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清风去摘草药,老婆婆留下来,悉心照顾半神天亓。半神天亓虽然睁不开眼,但是还有意识,他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断发热,而后又被老婆婆拧了帕子,细细擦干。
腋下、手臂、腰腹……全部被不厌其烦地擦拭干净。
他被扶了起来,半神天亓的病情已经很严重,喂任何药他都咽不下去,喉咙紧闭,半神天亓想要努力吞咽,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一根竹管插入他的嘴里,药水从竹管中没入,这样的法子,他能喝到的药果然多了许多。
老婆婆呢喃自语:“喝不了药……可以熬煮成药水,用帕子沾湿擦身,或者用药浴,从皮肤里渗透些药进去。对,这样刚好,他身上的那些疖子也正好需要药浴来治。”
半神天亓静静躺在病床上,脸色泛着病人独有的黄气。
他很久没有这么无助了,此时,他会因别人的一线恶念而死亡,也会因一线善念而活命。
他现在脆弱得就像以前那些被他捏死的蝼蚁、杂灵根弟子一样。
可他不想死,他好不容易才复活……他不想、不想死。
老婆婆在他旁边翻看医术,书卷沙沙作响。
她身上有药草味,半神天亓因惧怕,手脚抽搐几下,老婆婆起身给他掖了掖被子,粗粝的指腹擦过半神天亓的手臂,拍拍他的手臂:“别怕,我们会治好你。”
半神天亓忽然想到了自己很久没想起的母亲。
半神天亓的母亲只是一个凡人,半神天亓活得太久了,在母亲死后的百年,他经常想起她的微笑,想起她给自己唱好听的童谣。
等母亲死后的千年,半神天亓只能依稀记得曾经有母亲全心全意爱过自己。
等母亲死后的万年,半神天亓已经很少想起她。
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他躺在病床上,眼角有湿润的泪光,他终于忘怀一切、安心睡去。
一晃几日过去,半神天亓醒了过来,虽然不能算痊愈,好歹能够勉强下地行走。
老婆婆和清风都很惊讶,清风围着半神天亓转:“不应该呀,你应该还有几天才会好,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强?”
半神天亓心知肚明,这是因为他得到了那些杂灵根弟子献祭的魂骨、灵慧、寿元,所以,他的身体素质远比一般修士强。
半神天亓假作咳嗽几声:“我只是在床上躺累了。”
清风哼道:“既然好了,你就快走吧,我们这儿的规矩是不留外人。”
他想趁着半神天亓没完全好,赶走他,免得他给他们带来灾殃。
半神天亓脸色一僵:“不,我还没好完……”
此时他如果被赶走,在外难免用到灵力,被希衡、玉昭霁发现的可能性就会更大,这下,半神天亓是真咳嗽了,差点把肺都给咳出来。
他下意识朝老婆婆望去,眼里流露出自己都没注意到的雏鸟之情。
不知不觉中,此时脆弱的半神天亓,将这个和蔼的老婆婆当成了可以依恋的母亲一般的存在。
老婆婆果然道:“清风,他只是吊着一口气,还没好太多,再留他住几天吧。”
清风扁嘴,不情不愿道:“是,婆婆。”
半神天亓冲清风温润一笑:“叨扰了。”
清风气得跺了跺脚,但还是没说什么。
当初他就是被老婆婆捡回来的孤儿,老婆婆就像现在救这个人一样,把他从江水里背回来,给了他新的生命,他能说什么?
接下来,半神天亓就在这方小院住下。
小院里只有侍药童子清风,和一个灵力低微、但是医术出神入化的老婆婆,日常挑水、侍弄药圃、整理药草都是老婆婆和清风做。
半神天亓见婆婆老迈,精力不济,也在养病之余,去帮她侍弄药圃。
正好他这个病也需要适度锻炼,只是不要做太重的活儿就好。
半神天亓之前和穷神神躯接触得太久,仍然在被穷神影响中,他跑去帮忙浇水,不小心使得水桶打翻、压到药草上,活活压死了好几株药草。
清风气得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上前一把推开他:“你知不知道这药不能一次被浇太多水,你现在洒了一桶水,这一片药都会死的!”
半神天亓被推开,此时他倒没有觉得清风冒犯自己,有些歉意:“抱歉,我……”
清风不等他说完,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算了。”老婆婆适时打圆场,“不知者不罪,少动怒,伤肝气。”
清风气得不依:“……您就袒护他吧!”
半神天亓尴尬地待在一旁,以手掩唇,清风眼珠一转,想起来了。
他得打听打听这人的来历是什么,免得这人引来祸患。
清风一边把水桶提起来,一边道:“对了,你到底从哪儿来?我看你举止文雅,不是一般百姓、散修出身,怎么沦落到这儿来的,生这么大的病,都没人来找你。”
半神天亓心说,怎么没人来找我?
