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它诞生的初衷是赏善罚恶,这就是它的善执,它困于此执念,自会受不少限制。空中闪电快劈到希衡时,被她的剑影结界挡住,剑影把闪电之力全部吸收,再导入地底。
希衡道:“够了,别发疯。”
她说了令青天鉴不快的话,青天鉴也把她困守这么多年。
青天鉴随即安静下来。
希衡是天湛剑之界曾经的界主,青天鉴到底惧怕她几分,它不再多言,空中乌云散开。
“你且看下去。”它自诞生以来,这位剑君便不赞同它,否定它存在的意义,青天鉴偏偏要让希衡和外面的天道对它刮目相看。
希衡便继续看下去。
接下来,青天鉴果然将赏善罚恶做得很好。
无论是凡人还是修者,行善事者,青天鉴就予以奖励,行恶事者,青天鉴便予以惩罚,为了方便管理,它甚至选择至善之人修建庙宇,庙宇中供奉青天鉴的分身,更方便它赏善罚恶。
这些日子中,界内一直没出现修为比希衡高的凡人修者,所以,青天鉴一直没解了希衡的禁。
她还是无法离开那片地方,只能坐禅。
青天鉴颇为满意它取得的成果,山河清明、海晏河清,道不闭户、路不拾遗,这是圣人构想中的大同社会,本该只存在于虚幻之中。
但现在,因为它,彻彻底底实现了。
满意的青天鉴怀着炫耀的心思,它找到希衡,在希衡打坐的地方,为她投射一方水幕天镜。
天镜中循环播放世间的一切善事,让希衡能全方位清晰地看到。
希衡是青天鉴见过心最静的人,这么些年的坐禅,她居然从没表露出半点不快,此时界内是夏日,烈阳高照,她静坐于天空之下,也像雪天般清寒冷静。
青天鉴自有得意:“你看,这就是鹤舞盛世。”
希衡看了一眼:“是,目前的确是鹤舞盛世。”
青天鉴又道:“天下之恶,不出百年,就要断绝了。”
这是它的功绩,独一无二的功绩。
“是吗?那我们来打一个赌。”希衡拂了拂袖子,袖间自有泠泠光泽,“正巧,我待在此处待得过久,有些厌烦,我赌你面前的鹤舞盛世不过是表象,内里之下一团糟污,不出三年就会溃败,你可信?”
青天鉴哈哈大笑,它怎么可能信?
“剑君,赌注是什么?”
“赌注是,若我赢了,我可以自由活动,若我输,我甘愿将此界彻底给你。”
“好。”青天鉴爽快答应,同时,它悄悄察看了人间的一切,的的确确是道不闭户、路不拾遗,不可能有希衡所说的溃败之象。
它答应下来,和希衡一起在这里看着事情的发展。
很快,青天鉴就高兴不起来了,空中的白云散开,乌云再度笼罩。
因为赏善罚恶中的“赏”出了事。
青天鉴赏善罚恶,但凡行好事做好人,就会得到实质的好处,比如功法、比如财帛,渐渐,人们得了甜头,知道做好事会有好处后,一股脑儿全做好事。
起初,倒是使得恶行恶人被削弱。
但渐渐,无人敢再作恶、无人敢当恶人后,那些人找不到恶去行好事,拿不到青天鉴的“奖赏”,便动了歪心思。
他们开始“养恶”
比如,街边卖吃食的摊贩故意做事马虎一些,等到食客吃到刺哽住喉咙,他们再充当好人送去医馆。
比如,医馆里的大夫收购中草药时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一些次等的药材来,等病人服用几十帖还不见好后,他们又出来免收接下去的药剂的钱,充当好人。
再比如,衙门里看守故意迷迷糊糊,放跑犯人,再去抓回来。看守粮仓的人迷迷瞪瞪使得仓库出了鼠患,自己再捐出自己的粮食。
无论是天道、青天鉴都只能窥测行动,而不能查其心理,赏善罚恶也是论迹不论心。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人做了“好事”
再被奖赏。
他们更加如附骨之疽,更加养恶自重,明明青天鉴不停地赏善罚恶,世间的恶反而越来越多,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世间越来越乌烟瘴气,青天鉴用尽手段也难以消弭颓势。
这场赌局,希衡胜了。
她获得了自由身,从青天鉴画地为牢之处走出去,眼睁睁看着青天鉴陷地三尺,将这些人和外边的土地隔绝开去,放逐他们。
青天鉴道:“为什么?”
