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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她没想到他一醒来就是这样的口吻,不由地就僵了:“你、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和妈妈说话呢?”

    “那您要我怎么和您说话?一口一个尊称?我现在没这心情。我有病知不知道?我对你们温良恭谦那都是装的,这就是我的真面目,受不了了?受不了回燕州找贺鲤去,别在我眼前一天天地晃。”

    吕芝书顿时气的厉害,她今天穿着一身黑色蕾丝透视装,但人又太过丰满,加之被贺予气得颤抖,瞧上去活像是一只颤巍巍的肥硕蜘蛛:“……妈知道从前是妈冷落了你,但你也不至于……你也不至于……”

    “我希望您继续对我冷落下去。”贺予眼神冰冷,“我已经习惯了,您明白吗?”

    “……”

    “请您出去。”

    吕芝书还想说什么,贺予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可怖了。

    “出去。”

    她踉跄一下,还是走了出去。

    贺继威也回来了,吕芝书下楼的时候,就在客厅遇见了他。

    贺继威没想到一进门迎接自己的就是一个被儿子气得掉泪的妻子。

    吕芝书已经很久没有在他面前这样软弱过了。

    她走下楼,在沙发上坐下来,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泪,扭着头也不看贺继威。

    贺继威:“……你和他吵架了?”

    “他刚刚醒来。我想和他好好谈一谈的,我想给他再找个私人医生,最近看他药吃得太多,你也知道这种药最后如果失效了,他的精神状态就没有什么化学办法可以控制得住。”吕芝书吸了吸鼻子,仍然没有转头,盯着茶几的一角,好像那一角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我也是好心,我也是关心他。我是他亲妈,我能害他吗?”

    贺继威:“……”

    “但他就是不听,对我敌意太重了。”吕芝书又抽了几张纸巾,响亮地捻着鼻子,她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老贺,你帮我劝劝他吧。”

    吕芝书又堕下泪来。

    “我是真的委屈……你说,你说我为了他,我付出了那么多,他都不知道,我是为了他我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对我这样,我心里有多难受?我真的是太委屈了。”

    她说着,把脸埋到粗短肥胖的手掌中。

    “我也是个母亲啊……”

    贺家的家庭关系其实是非常微妙,扭曲,而且古怪的。完全不是正常家庭该有的那种气氛。

    贺继威看了吕芝书一会儿,沉着脸说:“我上去和他谈一谈吧。”

    贺继威就上了楼,来到了贺予卧室。

    父子难得相见,黑发人又卧病在床,下一秒大概就要上演父亲热泪含眶,哽咽自责的情景。然而――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在贺予脸庞上,贺继威和吕芝书不一样,他平时严肃,讲道理,但这一刻他却有些绷不住了,上去就厉声呵斥他:“贺予,你学会寻死了是吗?”

    贺予生受了这一记耳刮子,脸上眸间居然半寸波澜也没有,只是脸被打得偏过去,再回过头来,嘴角处有隐约的血痕。

    贺予就沾染着血,笑了笑:“我的天,您怎么也回来了呢。我也还没有到需要你们俩一起出席我葬礼的地步。”

    “你说什么浑话!”

    “您往后退做什么呢。”

    “……”

    贺予的目光落在贺继威的皮鞋上,在少年阴阳难辨的笑容咧开来时,他看到贺继威无疑是往后退了一步的。

    他略微动了动自己的手脚,目光又移到了天花板上。

    还是淡笑着:“别怕。我这不是已经被你们好好地捆着了吗。”

    贺予的床上是有很多道拘束带的,他有病这件事,贺继威和吕知书瞒着所有人,却唯独瞒不过他们自己。虽然贺予在公开场合从来没有残忍伤害过其他人或者动物,但几乎所有医生对他的暴力评判等级都达到了和变态杀人狂差不多的指数。

    贺继威面颊鼓动,半晌说:“这是为了你好。”

    贺予在拘束带里随意动了动,微笑:“谢谢。”

    贺继威:“……什么时候病情恶化得这么严重了,也不说?”

    “我好像是个神经病,”贺予漫不经心地,“您指望我说什么?”

