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沈将军。”代放舟加快脚步过来,俯身一拜:“一别一年,沈将军别来无恙?”
沈冷笑着回礼:“公公越发的英俊了。”
代放舟立刻飘飘然起来,他本就生的眉清目秀,当然喜欢被人夸赞。
“见过沈将军。”
“方千办。”
双方见面寒暄了几句,代放舟笑着说道:“陛下昨日里得到消息说将军水师将至朝阳,奴婢我是眼瞧着陛下脸上都多了几分笑意,陛下怕也是想念将军了......昨天得到消息之后陛下就让我今日出城迎接,还没有出城将军就到了,还请将军恕罪。”
他看了沈冷一眼:“陛下已经在行宫等着将军了。”
沈冷心里微微一动,陛下要见他,随便派个内侍过来知会一声也就罢了,何必让御书房内侍总管代放舟亲自来?而且还要带上廷尉府千办,浩浩荡荡百十个廷尉。
怕是东疆的形势,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平静,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也并不平静,常年行船的人都知道,有些地方看着只是微波荡漾,可实际上水下暗流汹涌,指不定有多少旋涡等着把人卷进去,就好像吃人不吐骨头的古兽,吞进去便是万劫不复。
陛下行宫竟是不在朝阳城内。
听到这消息之后沈冷心中的担忧更重......若是东疆太平无事,陛下何必要住到城外去?按理说以陛下和东疆大将军裴亭山的关系,住在大将军府里不是更正常才对?那才显得君臣和睦,也显得裴亭山圣眷正隆。
而代放舟和方白镜过来接他,这就更显的诡异起来,行宫在城东,若是不想多是非,他们俩本可早一些出发绕过朝阳城去城西等着,然后乘船直接到城东来,还便捷快速,可那两个人带着廷尉非要等到沈冷进了城他们再进城来接,显然是做给某些人看的,给城里的人看。
出了朝阳城东行十几里就是海边,陛下行宫就在临海处,这行宫兴建已有年月,是上上代大宁皇帝,也就是当今陛下李承唐的父亲时候兴建,老皇帝最爱海景,每隔两年就要来东疆一趟,住上一个月两个月的再回去。
这地方修建的很有意思。
行宫修建在半山腰,一侧是海,靠海的这一侧还是悬崖,虽然不高,可也有十几米落差,山崖下就是一片金黄沙滩,宽有四五十米往外就是海浪起落。
山也不高不大,垂直高度不过百米左右,几乎可以建造房屋的地方都已经造好,行宫绵延而上,从陛下住的地方到山顶凉亭有几百米,陛下此时就在山顶凉亭里观沧海。
沈冷拾阶而上,两侧都是禁军,这地方已经被禁军封住,上山只有一条路,以这行宫的地势,八千禁军戍守,就算是数万刀兵也自然攻不上来。
行至山顶,那亭子新修了顶子,阳光下显得金光灿灿,陛下站在亭子里,脚下踩着的便是大宁的山河大地。
“臣沈冷,拜见陛下。”
沈冷到亭子外边站住,然后撩袍跪倒。
“起来吧。”
皇帝也没回头,看着远处海面上像是在思考什么。
“这一路上回来也累了吧。”
“不算累,只是有些熬。”
“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好的差不多了。”
“朕已经吩咐过随行太医,明天去给你看看。”
“谢陛下,臣已经好的七七八八,真的不用太医再看,只再养一阵就能好利索。”
“七七八八不是十全,那一二分看过朕才放心。”
皇帝回头看了沈冷一眼:“你离朕那么远干嘛?”
沈冷连忙小碎步过去,瞧着有几分可爱。
“这大海壮阔吗?”
皇帝问。
沈冷:“呃......”
皇帝忽然醒悟过来,沈冷一直都在海上飘着,南疆海战已经持续两年,自然不是如他这样见个海还有几分激动的,于是有些略微尴尬。
“海那边就是渤海国。”
皇帝抬起手指了指:“一年只有三个月适合打仗的地方,其他时候苦寒连厮杀都不能,偏偏就是那般穷困潦倒之地养出来一群刁民,朕将来若对北疆之外动兵,渤海人便是心腹大患。”
他看了看沈冷:“所以朕把孟长安调来了,你怎么看?”