为什么赏善罚恶,反而会招致这些人养恶?世间为何有如此恶心、如此下作之人之事?
希衡道:“人性使然。”
“昔日永州有蛇,蛇患成灾,年年都有人死于毒蛇。后来官府贴文,捕蛇则受赏,起初,永州人大肆捕杀毒蛇,毒蛇渐渐消弭。可惜很快,人们便蓄养毒蛇,抓去官府交差,官府禁蛇反倒越禁越多。”
她说这话时,没有一点厌恶,也没有一点赞同,平静得像是在阐述一个司空见惯的道理。
无论是大善还是小善,若无智慧,若不通晓人性,最后都会变成伤己的尖刀。
青天鉴一时都不知晓她的心究竟是冷还是暖。
青天鉴着实被伤到了,连驱逐、隔离那些人也无法缓解它心头的郁气。
一连几日,青天鉴都消失不见。
希衡则从画地为牢处离开,跋涉于山水之间,看世间风土人情,权当作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等青天鉴再次出现时,它俨然已经愈好了心头的伤口。
它道:“我知晓了,昔日之错,是在于我让别人认清了我的规则,我所赏者,不该如此赤裸,而该在冥冥因果之间。”
“人族,是聪慧狡黠之族,让它们摸清了我的规则,它们就要从中牟利,接下来,我将更为小心,昔日之错不会犯了。”
它说这话时,希衡坐在树下,树上挂着丰硕累累的果子,有青有红,个头都不太大,想来十分苦涩。
希衡在练剑诀,心静神定,无论青天鉴说什么,她连眼也没睁开。
青天鉴屡次受挫,在这个界内,它虽忌惮希衡曾是界主,但似乎也只能和她说话。
何况,青天鉴作为礼阳炼制出的宝物,其实它心底知道希衡是什么人……
它道:“你为何如此冷漠?你难道不想世间真正海晏河清、全无污浊吗?我们在探索,哪怕探索的过程中有失败,我也会不断改进。你怎么没有一丝热忱之色?”
希衡当然不够热忱。
她的手搭在膝盖上,手指微屈,夜色深寒。
她睁开眼睛:“你若不几次三番想杀我,或许我会动容。”
青天鉴长久不接话,良久才道:“抛开你我私怨,我们该有共同的目标。”它杀希衡,是因为希衡曾是此界界主,也因为它无法彻底辖制希衡。
希衡颔首。
青天鉴问:“若我不杀你,你会动容?”
“谁知道呢。”希衡抬眸,望着天边月旁的云朵,月光把云朵照得泛白。
“我的确一开始就不赞同有你的存在,因为这会使山河倾覆,天下大乱。但当我看见你一步步赏善罚恶时,我明知你会失败,也仍然不免敬佩,当你失败后仍旧前行,我心中敬佩之情更深。”
她身上渡了一层月光,更显柔白清冽。
青天鉴不言,空中云朵翻滚。
“那剑君认为,这次我会成功吗?”
很久,希衡都没说话,她定定看着空中:“我希望你成功。”
她这个回答,其实就是知晓青天鉴还会失败,但不愿再朝它泼冷水,而说的美好愿景。
青天鉴知晓这一点,空中的云朵翻滚如鱼鳞,太阳从东方升起。
它想时间快一点、再快一点,让它可以大展抱负。
界外,玉昭霁一直注视着希衡,希衡和青天鉴的博弈也落在他眼中。
从天湛剑之界内的世事变迁,玉昭霁也能悟出不少道来,加深修为。
倏而,礼阳捧住脸,大哭起来。
玉昭霁嫌弃望来:“你在哭什么?”