    “贺予,再这样下去你恐怕不得不被送到病院强制隔离。”贺继威压低了声音,眼神有些复杂,“你想失去自由吗?像个动物一样被关起来?我和你妈替你隐瞒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让你能够尽量正常地――”

    “就是为了能够让贺家尽量正常地运转下去,长盛久荫。”贺予目望天花板,淡笑着。

    贺继威像是被割了声带似的,陡地沉默了。

    “而不是哪天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什么,贺家那个看上去光鲜亮丽,品学兼优的长子,原来是个疯子。隐藏得真深。原来贺家这么烂――还是做医药的呢,自己的病都医不好。”

    他转过头来,手脚被缚,却言笑晏晏,气质恐怖:“我说的对吗?爸爸?”

    贺继威脸色灰败,神情很愤怒,但那愤怒里似乎又终究流露出一丝对于贺予的愧疚。

    贺予看不见,眼神是空的。

    “你们当初生下我之后发现我有病,直接掐死就算了。还留着我干什么。你们终日战战兢兢,我每天行尸走肉,实在是互相折磨,很没意思。”

    “贺予……”

    “您走吧,有您在这里我不习惯,疯得更厉害,往后藏不住,恐怕要丢尽你们的脸。”

    贺继威似乎想说几句软话,但是他和大儿子见面的次数实在寒碜得可怜,他又位高权重,发号施令惯了,柔软对他而言远比坚硬更难。

    “……”

    贺予在床上侧过了脸,不想看他老子。

    屋内静得可怕。

    而在这寂静的过程中,贺继威的眼神慢慢地从愤怒变为了愧疚,从愧疚变为了悲痛,从悲痛最终又尽力归为平静。

    他开始为刚才一进门给贺予的那一巴掌而后悔了。

    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没有控制住。

    他知道了贺予坠楼――虽然楼层不高。

    他看到了吕芝书被贺予逼得那么难堪。

    他那一瞬间的疲惫和怒火,后怕和焦虑都是最真实的,裹挟着他的手,不受控地就抽在了贺予脸上。

    他虽然没怎么陪伴过贺予,但确实也没打过贺予,这是第一次。

    无论他对贺予有多淡,他们都是父子,他见贺予疯到这个地步也不吭声,说不气,那是假的。

    他这会儿受不住了。

    拉了把椅子,在贺予床边坐下。

    父亲低下头,什么也没说,似乎什么也都不想和他说,只是查看了贺予的伤势,然后――

    “咔哒。”

    轻微的声响。

    贺继威把他的拘束带解开了。

    “……”贺予睁开了眼。

    贺继威松开他的带子之后,又是好久没说话。

    父子俩面面相觑,沉默的厉害。

    贺继威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这间卧室了,他在这沉默中,将视线转移,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贺予空荡荡的床头。

    他决心开口了,语气显得很疲倦,但也不再那么严厉,那么不近人情了:“……贺予。我记得,你床头柜上原来有一张咱们三个人的合影。”

    “那还是你四岁时候的照片吧,我们一起在黄石公园照的……”

    贺予也开了口,语气还是很冷,但好歹是回他了:“那照片我已经丢了十年了。”

    “……”

    明明是装潢如此精致的别墅房间,这一刻却冷得好像冰窖。

    贺继威叹了口气,想敲一支烟出来抽。

    贺予说:“我不喜欢二手烟。你如果要抽,那就出去抽吧。”

    “……”贺继威咳嗽一声,讪讪地把烟收回去了,“我烟瘾不重。不抽了。刚才的事……是我不好,我激动了。”

    “贺予,我在这儿陪你一会儿吧。”

    如果这句话换到十年前,贺予会心软。

    换到十五年前,贺予甚至会哭。

    但是现在,终究是太迟了一些。贺予的心上已经生出了厚厚的茧,这一点微薄的温柔,只会让他觉得心脏被打搅了,却感知不到任何明朗的情绪。

    贺继威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很怨我们,自从你弟弟来到这世上之后,我们确实陪你陪得太少,我不想多辩解什么,做的不好就是做的不好,我们对你的忽视实在是不能推卸的一个事实。”

    父亲把玩着那支未点燃的烟,低声说道。

    “那不算是忽视。”贺予淡道,“说是厌恶好像更贴切点。”

    贺继威的手抖了一下。

    他也发觉贺予好像变得更狠锐了。

    以前贺予不会这样直白地和他说话,哪怕心有不满,口头的客套和礼貌,也总是在的。

    贺继威盯着卧室里铺着的厚实羊毛地毯,半晌道:“……贺予,她不是在厌恶你。”

