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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没有。”贺予说,“我们正好在外面有事,还没睡呢。”

    庄志强像是稍微安了些心,他擦了擦泪,紧紧攥着贺予的手:“……唉……我知道我快不行啦,我……我请你们过来,实在是……实在是很想和你们说一声谢谢。”

    “我来沪州好几次了,在外头流浪了那么多年,想着自己一辈子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却不知道为什么,临老了,过得那么难受……我这心里真是苦……”老头子说到这里,又忍不住重重喘了口气,抬手抹了抹泪,“真的苦。要不是遇见你们这些好心人,我可能……可能连个最后歇息的地方也没啦,可能就死在马路边,凉亭里……过好些天,尸体才能被人发现。”

    庄志强越说越伤心,情绪也逐渐激动。

    看样子,他简直是想爬下床来,给最后收容了他的人叩两个响头。

    贺予立刻把他按住了,扶他重新躺下,谢清呈也是。

    庄志强的头脑是比先前清醒很多了,这也意味着他的生命确实即将走到尽头。老人一生都过得很坎坷,只在人生的最后一程遇到过难得的善良,他淳朴的品质让他一定要在离世前亲自和他们道一声谢,好像这样做了,他才能与这个世界两清,而后安心离去。

    谢清呈和贺予陪了他好一会儿,老人的情绪平复下来,然后问:“那个……那个小姑娘呢?”

    他说的是谢雪。

    而谢雪此刻躺在另一家私人病院接受着罕见病的阻断治疗。

    谢清呈说:“她工作上有些事,不在沪州。不过您有什么想和她说的话都可以告诉我,我会转达给她。”

    “唉……不敢再麻烦啦。”庄志强咳嗽着,缓慢地摇了摇头,“真的不敢再麻烦了。”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我就想请你们……你们以后见到她,和她说一声谢谢……谢谢这个小姑娘……她、她叫什么名儿啊?”

    “她叫谢雪。”

    “谢雪啊……”老人一直蒙着层迷雾的眼睛像是透进了一束光,丁达尔效应出现在了一个垂死长者的眼睛里,“哦……她的名字里,原来也有一个雪……这真是……这真是……”

    贺予听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

    他问庄志强:“老爷子,我们那天遇到您的时候,您说过您有个闺女,您来沪州,是来找她的。但是当时救助站的人和我们说,他们去调查过,您老家并没有这样一个女儿,那时候我们认为您或许是产生了幻觉……”

    “什么?不是幻觉!”老人的情绪激动起来,“她,她怎么会是幻觉呢?她叫赵雪,你们当然查不到她……因为……因为她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是我的养女啊――!”

    接下来,庄志强便躺在病床上,和他们讲述了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庄志强生活的地方非常贫穷,这种贫穷不仅仅是经济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因为天高皇帝远,这片难以长出庄稼的土地却滋生着各种各样的荒诞无稽。

    卖儿鬻女,童养媳,早婚早育,乃至配骨这样愚昧的事情都会发生。

    庄志强的母亲就是这般习俗的受害者,她在十四岁时就被卖给了庄志强的父亲,受尽了窝囊男人的拳打脚踢。

    在庄老头儿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他每天见到的都是伤痕累累的母亲在抹泪,这给了他幼小的心灵很大的触动。

    庄志强父母去世后,他一个人离群索居,和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粗鄙凶悍的男人们都不多往来。人们都觉得他是个怪人,对他缺乏了解。他也没有娶妻,村里人娶老婆就像卖女儿养儿子一样,索要完高的离谱的聘礼,又上演一出出荒唐丑陋的婚闹,把倍受折磨的女孩送到一个她或许根本就不喜欢的男人床上。在这个过程中,她还要拼命哭闹,还要承受住宾客们油腻的,不用背负任何责任的骚扰。

