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希衡一生用剑,一向站如青松坐如钟,规整清冷,从没像这样歪躺在贵妃榻上。三千青丝纠缠在雪白衣服上,委顿在贵妃榻上繁复华丽的透枝雕纹中。
但柳南衣好像很享受这种状态。
他起身拿来一个软垫,不顾希衡的拒绝,为她垫在腰后。
同时,他半蹲在希衡面前,继续猖狂、带着无尽诉说的情念。
“我认识你后,想了许多种办法,我给你送过钱、送过法宝,我想让你成为庇护万花楼的伞。”
他歪了歪头:“没人不爱钱、法宝和功法秘籍。”
而万花楼,最不缺的就是钱,至于法宝和功法秘籍,那些沉浸在万花楼的男男女女一掷千金,就连法宝和秘籍,也有被他们拿出来作为抵债的。
可是,无论柳南衣多么委婉、绕着圈子地给希衡东西,都会被她拒绝。
柳南衣不信,他生长于烟花之地,早看惯了世态炎凉。
看惯了在外声名斐然的所谓正道之人,到了万花楼又是一种什么情态。
可希衡不是,柳南衣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希衡收下那些财物。
他甚至很少能见她一面。
她在忙着诛妖龙、除恶鬼,她忙得脚不沾地,柳南衣只能在后面远远望着她的背影。
而希衡会为了什么走入万花楼?
她会为了一个最普通的娼妓、炉鼎走入万花楼,让他给她们请医问药。
她会和那群最肮脏的人坐在一处,询问她们来万花楼的原由。
财帛法宝动不了她的心,一名普通娼妓身上最寻常的伤口却可以。
柳南衣一生长于烟花柳巷之地,他轻贱手下的男男女女,同时也轻贱自己,像希衡这样的傻子,他从未见过。
他以为他会在心里鄙薄这样的傻子,别人修炼她除邪,她早晚会吃大亏。
可是,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被希衡深深吸引、步步牵念。
柳南衣半蹲在贵妃榻前:“我本不想对你动手,我想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可是剑君,谁让你在这个节骨眼来了万花楼?”
“你这么敏锐,你一定会察觉到这里的问题。”柳南衣皱眉,眼里有阴翳沉浮。
“哪怕你没有发现,剑君,解千语是一个怎样的人?他风流浪荡,你找他做什么?或者,你为何忽然要清倌人伺候?”柳南衣带着深深的执念,“你和那些人都不一样,剑君,你不能变成他们的样子。”
希衡:……
她虽然听不太懂柳南衣畸形的逻辑,但不耽搁她很震撼。
还是那句话,他们可以稍微正常一些吗?
希衡咳嗽几声,略过这个话题,强行接入正轨:“柳南衣,你和怨鬼界有什么联系?刚才本君看见的那些人,全都死了?”
那些在万花楼舞台唱戏的戏子,那些二楼三楼纠缠的人。
他们身上都有浓浓的鬼气。
柳南衣本不想回答,可他真想让希衡知道他做的一切,让她知道他的能力有多大。
柳南衣诡笑:“怨鬼界嘛,和我是合作关系,我这身体实在太弱了,不如成为怨鬼。至于那些人?养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希衡一判断,很快理清前因后果。
鬼界分清浊,那些满怀恶孽、想着报复人间的鬼就在怨鬼界。
怨鬼界想要插手人间的事,就一定需要媒介,也就是柳南衣所说的养分。
在绝大多数时候,这些媒介就是人的怨气、仇恨和死气。
希衡理清头绪,抬眸:“所以,你现在要对本君做什么?”
“杀了本君,让本君成为养分?”
柳南衣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他半蹲在地上,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出来了。
真是,好笑。
但凡任何一个在万花楼长大的人,都该知道,他此时最想对希衡做什么。
可她不知道,以为他要杀了她。
如果是别人,柳南衣的确会诛杀她,然后献给怨鬼界,就像被他诛杀的那些人一样。
可是,她是希衡啊。
柳南衣笑着擦干眼泪:“剑君,与其让你成为别人的养分,不如让你成为我的养分,我不会把你献给别人的。”
柳南衣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要掠夺希衡的一切。
然后锁住她。
他早看清楚了,他这么脏污,希衡永远和他不是一路人。
既然如此,那就用强,哪怕恨他怨他也没有关系。
他直起身子,凑近希衡,手指正要探向希衡的衣服,房间内猛然萦绕凶悍的杀气。
漆黑的焚寂魔刀凭空出现在房内,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气,混沌火在刀身上跳动。
玉昭霁罕见地同时用刀和火,一刀斩向柳南衣。
柳南衣大惊失色,焚寂魔刀,魔族太子殿下?
