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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谢清呈也没有辜负秦慈岩的重望,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对任何知识的融汇贯通都很快。

    rn―13似乎让他的头脑变得更聪明了,在这短短的十余年时间内,谢清呈私下跟随秦慈岩完成的学究是正常人绝对达不到的。

    除了医学,谢清呈在生命科学的领域也取得了惊人的突破。他甚至私下里开始研究rn―13的辅助药物,研究自己作为精神埃博拉患者的病理问题。

    然后某一天,谢清呈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他自己是很好的实验体。

    正是因为rn―13的完全性使用,作为初号病患,在他的身上,可以完成一些正常人绝对承受不住的药物实验。

    通过那些实验,他可以在许多常见疾病的领域求证出答案,创造出新的医治方向――

    颇有些神农尝百草的意味。

    谢清呈因此感到了自己短暂的人生或许并非是没有意义的。

    尽管他再也不能是从前的谢清呈了,他必须舍弃他最初的梦想,舍弃追寻父母死亡真相的心愿。

    但是他至少不再是个废人。

    他可以让自己的痛苦开出鲜红的花蕊,可以让自己的生命照亮那些身在病痛中的人们,可以带他们离开那漫长到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把这些沾染着他的鲜血的数据记录下来,储存整理,而就是这些内容,后来被别人称之为了传说中的――“初皇数据”,或是“初皇档案”。

    第92章

    他是归来的光

    从那之后,谢清呈几乎是废寝忘食地进行这那些实验……好像只有这样,他的心境才能一直保持着平和。

    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人生没有彻底地毁灭,还是有价值的。

    但问题是,不停地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哪怕是rn―13的完美改造人,有时候也无法承受住那种肉体上的痛苦。

    尽管精神埃博拉感官较正常人更为麻木,但痛到骨髓了,还是会受不了的。

    谢清呈的这些实验一直都是背着秦慈岩进行的。

    直到有一天,他在拿自己的手臂上做烧伤药物测试时,被无意间进来拿东西的秦慈岩碰见,他的这种自毁式科研行为才被发现。

    秦慈岩大为震怒,立刻停止了他在研究所的学习。

    他问谢清呈:“你的命就不是命吗?你这样的行为,是在折磨谁?”

    “我不觉得痛。”

    “取得这些实验结果的人会觉得痛!”

    秦慈岩愤怒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拒绝美国的朋友吗?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参与研发RN13吗?!这药明明能救人,明明救过一些实验体,但我却不认为那这是好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没有什么医学实验会比人的生命更重要。挽救生命这是科学研究的意义之一,但那不是建立在活人的鲜血上的!”

    谢清呈替自己缠绕纱布,慢慢地放下雪白的衣袖,然后他起身,看着秦慈岩的双眼:“可是老师。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自从我生病之后,我好像就成了一个废物。过去轻易能做到的事情,我都做不到了。”

    “您能明白那种力量流逝,却把握不了的无力感吗?像面对时间,面对引力,面对所有不能被抗拒的东西。”

    “我尝试着去习惯,但我习惯不了……我的身体虽然痊愈了,但我的心脏好像早已经在那次本该丧生的车祸中腐烂。我时常做梦醒来,觉得胸腔里是空的……我很想拿一把刀把自己的胸口剖开,去看一看里面究竟还剩下什么。”

    “我觉得我不过就是个借尸还魂的躯体。活在这个世上,除了照顾好自己的家人外,我再也没有了任何作用……”

    谢清呈说到这里,闭了闭眼睛。

    “我甚至连家人也照顾不好。我妹妹童言无忌,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她觉得我变了。”

    “她觉得我……”谢清呈嗓音凝涩,僵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下去,“她觉得我……不是她的大哥。”

    他说到这里,尽管隐忍着,眼眶还是红了。

    最初让他坚持着活下来的,就是那个年幼的小妹妹。

    可是连妹妹都这样说他――而且女孩儿才五岁,没有什么曲折心思,她感受到什么就会说什么。

    这种指责不是故意的,而是一个幼童发自内心的难受和不安。

    谢清呈常觉自己身上沾血,浑身上下都是看不见的病毒,他渐渐地连抱她都不敢。

    他在夜里枯坐于床,于朦胧月色中看着那个小小的生命。

    她爱他。

    所以她的话能把他伤的最深。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已在那次车祸中百孔千疮,好不容易从鲜血淋漓中拾掇回一颗心脏,他捧着那颗心,将破碎的尸骸缝补粘凑,像缝合一只破烂的布偶熊,哪怕支离破碎,也想回到女孩的身边。