    庄志强没有那么多钱,也不愿意这样对待一个姑娘。

    他在这个蒙昧的村子里,兀自活得清醒,然后打了一辈子光棍。

    但庄志强并非没有亲近之人。

    隔壁村里有个漂亮聪颖的小姑娘,叫赵雪。

    有一天,庄志强干完农活回家,听到他家屋子后头的草垛子里有呜呜的动静,他一开始还以为那动静是黄鼠狼闹出来的,拎着棍子过去,才发现那是个姑娘。

    那就是他第一次见到的赵雪。

    大概是庄志强身上透着一股子很强的正气,小姑娘在最初的迟疑和惊吓过后,怯怯地跟着庄志强回到屋内,忐忑地喝几口飘着油星子的热水,然后哇地一声跪在地上嚎啕起来。

    她说,叔叔,求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吧,我不想嫁人。

    饶是在这种穷乡僻壤见惯了陋习的庄志强也吃了一惊,因为赵雪太小了,看上去都还没完全发育,哪怕是他们村里,都罕见给这样的小女孩婚配的。

    庄志强细细盘问了她情况,得知事情原委后,他愤怒地头皮都麻了。

    赵雪是几里地外赵家村的姑娘,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另外三个全是母亲和继父生的男孩。

    她继父人面兽心,对她怀有不堪心思,母亲虽孱弱,却在一次继父喝醉了酒想要骚扰她时保护了她,被继父打成了重伤。不久后,母亲便去世了。

    这荒陋农村打女人的事情层出不穷,大家都见惯不怪了。只要不是当场打死的,就很难界定凶手是不是那个披着人皮的丈夫。

    赵雪母亲下葬之后,赵雪被迫停止了学习,回到家给继父和三个哥哥煮饭做菜。

    出了妻子死亡这事儿,继父倒是暂时不敢再骚扰她了,但不过多久,他就因为有个大户出了大价钱的聘礼想“买”赵雪,欣然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对方给的礼金太多了,多到足够他挥霍好几年的。

    因此,他当然不会管那大户的儿子是个白癜风还有精神病,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嫁过去的又不是他。

    赵雪吓坏了,连夜从家里逃了出来,翻过一座山,从赵家村,逃到了临近的庄家村……

    庄志强听完她的讲述,默默地抽了好一会儿旱烟,看着跪在他前面的女孩,最后下了个决心。

    他对赵雪说:“这样,女娃,如果你能放心,那今天你就在叔家里住一晚。明天叔带你去县里,那里有一所新建的希望小学。可以住宿的,我们试着和校长说说情况,要是他们能收留你,那你就不用回去了,你就留在县城里,别再回那鬼地方去。你愿不愿意相信叔叔?”

    赵雪的运气很差,但也很好。

    她不幸生在了那样的家庭,却幸运地遇到了庄志强。

    那个希望小学的校长也是个特别善良的女人,不但收下了这个学生,还在之后的许多年给了她坚定的守护。

    赵雪平时都住在学校里,跟着女校长一起,而节假空闲时,则会坐车回到庄家村,去陪庄志强干活种地。

    赵雪把老庄认做了父亲,一口一个老汉地叫他,叫的庄志强眉花眼笑。但是见过赵雪的人不多,知道他们这段养父女情谊的人则更少,赵雪毕竟是从隔壁村逃出来的,庄志强不希望她的生活再被打扰。

    日子就这样过着,赵雪从小学升入初中,而后升入高中……

    她没有辜负庄志强和女校长对她的好,以优异的成绩,进了县城里一所新落成的高中。

    那学校也带有一定的慈善性质,但基础设施,教学软硬件都比寻常希望工程好了不止一点。学校甚至还设有各种艺术培训专业,致力于让山区里的孩子又拥有更多的机会,能够走向繁华都市。

    “她后来和我说,她被选中去当艺考生了。”庄志强回忆道,“我不知道什么叫艺考生,她就和我解释说,以后是要当电视上的模特,明星……所以她得去沪州学习专业课……”

    老头说到这里,又颤巍巍地拿纸巾擦了擦泪,哽咽道:“我那时候特别高兴,我想沪州是大都市啊,有几个人能在这个地方立脚。但我闺女能去…我闺女了不起……”

    庄志强顿了一顿,忽然悲切地大哭起来:“可我直到现在也再没有见过她了……她来了就和消失了一样,我去问学校,学校也什么都不知道,给我的地址我顺着找,什么也没有,都搬掉了……我找不到她了啊……我找不到她了……”

    老人不住地抽噎着:“我不是疯子……我是真的有个闺女……我闺女已经不见好多年……我想她……”

    “我临走前,我最放不下的还是她。”

    “她去哪儿了……她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吗……”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了被面上。

    贺予和谢清呈安静地陪在他身边,陪着这个像孩子一样哭泣的长者。

    也许是这个场面太过可怜了,哪怕知道希望渺茫,贺予最后还是说:“老伯,我帮您想想办法吧,您有没有任何关于赵雪最后去向的信息?比如当时是哪些人来招她到沪州的?”