    “她只是在厌恶她自己的过去。”

    “……”

    屋子里很静,能听到时钟滴答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贺继威搓?底胖讣涞难蹋?他在和自己做最后的挣扎――或者说,他早已经决意要和贺予有这样的一次对话,但他此刻坐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他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沉默着,斟酌着。

    最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开了口:“贺予,有些事情,以前我们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因为你还太年轻了,那时候甚至都还没有成年,我担心说了之后,你心理上会更难受。而你妈妈,那对她而言本身就是一道非常痛的疤。她更加不可能亲自去揭开,引着你触碰。”

    “但我觉得――我最近越来越觉得,是告诉你的时候了。”贺继威说,“或许你听完,你就能不那么自暴自弃,你也能……你或许也能,稍微理解她一点点。”

    “我已经足够理解――”贺予蓦地从床上坐起来。

    “你听我说完吧。”贺继威道,“我很少和你这样单独谈些什么。这一次请你耐心地听我说完,然后,你有任何的不满,你有任何的愤恨,你都可以和我发泄。这样可以吗。”

    “……”

    “你是我儿子,而我也知道为了一些事情,我始终让你牺牲得太多。”

    良久的静默,最后贺予重新躺回了枕褥之间,抬手用胳膊挡住了眼前,似乎不看到贺继威就会让他稍微变得理智一点。

    “你说。”最后他冷冷道,“我听着。”

    第73章

    我为什么是疯子

    贺继威在他安静下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带着叹息的:“要是你床头的那张照片还在就好了。”

    “我不知道你对那张照片还有多少印象了,那是你母亲为数不多的几张年轻时的相片。你四岁的时候她还依稀有些少女时的模样,不像现在……”

    “她不喜欢看到自己未婚前的样子,我们家的老相片几乎全都被她处理干净了。但你从那张合影上,应该隐约可以知道,她二十来岁的时候是非常漂亮的――尽管那张合影上她也已经很有些走样了,可是眉目之间那种俊俏的轮廓还在。”

    贺继威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神间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些深情,但那种深情是从过去飘来,致以豆蔻年华的爱人的,就像老照片一样,已经微微地泛黄。

    他闭眼须臾,叹了口气,重新睁眸,望着地毯,继续低声叙说。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母亲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商务应酬,生意往来――这些是很耗人心,会让许多人从风姿绰约,变得肥头大耳。但那不是绝对的,至少你看这些年,我也没有变得太多。”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红色长裙,笑得很纯真,那是真的漂亮,一双杏眼清澈明亮,就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样。她人也非常善良,没那么多争强好胜的心,最喜欢的就是养猫逗狗,种花种菜,还有读书――那时候谁看到她,都会发自内心地去喜欢她的。她和现在……”贺继威嗟叹的意味更重了,抬起手,合十,指尖触着眉心,“真的是截然不同。”

    “那时候追她的人很多,但她最后选择了我,我们结婚了之后没多久,她就有了你。”

    “……”

    “但是好景不长。”

    “我们家主营的是生物制药,你也知道。你妈妈那时候怕我辛苦,下实验室,盯设备,她都会帮着去做。但是我一直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哪个环节出现了纰漏,你妈妈在怀你的时候,接触到了实验室泄露的病毒。明明每一道把关都是很苛严的,那么多年从未出现过一次失误。”

    贺继威哪怕是闭着眼睛在讲这件事的,也可以通过他紧蹙的眉宇看出他的痛苦。

    “她那时候已经怀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我们家的私人医生说她必须要进行治疗,而那种治疗一定会导致胎儿死亡,他们要她提前去做引产。她不肯――她的体质不太好,孕前医生就说过,她估计是很难怀二胎的,所以她对你的到来格外珍视,她觉得她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了。而且那几个月来,她每天都抱着无限期待在盼着你的出生,和你说话的时候比和我说话的时候还多――他们要你离开她的身躯,要判你死刑,她不肯。”

    “所有人都没有把你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看作一个胚胎,一粒种子,只有她因为怀着你,每分每秒与你血肉相连,所以她从你的胎心都还没有分化的时候,就已经深爱着你,她说你是上帝赐予她最好的礼物,早早地就给你起好了名字,叫你贺予。”