    布偶熊笨拙地,肮脏地,满身狼藉地,带着线痕地,从垃圾桶里,回到家中,他张开大手,向那个他最珍爱的小姑娘缓慢地招摆。

    没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换来这一次笨重地向她招手的机会。

    可是她说,你不是他。

    她看着她破旧的布娃娃,说,你不是哥哥。

    你看,你有线头,你是破的。

    我要哥哥……

    哥哥是完好无损的,哥哥不会有那么狰狞可怕的伤口。

    哥哥不会吓到我。

    “我觉得我回来了,从阴曹地府。但是我又好像把自己给弄丢了。”

    谢清呈轻声说。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从来不会冲她发脾气。我以前不会没有背着她一路回家的力气。我以前……”

    谢清呈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没有太多的表情。

    这似乎会让人觉得他很无情。他没有任何情绪。

    可是说到这里时,他说不下去了。

    喉咙口涩得厉害。

    秦慈岩知道,他并非是没有悲伤,而是他为了从鬼门关回来,连生而为人的喜怒哀乐都被剥夺了。

    他为了活下去,就必须一直保持着冷静。

    因为每一次感情上的剧烈起伏都会诱发精神病,而这种精神病每发作一次,情况都会比上一次更严峻。

    谢清呈顿了好久,才麻木地说:“我觉得我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我既不能让她感觉到快乐,也不能给其他人带来任何的价值。我不想做任何人的负担,也不想来这世上一趟留不下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那一阵子我真的很绝望。直到您带我来了实验室。直到我发现……我的头脑,我的身体……可以承受住非正常的压力,在一些病症研究的领域,我可以用这具麻木的躯体,走的比其他人更远。”

    “我真的不痛,老师。血和病痛算不了什么,最可怕的是心死了,最可怕的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活着但成了彻头彻尾的废物,我不想这样。”

    他抬起眼,望着秦慈岩,那双桃花眸里像零落着大片大片的枯槁。

    “老师,我觉得很痛苦。我不想让别人和我感受同样的痛苦,我周末在研究所门口遇到了一个得了脑癌的孩子,年纪很小,看着才七八岁,他的父母是那么伤心,却没有放弃希望……人战胜不了疾病,但是战胜不了不意味着不战而降。”

    “我也不想向苦难屈服,或许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但我至少能在那些看不见的,与疾病的战斗中,做到正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我想这也许就是我活下来…我未来二十多年人生的意义。”

    “我死也要站着死。我死也要做一些我该做的事。”

    “老师。这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他的血从纱布下渗出来。

    “很抱歉,我一直隐瞒着你。”

    秦慈岩说不出自己当时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愤怒?心疼?

    好像都不能完全梗概他的内心。

    他想,生命到底是什么。

    支持着每一个人活下去的内核,究竟又是什么。

    是存在,是价值。

    是你做过什么事,付出过多少热血。

    生命从来不在于得到。得到只是一种让人更好地活下去的养料。可无论得到过多少东西,当死亡踏歌而来的时候,死神会把你拥有的一切连同你破朽不堪的尸骸一起带走。

    而在这世间能留下的,能帮助你战胜死亡的,永远都是你付出的那些东西。

    它们与你分隔生死两地,因你已无私地将之馈赠世人,所以它们生于你而不再属于你。连死亡也不能将之带离。

    那是渺小的人类,能做出的最强大的事情。

    谢清呈一直以来都把这一点看得很清楚,所以像他这样的人,当他发现自己成为一个没有价值的废物,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承担的时候,他就会异常的痛苦。那种痛苦远胜过将他万剐千刀。诛心诛命。

    所以他才会在发现自己仅有的价值之后,这样夙兴夜寐地泡在研究所,用自己的身躯去点那一盏黑夜里的光。

    他才会拿自己去做那些实验。

    秦慈岩长叹一声,隔着厚重的镜片,谢清呈看到医生的眼睛里竟盈着湿润的泪。

    “……那你的父母呢?”

    秦慈岩温柔又悲伤地看着他。

    “你说你不希望看到那个脑癌孩子的父母痛苦,你不希望看到别人和你一样难受。”

    “那么谢清呈。”

    “天上的那两双眼睛,你看不到了吗?”

    “……”

    “你不是孤儿,你的父母离开了,但他们曾经那样地爱过你。”

    “你这样对待自己,我且不说我了。你觉得他们又会有多伤心?”

    医生走到他的学生面前,这无人知晓的关系,这无人听闻的对话。

    在冰冷的实验室,温沉慈悲地融化开。

    秦慈岩抬起手,摸了摸少年谢清呈的头发。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不顾规矩,不顾危险,不顾一切地来救你吗?”