来捣乱的妖是他杀的,界内画地为牢是希衡受的,礼阳只负责炼器,他在哭什么?
哭火光太旺盛,熏到了他的眼睛?
礼阳擦干眼泪:“我是哭,我终于知道剑君为何明知我背叛她,还对我网开一面了,并不是因为我可以修补天湛剑。”
而是她说的那句话。
她明知青天鉴会失败,也仍然不免敬佩。礼阳和青天鉴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希衡明知他会失败,但也对他有着敬佩,所以几次救他、几次留手?
他明知不可为而为,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她经历的事更多,不似礼阳般能不管不顾。
礼阳心中动容,痛哭不止。
玉昭霁封了耳窍,懒得听,他才知道吗?现在哭又有何用。
还是看希衡如何从天湛剑之界中出来最要紧。
第136章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皓色烟光从霞生,晨露渐晞,云海中红光万丈。
一轮朝阳从云雾缭绕中生出,白日已至,暗夜远遁。
一到白日,青天鉴就摩拳擦掌,继续它的赏善罚恶大业去了。
希衡也起身,去界内游历,顺便亲身体验青天鉴赏善罚恶后的世界。
第一个五十年游历时,还不错,民风格外淳朴。
所有人都互帮互助,俨然大同,但希衡不太习惯在凡界生活。修士在凡界,一来灵力不足,二来无志趣相投者,修士若和凡人起龃龉,难免有恃强凌弱之嫌。
希衡便跋涉寻找修士聚居的地方。
这一方天地中,有普通人不向往凡尘俗世的财帛、官位,反而想要求仙问道,他们尝试着辟谷、吐纳,渐渐也摸入了门道。
这群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炼丹煮茶,其中有一男一女,身穿绫罗绸缎,男的高峨博袖,女子则一身鲜嫩鹅黄,两人的气质最为不凡。
希衡听见别人称呼这二人为皇子、皇女。
皇女谢丹云正在煮茶,说是茶,其中却是漆黑的一团,约莫是什么寻仙药剂,她素手一指,居然不用火石直接生了火。
除开那名皇子外,众皆骇然。
众人忙问这是什么神通,谢丹云莞尔一笑,将自己如何引气入体、如何感应生火的过程一说。
这是修真界最常见不过的火术,但在这方天地,一切都尚要探索。
希衡在一旁看着她们,她并未隐藏踪迹,便有人发现了她。这群说在兴头上的人忙招手让希衡过去,以为她也是想要求仙问道的一份子。
那名皇子也回眸,含笑望着希衡:“我们还未寻到仙乡,阁下却已经成仙人了吗?”
在他们眼中,希衡的确很像仙人。在他们的想象中,仙人不只在于容貌似天仙下凡,还要一眼就和凡间芸芸众生不同,沧浪之水,不同凡间之恨。
“红尘中人,不敢以仙自居。”希衡走出去。
皇子、皇女等一群求仙问道的人盛情邀请她共同论道。
希衡却在这一瞬间听到青天鉴的声音,青天鉴道:“剑君,你可不许插手这件事,他们如何求道、如何发展,都是他们的事,剑君不能传道。”
希衡知道这一点,青天鉴见她答应,又得意地自吹自擂:“你看,这些求仙之人,连火术秘法都不藏私,足以说明我的赏善罚恶颇见成效。”
它给希衡呱啦啦说了一大堆,讲它如何避免被看清规则,讲它这一次如何赏善罚恶,分别取得了什么成效。
失败一次后,青天鉴也亟需倾诉之人,它喋喋不休地给希衡诉说。
希衡静静聆听,同时应邀坐下,看着那群求仙问道之人口若悬河,互帮互助。
皇女谢丹云不厌其烦教他们火术,也仍然有一些人学不会,谢丹云分身乏术,顾此失彼。
希衡见状,同样倾身,纠正一些人手势的错误。
青天鉴:“诶?!”说好不能干涉发展呢?