他想躲,却完全躲不开这一刀,柳南衣的半边肩膀都被砍了下来,幸好他现在已经有一半怨鬼之体,忍着疼就要再用出怨鬼界秘毒。
玉昭霁压抑着杀人的躁动,想要希衡亲手杀了他:“希衡,你还不动手,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看不出来那个人对她疯狂恶心的欲念吗?
玉昭霁是魔族太子,魔族习性开放。
玉昭霁最厌恶的就是一些宴上,那些男男女女纠缠的躯体,后来他明下禁令,在他的宴会上不许做乱。
可他一旦想到那些人脸上为肉欲痴迷的神色,就觉得恶心。
但是,一切一切的恶心,都不如刚才玉昭霁察觉到柳南衣敢觊觎希衡时的恶心那么多。
他恨不得让柳南衣当场消失,所以,焚寂魔刀出、混沌火降临。
要不是想让希衡亲手杀了柳南衣,柳南衣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柳南衣猛地一滞,贵妃榻上的希衡长睫微微颤动,紧接着,手中猛地凝出一柄云剑。
剑意炽盛,一剑贯穿柳南衣的魂体,
柳南衣神魂剧痛,用最后的力气回头看向希衡:“你……没中毒?”
希衡道:“没有。”
她从进入万花楼开始就觉得不对劲,早就有所准备。
地上角落残留的鬼气、客人们青肿的面色、泛着死气的步伐以及那名女子担忧的一瞥。
后面她假装中毒吐血,只是为了知道万花楼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万花楼三百六十二条人命,如今还剩下几条?”希衡的云剑没入柳南衣魂体内。
柳南衣自知自己杀万花楼这么多人在前,对希衡下药在后,今日他不可能活。
可他不甘心、不甘心……
明明他差一点就能摘到月亮。
第35章
太子殿下的醋意
柳南衣强忍剧痛,贪婪用双眼描摹希衡的脸、手。
她的一切。
他的目光落在希衡略有褶皱的衣服上,刚才规整清冷的剑君被他推在贵妃榻上,衣服随之弄乱。
可是她的神情那么冷,剑那么利,她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刚才她只是用一种看邪祟的眼光,在看着他。
哪怕她看似脆弱地跌在贵妃榻上,也冷如霜雪,在谋划着如何除邪,根本没有属于他。
柳南衣忽然察觉一股充满杀念的目光盯着自己,他顺着视线看去,就见魔族太子正用一种恨不得杀之后快的目光看着他。
玉昭霁的焚寂魔刀缠绕着赫赫凶意和毁天灭地的混沌火。
柳南衣忽然露出一个满是鲜血的微笑,看来有人的命运和他一样呢。
希衡不想再耽搁时间:“回答本君,这决定你是魂飞魄散还是尚有轮回之机。”
柳南衣必死,但死亡,也有细微区别。
柳南衣轻耸肩膀:“无所谓了,剑君。”
轮回?
这世道多艰,难道柳南衣要再出生在万花楼或者另外的脏污之地,一步步双手染上脏污、鲜血,再遇见一个最圣洁的人?
这太残忍了。
而且,希衡可不是那么好遇的。
柳南衣含着鲜血和笑意:“那些人要么死了,要么成为了生不如死的活死人,或者,就是和我同流合污之人。”
他说着最残忍的话,想要在希衡心中留下更不可磨灭的印象。
哪怕是伤害、恶心。
希衡轻轻蹙眉,柳南衣声音放得更轻缓:“剑君,你对万花楼所有人的好,根本就是不值,我们本就是这世上最下流的人,我带领着她们,亲手杀了许多外客,剥了皮、挖了心……”
希衡听不下去,手中云剑光芒一绽,柳南衣的身体当即化为齑粉。
生命的消逝快如流星。
玉昭霁冷笑一声。
死,真是便宜了他。
他按了按眉心,心底那股躁郁仍然压不下。
玉昭霁将焚寂魔刀收好,天蓝色带着血雾的袍袖还未干,他找了个地方,行云流水般坐下。
同时,面色冷然看着那张贵妃榻,手指中流泻出漆黑混沌火,将那张碍眼的贵妃榻烧没。
原本还要找地儿坐的希衡:……
她虽没彻底中毒,但也需要时间调理,现在贵妃榻没了,希衡只能另找一地坐下。
玉昭霁察觉到她的目光,眉宇间那股明显压抑着的不悦都快凝成实质。
玉昭霁没看希衡,声音冷酷:“希衡,你刚才是在找那张贵妃榻?”
