尽头透出隐约一点红和万点金光,云浪的边缘被染上金色,像大镶大滚的绣边。

    只是天上风大,戚隐连打了几个喷嚏,裹着袄儿眯瞪着眼睛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靠在扶岚肩膀上,忙坐直了身子。扶岚抱着打着呼噜的黑猫没动弹,戚隐觉得尴尬,这家伙该不会让他靠了一晚上吧?都怪云知这破剑太小,只能肩并肩坐下三个人,尤其还是三个大男人,更觉得挤了。

    心里尴尬得要死,面上却还要装作不在意。戚隐揣着袖子坐着,扶岚也没说话,侧目看他,这厮脸上静静的,黑得匀净的眸子烟水一样茫茫。

    这厮惯常没有表情,无悲无喜的模样,戚隐也闹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回头望来路,入目皆是漫漫云海,吴塘镇已经不见踪影,偶尔可以从巴掌大的缝隙里窥见人间,却都是莽莽苍苍的山野白水,有时也能见到零星几个村镇,几座城池,散落在山川间,倏忽一下便过去了。而人,更不足道矣。

    原来人寄天地,不过蜉蝣而已。

    云知从剑头递来两个馍馍,让他们当早饭。戚隐接过馍馍,又递给扶岚。扶岚说了声谢谢,拿着馍馍却没吃。

    这家伙说话向来轻轻的低低的,老实巴交斯斯文文的模样,像别人家足不出户的大闺女。戚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妖人,说书人嘴里的妖人都磨牙吮血,凶恶可怖。因为原本是人却走了妖道,甚至也吃人肉,听起来比旁的妖魔还要更可怕一些。

    “呃,”戚隐挠挠头,先打破了沉默,“那个……”

    扶岚扭过头来看他,大而黑的眸子澄澈干净,天光云影在他眼底徘徊。

    他不像个妖,连男人都称不上,倒像个大孩子。戚隐小声问:“你吃过人吗?”

    扶岚摇头。

    戚隐松了一口气,云知在一旁道:“修道之人耳聪目明,我都听得到,你小声说也没用。你放心好了,吃过人的妖妖气都很重的,这位小兄弟身上几乎没什么妖气,又……”他瞥眼看扶岚,扶岚也呆呆地望着他,“又不大聪明的样子,连剑也不会御,入妖道不会超过三个月吧。幸好你们之前遇见的是刚破壳的姑获鸟,走路都不麻利,要是是有些道行的,十个妖人都不够它塞牙缝的。”

    扶岚道:“我入此道很久了。”

    云知露出一个兴味的笑,“据我所知妖人一般成群结队,扶岚,你身边儿一个同伴也没,该不会是因为太笨被赶出来了吧?”

    “我有同伴的,我有猫,”他转眼看了看戚隐,“本来还有小隐。”

    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啃着扶岚手里的馍馍。原来这家伙留着馍馍不吃是给他的黑猫的,和一只脑子不大正常的妖猫相依为命,自己脑子也不灵光,真挺可怜的。戚隐叹了口气,分了一半的馍馍给扶岚,道:“好啦,我当你的同伴啦,只要你不要再提娶我当新娘的事。以后要是功课上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我帮你。”

    扶岚呆了会儿才意识到戚隐再一次拒绝了他的婚约,失望地点点头,垂眸去看底下翻涌的云海,有些低落的模样。

    戚隐没再管他,晌午的时候他们到了凤还山的地界。说不期待是假的,戚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能登上仙山,像所有话本传说里的剑仙一样,衣袂飘飘,上天入地。

    戚隐低头看,山脉连绵,山云伏在其间,像山窝里卧躺的棉花。一阵天风拂过,吹送着绿涛翻卷到看不见的尽头。一行白鹤扑着翅膀从他们头顶飞过,戚隐伸出手,接过一片飘扬的羽毛。

    原来,这里便是世外仙境了。

    戚隐听过不少仙山的传说,总是有人自称自四方仙山而来,坐在茶馆里侃侃而谈,顺便骗两壶热茶几盘茴香豆。听得最多的是无方山的悬空灭度峰,东南西北四方各有一条玄铁锁链,消失在浩荡云海间。还有灭度峰中央的无方殿,据说无方山弟子每日晨昏定省,在大殿前诵经练剑。经声朗朗,剑声呼啸,山下的百姓每日在仙音中起床劳作,吹灯入眠。

    四方仙山,南无方,西昆仑,北钟鼓,东凤还,凤还位次最末,对老百姓来说,却依旧是天一般高远的存在。

    云知把仙剑放低,戚隐看见山脚一条长街,两边高高低低的青瓦楼阁挤在一块儿,中间人流熙熙攘攘。

    “那是山脚的长乐坊,衣裳鞋帽那儿都有卖,还有吃有喝有玩儿,只不过要费点儿银钱。”云知冲他俩一笑,“你俩刚来,作为师兄,改天请你们去四海升平楼见见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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