    “我们劝了她很久,包括我,对不起。”贺继威说,“我承认那时候我爱她胜过爱你,我是不希望她出现任何意外的,我也不断地恳请她引产,以后没有孩子,或者领养一个孩子,都可以。我不想失去她。”

    “但是她怎么也不松口。她是个看上去很好说话,可一旦下定了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人。她每次都哭着说不要伤害贺予,她说你很怕,她能感觉到,只有她可以保护你――她认为是她的错,是她太疏忽了,才导致了那次的感染意外。”

    那个少女、女人、母亲、妻子,她声嘶力竭的哭喊仿佛犹在耳畔――

    “别杀他……我能感觉到他……那是我儿子……”

    “不要动他……可不可以不要动他……你们伤害我吧,怎么样都行,是我的错,我害了他,我想让他活着……他才那么小……你们不要杀他好不好……”

    贺继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回忆这段对他而言也太过惨痛的回忆了。

    他压抑了好一会儿,才能尽量平静地把往事再叙述下去。

    “她那时候精神都快崩溃了,很难想象如果真的对她进行强制引产,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我的预判是她根本承受不起,如果你死了,她会跟着一起丧失活下去的热情。每个母亲是不一样的,她是那种母性特别强的女人,她无法接受因为她的失误而导致的,你的死亡。”贺继威说,“更何况她还很可能再也做不了妈妈了。”

    “她那时候终日以泪洗面,人瘦的脱了型,焦虑和恐惧让她精神状态都出现了些异常,更别说她染上病毒后还各个器官都开始衰退。她几次从家里跑走……她觉得我们会趁着她睡着要了你的命,她想捱到九个月生产,那时候谁也不能阻拦她了。”

    贺继威又是一声长叹:“真的没有办法……再这样下去,她会自己把自己给折磨死的。所以在最后一次把她找回来之后,我去找了一个实验室的研究员。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那个病毒对她造成的伤害,同时又能尽量保护你,让你在最后一个月安然度过。――他们最后,提供给了我一种药物。”

    “RN13。”

    “这是实验室制造的一种细胞再生药物,可以对受损的细胞进行完美修复。”

    贺予怒了,觉得他是在敷衍他:“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可以让细胞完全修复的东西!”

    “有。贺予,你冷静点。有的。”贺继威说,“但你说的也对,RN-13的细胞修复是不完全的,尚在非常初期的研究阶段,前面还有很长的路。不过从后来的初皇数据来看……”

    贺予恶狠狠地:“什么是初皇数据?”

    “你看过《生化危机》,记得里面的Red

    Queen吗?”

    “初皇就和red

    queen一样,不是真实存在的人。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承受住RN-13的全程治疗而不被折磨到死。它是个模拟数据,象征着一个进行过细胞再生的人类。而所谓初皇数据,就是以此推算出来的,人类在这种情况下对各种疾病的自愈能力。”

    “具体的我也没法和你解释太多,但RN―13是我们当时最大的希望。所以尽管它很危险,没有做过人体试验,是完完全全的违禁药,我们还是使用了它。这是所有最糟糕可能性里,唯一也许能得双全的破解法。”

    “……我承认我那时候是草率了。”贺继威说,“但是我没有办法。孕期焦虑症,妄想症,抑郁症……叠加在一起,她的精神状态完全就是混乱的,与其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自己折磨到死……那我宁可赌一把。”

    窗帘轻轻飘摆着,也像是在对昨日发生的事,道一声叹息。

    “结果是,RN13确实战胜了她体内的病毒,以惊人的速度再生了她受损的细胞。她的心情平复下来,最后生下了你。”

    “但是RN13注定是一种不成熟的药物,它的野心太大了,细胞再生这个命题,是对人类疾病发出的最终挑战,以现在的医学技术,根本不可能实现,初皇只是一个完美的设想而已。这药确实具有很强的修复功效,甚至连衰竭的器官都能逆转,使患者得到挽救。可是它的副作用也在你和你母亲身上显露了出来。”

    “尽管当时的药剂师给你们使用的剂量非常小,用法也很谨慎,可这一切都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你妈妈激素分泌开始变得异常,她的容貌开始变得……不那么好看。”贺继威似乎直到今日,还很难把丑陋这个词用在他的妻子身上,尽管这已经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到的事实。

    但是他说不出口。

    那是他的太太,在众多仰慕者中选择了他的女孩,他仍然能记得她最美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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