    “………”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吧。”

    “我除了一个女儿之外,曾经也有过一个儿子。”

    “出车祸死去的。”

    “他临走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爸爸,我不想死。”

    “……”

    秦慈岩合上眸:“我一辈子忘不了那句话,那双眼。”

    “如果可以,哪怕是个植物人,哪怕他性情大变,只要他能回来,我什么都愿意去做。没有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人离去更痛苦的事情了。……小谢,你父母是没得选择,离开了人世,但你有的选,你不应该那么作贱自己,你好好地活下去,感受世上的春生秋华,万物枯荣,也是一种生命的意义。”

    “谢雪还小,她什么也不懂,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小孩子的言语是未经修饰的,纯朴,但未必能完好地表达自己。”

    “你在她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有一天不再能回到她身边,她才会真的痛不欲生,茫然无措。”

    他见谢清呈想说什么,他摇了摇头,似乎已明白谢清呈要说什么。

    秦慈岩温和,悲伤,却不容辩驳地说:“我觉得我是有资格这样和你对话的。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在我们已经走过的人生中――你失去了你的父母,而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谢清呈僵立着,他看到秦慈岩隐有皱纹的眼角闪着泪痕。

    过了一会儿,那医生一直隐忍着的泪,终于顺着不再年轻的脸庞潸然滑落。

    “如果你的父母还活着,他们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做。”

    “小谢。生命的意义,首先在于你要好好地活着。”

    秦慈岩不允许谢清呈再去贺继威的生化制药所学习了。

    贺继威对此很不解,他觉得谢清呈真是个非常难得的天才,不好好栽培那是暴殄天物。

    但少年谢清呈依照秦慈岩的意思,最后谢过了贺继威对他的关照,离开了实验室。

    秦慈岩把谢清呈做的那些试验以“虚拟人”的故事掩盖过去,误导别人以为“初皇”只是一个计算机模拟人,初皇数据也都是计算出来的数据。自此之后,秦慈岩对他的关注更多了,他几乎是把谢清呈在当那个再也不可能回来的儿子在守护着。

    谢清呈的迷茫他都看在眼里,再一次失去了方向的他显得非常孤独,情绪也并不那么稳定。

    而秦慈岩很快也因工作的再次调度,要回燕州去了。

    临走前,他带谢清呈去了一趟海洋馆。

    那是秦慈岩思考选择了很久之后做的决定。

    海洋生物往往是最能治愈人心的。

    “这是护士鲨,那个……对,最角落一直在游的那个,那个是柠檬鲨。”

    秦慈岩像个慈父带着儿子,和谢清呈一人拿着一根甜筒冰激凌,在幽蓝色的海洋馆里走着。

    或许他就是一个慈父。

    当海水变幻莫测,光影朦胧舒展时,站在他身边的,就是那个他再也见不到成人的孩子。

    他们俩最终来到了水母宫。

    那是海洋馆的一个区域,四面八方全是晶莹剔透的玻璃墙,大厅中间还矗立着许多琉璃柱。

    而在那些玻璃后面浮浮沉沉的,是成千上万的水精灵。

    谢清呈走进去,微微地睁大了眼睛。

    他好像进入了一个远古的世界,六亿五千万年前的生灵在他周围舒缓地游曳着,张弛着自己晶莹的躯体,它们像飞絮,像落雪,像初夏的第一缕晨曦,像暮春的最后一池花潭。

    春夏秋冬的盛景都酝酿在那水做的生命里。随着水母宫空灵的八音盒叮咚声,将人的心沉入深深处,沉入遥远的冰河纪,沉入海底两万里。

    谢清呈走在水波粼粼的漫长玻璃甬道中,竟在病后,第一次感受到了内心久违的平静。

    那不是他平日里强迫自己的平静。

    而是真真正正,舒缓的,释怀的,平静。

    “好看。”他看着一只巨大的水母如青烟飘过眼前,轻声道。

    秦慈岩笑眯眯地看着他:“水母这种生物,没有头脑,心脏,脊柱,眼睛……它们身体的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水。寿命也并不长,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最久的深海水母也就能活几年。”

    “……”

    “可你看,它们活得那么自在飘逸,本身就是一道非常美丽的风景。许多人只是看着它们,都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也是吗?”

    “我年轻的时候在美国读书,每个月都要跑去那里的海洋馆,不为别的,就为了在烦躁中找点安宁。我一过去就往水母区坐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秦慈岩有些怀念地笑了笑,“一晃都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海洋馆售票员还说我以后要是找不到太太,可以免费来他们馆里领一只水母回家结婚,海洋馆可以给我举办婚礼呢,哈哈哈哈。”

    谢清呈转头望着他。

    在海月水母如同皓月沉洋的温柔中,他看着秦慈岩,也终于笑了起来。

    那也是他病后第一次这样舒展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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