沈冷心说我能怎么看?
站在不远处的代放舟却心里一惊,本就知道陛下在乎沈冷,圣眷隆重,可自己感觉到的还是浅薄了,陛下这是在和沈将军商量?
商量的着吗?
可这不就是在商量吗。
......
......
第四百三十九章
有位老将军
皇帝和沈冷在石头山上观沧海,相谈甚欢。
大学士沐昭桐和妻子在等消息,等的却是沈冷来了。
耀月城里有一辆马车出来,沿途精甲护送,车上坐着一个瘸了腿的读书将军,年纪轻轻,挂从三品将军印。
一个看起来须发皆白的老者挺着个大肚子呼哧呼哧上山来,石头山上台阶几百,没隔一个台阶上两侧都各有一名禁军,说起来也奇怪,这布衣胖老头拎着个鱼篓拾阶而上,禁军无人拦,且上一台阶,两侧禁军皆横臂在胸。
他们也是到了这才知道,这老人有多可畏可敬。
禁军将军夏侯芝第一次见到这老人的时候,行了跪礼。
老头带着斗笠披着蓑衣,鱼篓里是三尾刚刚钓上来的包公鱼,还带着海腥气。
等老头儿的身影消失在山顶,所有台阶上的禁军都忍不住长长的松了口气。
无其他,只是因为压力太大。
世人皆知,当朝内阁大学士沐昭桐是三朝元老,雁塔书院老院长也是三朝元老,除了这两位之外,朝廷里还有几位称得上三朝元老的大人物,皆是文官。
说到武将,没有一个人撑得住这么久。
有人说是因为文官心性好少争斗所以长寿,却谁记得将军一身伤?
禁军大将军澹台袁术武艺军中第一,几无敌手,有他在长安城,军心定民心定,又有几人知道他每逢阴雨身上就会旧伤发作疼的浑身发抖汗出如浆?
北疆大将军铁流黎在苦寒之地撑边关二十年,他的铁骑在,黑武人就不敢轻易寇边,又有几人知道他伤痛发作起来咳嗽止都止不住久咳出血?
都说东疆大将军跋扈刚愎,裴亭山若是把衣服脱了,那一身纵横交错的伤疤能把没见过世面的人吓的脸无血色,又有几人知道他整夜不能安睡,失眠痛苦,头痛欲裂?
武将没有三朝元老,因为都命不过六十,甚至挂将印者绝大部分人命不过五十。
上山的老头儿看起来步履不稳气喘吁吁,可好歹活了八十几岁,他不是三朝元老因为早就已经弃官不做,可活了三朝,上一代大宁皇帝是当今陛下李承唐的哥哥李承远,见了这位老人也要拱手拜一拜,称一声大将军。
不为官不上朝所以无争斗,这好像确实能让人长寿些,他五十岁就脱了军甲跑到这东海之滨的行宫里为大宁的皇帝陛下做守门人,一守三十几年。
已经很久都没有人提起来,大宁续昌二十一年,也就是当今陛下的父亲登基的第二十一年,黑武人寇边,年仅二十八岁就被皇帝拜为大将军的苏茂功率军六万与黑武三十万大军激战,连破六阵,杀黑武人七万余。
大宁续昌二十四年黑武人卷土重来,苏茂功只带八百兵夜袭黑武人大营,将黑武大将军斩首,把兵器挂在战马一侧,一手拎着人头一手拎着酒壶高歌而回,令黑武人谈之变色。
大宁续昌二十九年,黑武人与渤海国联手进攻,当夜苏茂功还在与黑武人厮杀,一日一夜后,十二个时辰率轻骑九千奔行四百里,直冲渤海国大军营地,从黎明最黑暗的时候杀到天光大开,破渤海国大军八万。
大宁续昌三十二年,草原人被黑武人收买,数万铁骑杀出草原,西疆大将军正与西域人厮杀,恰好从北疆回长安的苏茂功便奉旨西征,行至半路偶遇草原人大军,苏茂功随行亲兵不过数百,苏茂功将铁盔戴好,抽刀遥指草原大军,大声喊了一句挂旗。
苏字大旗一展,草原人知是苏茂功来,竟不敢战。
老皇帝在位四十年,他守了四十年。
老皇帝驾崩,新皇李承远即位,要拜他为大宁有史以来第一位十九卫战兵大将军,大宁兵马皆归他统率,他却挂印辞官而去,在东海为老皇帝守行宫,再也没有离开过。
老皇帝最爱这海,这行宫,每隔两三年就要来住上一阵子。