“我没有传道,至于纠正手势?”希衡在心里回应它,“这只是有悟性者看几遍就会的东西,悟性低者,再怎么纠正也学不会。”
的确,火术已经被谢丹云琢磨出来了,青天鉴这样一想,也就随她去,只要她不是真心教水法剑术,那就无碍。
这是第一个五十年。
第二个五十年时,人间仍然载歌载舞,修真界也初具规模。
以皇子、皇女为首的寻仙之人,建立了修真界的宗门,广收弟子。
皇女谢丹云天资奇高,而且尤擅归纳总结,她发现世间含有五行灵力,修士们可以吸收五行灵力来修炼,并且使用相应法术。她编纂修真界书籍供人观看、修炼。
皇子谢琼璧则擅长符篆、论辩,他所修之道不在乎修为高低,谢琼璧好似更想认识这人世间。
至于希衡?她这时和谢丹云已经成了好友,希衡拗不过谢丹云,在谢丹云的宗门做了挂名长老。她将修为压至此时的修真界中层,不显山不露水。
而青天鉴在这五十年间,每次来找希衡倾诉,都一副志得意满、春风拂面之色。
它给希衡说它管辖的天地多么清明,它给希衡说这些年它在天上,看见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它说这话时,都不像那个一进界中就关押希衡的青天鉴了。
那时的青天鉴无用武之地,它偏执极端,现在的青天鉴,倒是平缓了不少。
青天鉴甚至趁着四下无人时,从云端里伸出一只大手,把希衡往凡间推:“剑君,你去看看,去感受感受这时的风土人情。”
希衡被它推到凡尘俗界,她落入凡尘时,正落在一群孩子周围,她明明是陌生面孔,孩子们却一窝涌上来:“你怎么从天上来的?”
“你不会是仙人吧?”
他们绕着希衡,起初追问她是否是仙人,但孩童的忘性大,转了几圈就贪玩,干脆手拉着手,在玩儿丢手绢。
希衡还听到几个男孩嘟囔不好玩,但女孩子爱玩,男孩又想和女孩一起玩儿,商量了几句后,还是决定玩儿丢手绢。
这是第二个幸福的五十年。
可等到第三个、第四个……直到第五个五十年出现时,阴霾便初显了。
首先死的是谢丹云,她作为除希衡外,此方界内修为最高的修士,却被人合力所杀,肚肠鲜血洒了一地。
她所著之书被人夺走,夺不走的便一把火烧光。
谢琼璧在妹妹的尸身旁,哭得肝肠寸断。
希衡腰间悬剑,持一道绢帛走入殿内,她蹲下身,把谢丹云未闭的眼眸合上,对谢琼璧说:“是四国联手,花费无数财帛、金银,请人夺书。”
这时,已经有人想要将经卷私藏,不想修炼之法能这么轻易被人所得,他们想要蒙昧民智,方便统治。
而希衡,青天鉴制约着她,她不能用太高修为,更不能在这方界内行太多打探之事,她也无法左右大势。
她在界内,不是华湛剑君希衡,而只是谢丹云宗门内的一个普通长老。
她只能如普通长老一样,经历着世事变迁。
谢丹云之死,只是一个开端。
世道很快乱起来了,虽说青天鉴赏善罚恶的规则定得隐晦,但这世上,最聪慧狡黠的就是人。
早有人族隐约察觉到这一点,这些人是做鸦散生意的,所谓鸦散,能使人成瘾,牟利极多。
可是,他们为恶,哪怕算尽一切,也有青天鉴在冥冥中控制让他们败北。
他们便恨上了青天鉴,这莫须有的规则,凭什么这样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