现在全修真界大半都在找他,正道天骄、魔道巨擘都在翻天覆地找他。
十万大山守山人肯定也忙着找他,想拿回穷神的神躯。
半神天亓微笑,笑意中微微透出黯然:“我是散修。”
清风一脸的“我不信,你不像”,半神天亓只得笑意苦涩道:“我……曾经确实不是散修,只是命途多舛,长大后和少时的境遇完全不一样。”
这话的意思就是他家道中落了。
清风“哦”了一声,没打算放弃询问。
搞得跟谁没家道中落过一样,清风从大少爷变孤儿,也就一天的区别而已。
他幸运,被老婆婆捡了回来,可他如果再在外漂泊一段日子,受尽冷眼,他的心态会不会发生变化?
多少坏人都是从家道中落、遭逢剧变开始变坏的。
清风干巴巴安慰了半神天亓一句:“那你可真不幸,没事,都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对了,我感觉你做事好像也有些倒霉,你今天已经摔了我三个碗,你一直就这么倒霉吗?”
半神天亓:……
他第一次觉得聊天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可现在半神天亓不能像以前那样,用微笑就能应对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
在这方小院里,他没了半神天亓的光环,只是一个被救下的寄宿者。
半神天亓说:“我也不是一直这么倒霉……”
清风瞪大眼睛看着他:“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倒霉的?你身上不会有霉运符之类的东西吧?”
半神天亓从什么时候开始倒霉的?当然是从把穷神神躯偷出十万大山开始。
其实,当时他打算将穷神神躯扔出去,应对追来的守山人,可当时十万大山暴怒、天象可怖,半神天亓只有一瞬的反应时间。
他以为他扔出去的是穷神神躯,但是,穷神一直是个被嫌弃的神明。
家家户户都想着送穷神,因此,穷神的神格特点之一就是很难被甩掉。
在这种情况下,半神天亓不慎把自己看中的邪瘟神扔了出去,留下了穷神。
邪瘟神的瘟疫虽然可怕,但正因为太可怕,所以邪瘟神的神躯不会像穷神一样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神力。
如果留下的是邪瘟神,半神天亓也不会这么惨。
……
他想起不好的回忆,伸手扶额:“我身上没有霉运符,只是生病手脚乏力,不慎摔了碗。”
“是吗?”清风还要仔细盘问,半神天亓却已经撑不住了。
他的病的确没好,一思考便头晕目眩,见他一副病歪歪快倒的样子,清风丝毫没被迷惑。
老婆婆却有些不落忍:“你这病没好前,累不得,快回去休息吧,还有你,清风,问问题也需要注意有礼貌。”
半神天亓有些疲倦地抬眸,明明是普通的动作,他做来和清风就是不一样,就是显得比清风多了股气质。
他朝老婆婆和清风一颔首,病歪歪地离开。
清风:……
这做派,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啊!
半神天亓回到房内,躺在床上休息。
不一会儿,他便察觉自己藏在随身界内的穷神神躯、五病旗有了异动。
五病旗上黯淡的颜色开始变得鲜亮起来。
半神天亓之前在穷神神躯上笼罩了法术,尽量阻止穷神神力外泄,可是,哪怕是死去的穷神,也是完整的神明。
最弱的魔道神明穷神,也不是半神天亓能够比拟的。
半神天亓的法术封印越来越淡,眼见着穷神神躯和五病旗就要冲破法术封印,朝外扩散神力。
半神天亓皱紧眉头,如果穷神神躯和五病旗的神力同时散发出去,这个城镇和相邻的城镇,一定会死得一个不剩。
他现在可以再用法术来短暂封印穷神神躯和五病旗,可是这样的话,他的恢复速度更会减慢。
他杀了这么多人,一旦被追到……
他会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半神天亓眸光幽幽,半靠在床上,冷然闭上眼。
窗外,清风一边嘟囔着抱怨:“婆婆,我只是想问清他的来历,你看他,打烂了我三个碗!”
说着抱怨的话,清风手里端着簸箕,里边是给半神天亓熬药的药材,他在那挑挑拣拣,把不好的药材全部扔出去。
婆婆摸摸清风的头:“知道清风委屈了,等他好了,就让他走好不好?”
“好!”清风道。
婆婆又说:“那要好好煎药,否则,他要是刚走出我们的院门,他就晕倒了,可怎么办?”
清风便飞快跑去煎药,院子里只剩银发布衣的老婆婆,每根皱纹都含着笑意。
她杵着拐杖,看起来这么矮小,却又这么伟大。
半神天亓问自己,我真的要恩将仇报,将穷和灾病带给这对善良的祖孙吗?