“是。”希衡回答。
玉昭霁搭在膝前的手倏然收紧,魔族太子向来没什么忍耐的优良品德。
他立即道:“你找它做什么?你难道看不出刚才那人对你有……”
他的脸色难看至极,仿佛说出来都是脏污不堪,玉昭霁压低声音:“有肮脏的欲念?”
玉昭霁看得清楚。
那个人半蹲在贵妃榻前,眼里面上的欲念,就像魔族那些为肉欲所困的魔一样。
他竟敢妄图在那里以卑贱之躯染指希衡。
他怎么敢?!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玉昭霁毁了那张贵妃榻,若非担忧打草惊蛇,他现在还会毁了整个万花楼。
希衡则回答玉昭霁:“他能与怨鬼界做交易,足以说明他有包天之欲,这样的欲有很多,包括躯体之欲,并不稀奇。”
玉昭霁喉咙里逸出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不知自己是该笑那个人哪怕死,也只在希衡眼底留下邪祟的固定印象,还是该笑希衡没有一点男女心思。
玉昭霁眼中森冷的笑意一点一滴褪去,如同孤寒之月。
他抬起头,定定看向希衡:“希衡,你不打算换一身衣服?穿着这样一身,刚才险些被他触碰过的衣服,你难道不觉得脏?”
“上面说不定还有残留的鬼气,也说不定有让人防不胜防的后招。”
他这样说,好似真有了合适的理由。
用来掩饰他觉得希衡再穿这件衣服,就无比碍眼的念头。
希衡还在调理灵力,闻言只是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
她以清洁咒术掸了掸身上的衣袍,再道:“无碍,一会儿还有硬仗要打。”
柳南衣虽死,但万花楼怨鬼界的事没得到彻底解决。
一会儿希衡还有的是邪祟要处理,想必会再弄得满身脏污,没必要现在换衣服。
而且她压根就没带多余衣服,根本换不了。
玉昭霁听她拒绝,脸色彻底冷下来,垂下眼眸,不再看希衡。
希衡逼出最后一点残余毒素,才问玉昭霁:“你来这里做什么?”
近来没听说怨鬼界和魔界有什么瓜葛。
玉昭霁语气冷淡回答:“孤要借此去鬼墟幻市。”
鬼墟幻市,是几界最危险也最邪恶的市场之一。
鬼墟幻市大多由怨鬼等阴暗力量形成,那些怨鬼会在里面以高利诱惑修真者,让他们赔上一切乃至性命。
越危险的鬼墟幻市藏有厉害法宝、秘籍的可能性越大。
玉昭霁需要的空天印,就被玉嘲涯藏在鬼墟幻市之内。
希衡了然,她刚要说话,万花楼里忽然阴风阵阵,四周陡然漆黑一片。
窗外仍是艳阳高照,屋内满是阴霾。
希衡和玉昭霁亲眼见到,屋内的烛台上蜡烛加快燃烧,化成一滩红色的烛泪。
只听得一声锣鼓作响,铛!
一声戏腔高高唱道:“子时已到,生人回避,诡楼开放!”
紧接着,就是万花楼大门、窗户被吱呀打开的声音,艳红得像血一样的红绸被扎成花团。
纸扎的童子童女脸上画着浓重的腮红,嘴角特意用红笔勾起一个微笑,头上带着红帽子,身上穿着红绸似的血衣,一左一右在万花楼门前迎客。
阴风阵阵、树叶卷地。
门外大街上的客人们仿佛看不出这里的诡异,面色麻木、脚步迟缓地朝万花楼走来。
每走来一个人,童子童女僵硬的嘴角就带着笑意,给他们戴上枷锁、镣铐。
当走入满四十四人后,万花楼大门关闭。
鬼戏子卷起水袖,再度哀婉唱道:“红倌已到,有请鬼客!”
万花楼一楼的烛光全部关闭,在漆黑深处,慢慢显露出一个个充满怨气的鬼魂。
他们脚不沾地,沉默地落座,开始准备要进行一场饕餮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