    “我问学校了,学校说时间太久,他们也没有记录了……”

    “那赵雪到了沪州之后,有没有和您联系过?”

    “只有在一开始……”庄志强回忆道,“一开始,她高高兴兴地给我打电话,但她那时候,也只说了沪州特别好看,她见到了很多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东西,没有再说其他的……因为她和王书记签了一个什么…保密合同…”

    贺予内心咯噔一声。

    尽管这世上姓王的一抓一大把,但联系“艺术培训”,“神秘失踪”,“犯罪”这些元素,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人。

    他问庄志强:“那个王书记,赵雪和您说了他的名字吗?”

    “说,说了,但我当时也没留心,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叫王…王什么……慷的……”

    如同一道惊雷劈落。

    贺予和谢清呈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难看的脸色――

    王剑慷。

    沪大广电塔杀人案里的第一个死者。

    赵雪的失踪,竟和他们有关!并且成了他们追查成康案和广电塔案的意外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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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贺予:竟然打断我和谢哥接吻……从来没有觉得my

    heart

    will

    go

    on这么难听过……

    第112章

    我抱着你

    几天后,庄志强去世了。

    老人临走前仍然没有见到失踪多年的闺女,但至少得到了一点安慰与陪伴。

    贺予和谢清呈安排了他的后事,然后两人准备一同启程,前往庄志强的家乡。

    “清骊县庄家村。”

    虽然他们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庄志强的籍贯,但并未查到那么细,此时仔细一看,发现庄志强竟然是清骊县的人,都有些意外。

    谢清呈:“那是卢玉珠就任过县委书记的地方。”

    “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谢清呈摇了摇头。

    贺予:“我也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走一步看一步吧,但我们的速度要快一些,不能再像沙宏事件一样,再被对方抢先毁灭证据了。”

    这是不用贺予多说的事,两人各自请了假,于当天夜里就登上了前往目的地的班机。

    两个多小时后,飞机着落,他们包了个车,驶向清骊县庄家村。

    到达村庄时,正值拂晓,天色蒙蒙亮,两人找了当地的招待所住下,进屋之后,饶是贺予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震撼了好一把。

    贺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破的旅店,房间内散发着一股霉味,连地毯都铺不起,嵌地的是一块块劣质的砖,洗手台生着霉花,镜子污渍斑斑,就连床单也不是干净的,上面沾着可疑的淡褐色旧渍。

    贺予拖着行李箱转身就走了。

    谢清呈:“……你干什么。”

    “我受不了这种委屈。”

    “就凑合一晚上。”

    “我不要。”

    “那你住哪里?”

    “我露天睡草垛我都不要住这种地方。”

    谢清呈原本想不管他的,千金大小姐似的真娇气,但再一想,贺予也是为了追查线索,早日顺着藤蔓调查到谢雪当时服用的药剂,所以才会跟着自己来到了这种穷乡僻壤。

    于是也只得作罢。

    “……好了,别闹了。”谢哥哄大小姐,“我再想想办法。”

    谢清呈后来找了一户村子里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农家,给了对方一千块钱,说想借宿两晚。农家见这两人相貌英俊,谈吐不凡,再加上人民币的光辉,便欣然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尽管收拾出来的屋子不算大,而且只有一张床,但至少是干净清爽的,女主人特意从柜子里抱了两床新弹的棉花褥子给他俩铺上,末了还很客气地给他们泡了两杯茶送到房间里来。

    贺予站在这屋里,还是不那么自在。

    谢清呈:“你坐下,喝点茶。”

    贺予走过去,低头一看,那茶杯里的水很不纯净,煮熟之后仍然散发着一股黄土气,他又和只高贵的猫儿似的走开了,宁可渴死也不喝的样子。

    得亏谢清呈行李箱里还有两盒舒化奶,他递给了贺予。

    贺予接过了,瞪着他:“你就给我这个吗?”