我真的要杀一个,像母亲一样的人吗?
他的手垂下,不,他做不到。
第177章
水池沐浴
药圃小院,灵光闪烁。
十万大山,希衡成功出关。
她睁开眼,眼中氤氲雾沉沉的灵气,等灵气散开,眸子又变得澄澈通明。
守山人蹲在她的不远处,见她醒来,伸手递过来一朵浅黄色的小花:“恭喜剑君更进一步!”
守山人不只巨大的石掌中握着花,它从十万大山中摘了许多浅黄的小花,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它的头上。
玉昭霁在他旁边,冷着脸,但奇异的是他的衣襟上也斜斜别着一根小黄花。
见希衡醒来,玉昭霁冷颜融化,微带暖色:“你醒了。”
希衡接过守山人的花,朝守山人道谢,守山人露出一个大大的、开心的微笑。
而后,希衡朝玉昭霁望过去:“嗯。”
她说:“现在哪怕是虚空状态、还未复活的半神天亓,我也可以斩杀。”
换言之,连虚空都能斩杀的希衡,能斩杀天下万物,包括水、火、风等一切有意义的东西,斩杀的范围,比万道更广阔。
玉昭霁点头:“你没事就好。”
比起希衡在修为、悟道上的进益,玉昭霁更在意希衡的安危。
悟道,成则进益、败则走火入魔、留下心魔大患也有可能。
他那坦然只在乎希衡的语气和专注的眼眸,别说令希衡侧目,就连守山人也一会儿看看玉昭霁、一会儿看看希衡。
半晌,希衡低声:“我不会有事,你……放心。”
他们二人间仿若多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玉昭霁一怔,而后耳垂多了些薄红,他定定嗯了一声,二人好似签订了某种契约。
守山人在一旁不解地看看玉昭霁,又看看希衡,实在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想不通的事情,那就不要去想。
守山人把自己头顶的花环拿下来,低下头拨弄手里的花环。
石头嘛,自然喜欢和相伴自己的花花草草一起玩儿。
在守山人玩着花草、希衡玉昭霁对视时,天降巨雷,劈在十万大山山顶。
轰隆隆的雷声炸响,希衡、玉昭霁以及守山人同时抬头望天,守山人还捏着手里的花环,继而一道紫雷,结实劈在了守山人的身上。
守山人被雷劈得焦黑,手里的花环也蔫儿了。
希衡差点没反应过来,这是迟来的天罚?
她:……
玉昭霁颇有兴致:嗯?
守山人痛苦捂脸:呜呜。
它作为看守十万大山的守山人,弄丢了两具神躯,天罚虽迟但到。
而且,这是它职责所在,它都不能抵抗,只能低着头任由一道道紫雷天罚劈在自己身上。
玉昭霁感到一丝畅快,希衡虽不忍,但也知道这种天罚不能去帮守山人拦,越拦,越阻碍守山人修习、积攒功德。
守山人活活被劈了十八下,等最后一道紫雷消散,守山人已经彻底变成一具焦黑的……炭?
太惨了。
它还保持着刚才拨弄花环的姿势,但花环早就被紫雷劈得飞灰湮灭,守山人拿着空空不存在的花环,浑身还残留着雷电电流。
天罚过去,希衡终于能插手。
她的手隔空按在守山人身上,在希衡眼中,能看见守山人周身残留乱窜的雷电电意。
她现在能斩万物,从容地将这些残存的电意徒手拿开、诛灭。
守山人终于觉得好过许多,它嘴里都在冒烟,含糊不清对希衡说:“多、谢、剑、不必谢。”
守山人被雷劈得够呛,它拜托希衡把它带去十万大山范围内的一个池子里,它好把自己的身体刷成原本的石色。
希衡照做,守山人下去泡着,还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块帕子搭在脸上。
希衡不打扰它疗愈,默默离开。
玉昭霁在不远处的一块石旁、树下等着希衡,风动衣香,他宛如等着心上人赴约的情郎,在树下等待自己的姑娘。
玉昭霁:“它怎么样了?其实它没受什么伤,它是天生地养的守护石灵,十八道天雷只是让它受点皮外伤,它哭成那样,只是故意……”
“故意在你面前哭,希衡,别相信它。”玉昭霁看着自己面前的希衡,风将希衡身上的香味送去。
希衡知道守山人防御力极强,她颔首:“我知道。”
“只是,守山人独自在山中居住,其实它还是孩童心性。”孩童心性,被雷劈了,会伤心、需要别人关注它、关心它、这很正常。
玉昭霁不置可否:“你是代入了养徒弟的心。”
他也任希衡去,一人一魔坐在树上,微风徐徐,两人并排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