老将军挺着大肚子爬到山顶,摘下斗笠擦了擦额前汗水,刚要对皇帝说话,他本是大嗓门,离着还远就要开口,却看到凉亭里君臣二人站在那,像极了自己二十八岁那年在这凉亭里被陛下拜为大将军,那时候他随陛下巡查东疆,北疆黑武人寇边,皇帝将身边所带禁军以及东疆之兵六万尽数交付予他,他没有让老皇帝失望,也没有给别人说老皇帝选错了人的机会,一口气连破六阵。
那年那日,老皇帝将大将军印递给他:“苏茂功,你是大将军了,去北疆替朕把黑武人杀回去。”
此时此刻,站在凉亭里的当今陛下真像是老皇帝,而那少年将军的背影,似乎就是他自己。
有些恍惚,有些唏嘘。
“老将军回来了?”
陛下看到苏茂功归来,笑呵呵的从凉亭里出来:“朕在山上看到你了,你在海边钓鱼,朕在山上看你。”
老将军连忙俯身:“臣这手脚都笨了,大半日,只捉了这三条鱼。”
皇帝将鱼篓接过来看了看:“肥的很啊。”
老将军:“趁着新鲜,可红烧可清蒸。”
皇帝随手把鱼篓递给沈冷:“收拾出来,朕要与老将军饮酒。”
沈冷接过来:“臣去找找厨房。”
“代放舟,你带他去。”
皇帝一摆手,代放舟就连忙过来带着沈冷去行宫厨房,沈冷朝着老将军拜了拜,这才离开,他不知道这老人是谁,也没听说过苏茂功为老皇帝守行宫三十几年的事,毕竟已经太久没有人提及,老皇帝已经驾崩三十几年了。
“那就是沈冷?”
老将军问。
皇帝点了点头:“是他。”
“多大了?”
“二十一不到。”
“他手上握刀的老茧没有三十年不行,而他才二十岁,听闻是从十二三岁开始才练功的?十几年练功练出来别人三十年握刀不辍才有的老茧,挺好的年轻人。”
听到这话皇帝忍不住有几分得意,就好像沈冷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一样,纵然不是,也无妨,总之老将军夸了沈冷两句,他就是有些得意。
“朕也觉得不错。”
他看向老将军:“老将军虽然隐居不出,可天下事老将军还是清楚的很。”
“朝廷里每个月都往东疆送通文,大宁发生的大事,皆在通文上,沈将军的名字最近这几年出现在通文上的次数可是不少。”
皇帝微微一怔:“还有人往行宫送通文?”
“是裴亭山。”
老将军垂首:“裴大将军每个月都会着人送来一份。”
皇帝又笑起来,依然是有些得意。
“陛下来东疆,是因为要对黑武人动兵了吧?”
老将军试探着问了一句。
“朕来东疆,是来向老将军问计的。”
皇帝拉着老将军的手在凉亭那边坐下来:“大宁开国至今,把黑武人打的最疼的就是老将军你,朕若是想对黑武人动兵,不能不问老将军。”
“陛下谬赞,把黑武人打得最疼的,当然是陛下啊。”
老将军也稍稍有些得意,因为那时候,陛下跟着他。
“朕十六岁从军,那时候跟着老将军学习,受益匪浅,朕在北疆的那点虚名,还不是大将军让给朕的。”
“老臣愧不敢当。”
老将军连忙垂首,然后抬起头说道:“黑武人比宁人更多,地域更大,而且黑武人不怕战争死人多,鬼月人借着战争来消耗其他各部族的男人,让其他各族永远都不可能翻身,杀敌多少,对黑武人的打击并不是就有多大,所以老臣以为,对黑武人动兵,其实还是攻心为上......我听闻北疆有个少年将军叫孟长安,策动黑武百姓造反,一把火烧死两千黑武边军,做的很漂亮。”
他停顿片刻后说道:“鬼月人对其他各族的打压历来狠厉,黑武国那些低等的部族只是不敢反抗,却并不是没有反抗之心,陛下若有一场大胜,再趁势策动那些被打压久了的部族群起攻之,才是真的伤及黑武的根本。”
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脸上又有几分得意之色。
“陛下是因为什么开心?”