    谢清呈的耐心到了头:“特意给你带的,你不喝就算了,还给我。”

    贺予翻了个白眼,这才勉勉强强地拆了吸管,小口小口地喝起了这种被他嫌弃的,不够纯天然的加工奶。

    两人安顿下来,稍微缓解了一些舟车劳顿的辛苦,然后就出门开始着手调查赵雪的案件。

    他们先去了赵雪曾经就读过的高中,但那所学校已经被腾空了,里面荒草丛生。学校的大铁栅门紧闭,上面挂着粗锁链子,那链子已经锈蚀,像一条赤蛇留下的蜕。

    “仁恒中学?好几年前就关停了,资助人撤了资,当时闹得好多学生没地方读书啊。”附近小卖部的人见他们打听这所学校,边磕花生边说道,“确实挺可惜的。”

    贺予问:“那您知道校长是谁,现在在哪儿吗?”

    “校长?最早那个女校长没几年就离开了,后来的校长也是城里来的,学校关了之后,他也走了,他在村子里的时候也不怎么和别人说话,读书人嘛,就有那么些清高。我们对他都不了解。不过你们可以去前面易家村问一问,那边有一所九年制农村中小学,之前和仁恒中学有合作,没准他们的人会更清楚。”

    谢清呈听到“易家村”三个字时,心里就已起了隐隐的不适感,好像预料到了什么。

    两人按着小卖部老板的指路,走了两里地,来到了清骊县下的另一个小村,村口有一颗参天大树,树下有好几搓棘皮老翁在打牌,附近还有一间两层楼的泥瓦楼,楼里传来麻将洗牌和骰子摇盅的响动,明显是一间地下赌场。

    而就在赌场旁,竖着一块石碑,碑上造作地写着三个大字――

    “易家村”。

    贺予轻易就从眼前景象中解读到了这个村子嗜赌成性的风气,他冷眼瞧着那些半截脖子都已经埋黄土的老头儿还赌得那么激烈,颇有些鄙夷,回头对谢清呈道:“这地方实在是……”

    话未说完,目光触及了谢清呈的脸。

    贺予顿住了。

    他发现谢清呈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苍白。

    他愣了一下,几秒钟后,聪明如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易家村,姓易,穷乡僻壤,嗜赌,村口的小赌坊……

    一个名字骤然从脑海中浮现――

    “易北海。”

    ――

    这是杀害秦慈岩的那个凶手住过的地方!

    谢清呈从报纸上看到过易家村的照片,秦慈岩事件发生后,有不少记者都涌到了易家村,拍摄了易北海的旧居。直到现在那个黄土房子还没拆,只是大门紧闭,蛛网密集,一副断壁残垣之态。

    谢清呈走到那个老房子外,盯着那一砖一瓦。

    慢慢地,他的眼眶就红了。

    不知道是恨的,还是伤的。

    正当他看得入神,忽然手腕被人攥住,是贺予。

    谢清呈:“你――”

    “走了,这么难看的破房子,别看了。看多了晦气。”

    贺予说着,另一只手覆在了谢清呈的眼睛上,强制性地把他的脸转开,不容置否道:“你快跟我一起去那所学校吧。”

    贺予的态度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蛮不讲理。

    “……”

    谢清呈无法给他的行为一个准确的定性,贺予最近实在太奇怪了,总是这样硬邦邦地和自己说话,好像自己欠了他五百万的项目似的。

    但贺予确实也没再做过和从前那样混账的事儿。

    贺予:“走吧。”

    谢清呈静了一会儿,把自己的手腕从贺予掌心中抽出来了。他非常不喜欢被人控制着,尤其对方还是一个比自己小了那么多的男孩子,但他知道贺予的引导是对的,于是他只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袖扣,平静下来,说道:“没事。我可以自己走。”

    他就真的靠着定力把目光从易北海的老宅上移开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眉眼凝肃,还行在了贺予的前面。

    贺予望着他的背影――

    男人尽管转身时面色难看,但他身姿依旧挺拔、高大、坚强,仿佛除了死亡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摧毁他。

    谢清呈……

    贺予在心里默默念着他的名字,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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