老将军看出来皇帝脸上的得意劲儿,所以问了一句。
“朕刚才问沈冷对黑武人如何打,他的回答,几乎与老将军如出一辙。”
老将军一怔:“他才二十一?”
“不到。”
皇帝这两个字说的声音有点大。
“臣恭喜陛下,得一良将。”
“哈哈哈哈.....”
皇帝起身拉着老将军下山:“走,去尝尝他做的鱼,沈冷领兵一流,做菜......超一流。”
行宫。
大学士沐昭桐和夫人住在一个单独的小院里,他身份特殊,这也是陛下对他的照顾,这一段日子以来不用日日操劳朝政,他人反而精神了几分,瞧着比在长安城的时候要好许多。
两个人说要去海边走走,离开小院之后下山去,身边自然有亲信护卫,婉拒了大内侍卫的随行保护,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便离开了石头山二三里远。
海边有一座大礁,不少人都在上面垂钓,沐昭桐和夫人便登上去观看,立足在一个渔民身后。
老夫人沉默片刻,声音微寒:“我让你去杀沈冷,他却好端端出现在我面前,你觉得我养你这么多年可是有用?”
假扮成渔民的须弥彦没回头:“贸然行动,自信必胜,反而送了自己性命的是华紫气,夫人若觉得我没用,可换别人去杀沈冷,若还用我,没有十全机会我是不会下手的。”
老夫人脸色更寒:“你是在对我说话?”
“老爷,夫人。”
须弥彦道:“一路上我七次准备下手,七次都没能下手,不是我碌碌无为,而是我不敢有负夫人栽培,若我如华紫气那样死了,谁还能为夫人报仇?”
老夫人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大学士阻止。
“你自己便宜从事就好,我们没有那么急,我本以为自己很急,后来想着,急不急无所谓,他只要是死于我的手里也就够了......我和夫人都已年迈,若我们没撑到你杀了他提头来见,你也不能放弃,你就是我们的手。”
须弥彦脸上变色,垂首:“属下记住了。”
沐昭桐扶着夫人走下礁石:“你最近脾气越来越急了。”
夫人神色黯然,想着手下人告知长安城中她母国来的人都被扣住,心中怎能不急不气?
她更觉愧疚:“老爷,其实有件事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对你说......”
沐昭桐摇头:“那现在也不必说,你不说我便不知,何必要说?”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夫人不是宁人。
毕竟,朝夕相处。
第四百四十章
风起
老将军爱吃鱼,吃了大半辈子还是吃不够,有人问他为何如此,他说凡事要有度,再爱吃也别日日吃顿顿吃,总是会吃伤,十天吃两次就足够,不能毁了心头好。
有人问那老将军你为什么在这东疆行宫里一住就是三十年,不怕自己住腻了?
老将军笑着回答说,鱼肉味道你再怎么翻着花样的来做也是鱼肉,可这行宫不一样,我守了三十年却每日都能发现新鲜处,怎么会腻?
青砖红瓦小路生苔,哪里还有什么新鲜处,是回忆太多。
想起来一件,便是新鲜处。
皇帝看老将军神情有些恍惚,忍不住问了一句:“可是沈冷这鱼做的不合老将军口味?”
“先帝也爱吃鱼。”
老将军回过神来,连忙垂首歉然道:“只是老臣忽然想起来,先帝身边那几个爱用的厨子,做不出这般滋味,这鱼......先帝没吃过。”
皇帝肃然起来,竟是微微俯身一拜:“父皇身边有老将军,一生无憾。”
老将军站起来,沉默片刻,然后扶着椅子双膝跪倒:“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