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腊月十七，掖庭局送来八盏琉璃宫灯。

 宋枝意抚过灯罩上栩栩如生的莲花纹，忽听得外头传来细碎脚步声。

 知秋打起帘子时，几片红梅裹着雪粒子扑到青砖地上。

 "小主，萧贵妃娘娘传六宫往梅园赏雪。"

 小宫女鼻尖冻得通红，"说是南诏进贡的绿萼梅开了，要效仿古人曲水流觞。"

 辛嬷嬷正在熏笼旁分拣香药，闻言冷笑道："怕是效仿汉宫飞燕的掌上舞吧？老奴记得上月萧家刚送了个舞姬进宫。"

 宋枝意将鎏金手炉递给小宫女，腕间翡翠碰到银丝罩发出清响："嬷嬷可闻出这炭火里添了新料？红罗炭混着崖柏香，倒像是......"

 她忽然收声，用银簪拨开未燃尽的炭块，"萧家三老爷，现任太仆寺少卿？"

 "小主好记性。"辛嬷嬷眼皮微抬，"太仆寺掌舆马，崖柏香最合马匹脾性。"

 梅香沁入暖轿时，宋枝意正将梅蕊雪收进白玉罐。

 轿帘忽被金钩掀起，萧贵妃的丹蔻指尖在罐口轻轻一刮："莲常在好雅兴，这收雪的法子，倒比本宫宫里的粗使丫头还精细。"

 "娘娘说笑了。"

 宋枝意屈膝行礼，罐中雪水随着动作晃出涟漪，"臣妾听闻南诏绿萼梅需以雪水烹茶，特采些替太后备着。"

 萧贵妃腕间十二鸾鸟金钏叮咚作响，忽然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太后昨日赏的迦南香，妹妹可还喜欢？"

 嫣红唇印擦过月白缎面，在领口留下暧昧痕迹，"只是这龙涎香啊，最忌与处子香混用。"

 宋枝意睫羽微颤，想起晨起在香炉底发现的褐色粉末。

 那异域甜香混在迦南香中，竟与辛嬷嬷提过的催情香有八分相似。

 梅林深处的石亭传来丝竹声，萧贵妃旋身时孔雀纹裙裾扫过雪地："听闻妹妹擅制香，不若为我们今日的流觞诗会添些雅趣？"

 锦毡铺就的玉案上，错金博山炉青烟袅袅。

 宋枝意将梅枝投入香炉，忽然望向亭角插瓶的绿萼梅："臣妾冒昧，想借娘娘鬓边这支累丝金凤簪一用。"

 萧贵妃脸色骤变。

 那簪子是她生辰时皇帝亲赐，凤尾处嵌着的东珠能解百毒。

 没等她开口，宋枝意已拔下银簪刺破指尖，血珠滴入香灰时腾起紫烟："崖柏遇血成毒，娘娘您看——"

 "放肆！"

 萧贵妃挥袖打翻香炉，火星溅在宋枝意袖口，烧出个焦黑的洞。

 她突然按住喉咙，美目圆睁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镶宝护甲深深掐进身旁宫女的手臂。

 辛嬷嬷不知何时出现在亭外，枯枝般的手掌托着个鎏金钵盂："老奴奉太后口谕，请贵妃娘娘试香。"

 钵中香灰混着紫鳞粉，遇风化作蝶形烟雾，将萧贵妃笼在当中。

 宋枝意拢着烧焦的衣袖后退半步，看那烟雾攀上萧贵妃的孔雀裙。

 金线绣成的翎羽遇烟变作靛蓝，正是暹罗贡品夜光锦才有的色泽。

 "传太后懿旨——"

 司礼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破梅林，"萧贵妃私用贡品，即日起迁居......"

 雪忽然下大了。

 宋枝意弯腰拾起滚落的东珠，瞥见皇帝玄色大氅的一角掠过梅枝。

 她故意将受伤的指尖按在梅树干上，血珠顺着树皮纹路渗进雪里，宛如一幅朱砂绘就的红梅图。

 当夜，竹枝苑的灯烛燃至三更。宋枝意对着铜镜轻点额间花钿，忽听得窗棂作响。

 知秋捧着的锦盒里，凌霄花纹样的金累丝香囊压着张素笺：

 "梅魂雪魄，当配凌霄。"

 寅时三刻，霜花在窗棂上结成鸾鸟纹样。

 宋枝意正用银剪修整梅枝，忽听得外头传来重物坠地声。

 知秋白着脸冲进来："小主，内务府送炭的小顺子...在角门吐血了！"

 辛嬷嬷的佛珠擦过宋枝意耳畔，正砸在鎏金香炉上。

 炉盖应声而开，昨夜埋的梅香混着血腥气涌出来，竟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是孔雀胆。"

 辛嬷嬷枯瘦的手指捏住炭块，"混在红罗炭里，遇热即化。"

 宋枝意拨开炭灰，露出半截烧焦的荷包。

 金线绣的萧字只剩半边，倒像是张开的蛛网。

 她忽然想起昨日梅园里，皇帝腰间佩的正是同样纹样的荷包。

 "小主！"知春捧着漆盒慌慌张张跑来，"慈宁宫刚赏的碧粳米...蒸出来竟是靛蓝色！"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响起唱驾声。

 宋枝意将梅枝插入珐琅瓶，指尖在瓶身某处浮雕轻轻一按。暗格弹出的瞬间，皇帝已带着寒气踏入暖阁。

 "朕听闻莲常在处有异象？"玄色龙纹氅衣扫过青砖，停在那盆诡谲的蓝米前。

 宋枝意盈盈下拜，发间白玉簪突然断裂。

 青丝如瀑垂落的刹那，皇帝看清她颈后淡红的梅花胎记——

 与记忆中那个雪夜救他的少女别无二致。

 "臣妾惶恐。"

 她捧起蓝米举过头顶，"此乃暹罗贡米遇碱变色，太后娘娘前日刚教过臣妾辨毒之法。"

 皇帝接过米粒摩挲，指腹沾上的靛蓝竟化作点点金粉。

 他瞳孔微缩，这正是他秘密派人调查萧家私吞贡金的特殊药粉。

 暖阁忽地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萧家送来的舞姬云裳正倚着门框，腕间金铃随着喘息轻颤："莲小主好手段，连暹罗巫术都说得这般清奇。"

 辛嬷嬷突然上前扯开云裳的披帛，大片紫红痕迹暴露在晨光中："老奴敢问云答应，这用南诏紫草染的守宫砂，可是萧家教的规矩？"

 皇帝手中的米粒骤然捏碎。

 他想起三日前暗卫的密报，萧家别院私藏的药草中，正有制作假守宫砂的紫草。

 "陛下..."

 云裳娇呼未出，忽被宋枝意握住手腕。

 翡翠镯子卡在命门处，竟逼得她吐出口黑血。

 "云妹妹莫怕。"

 宋枝意指尖银光闪烁，从她发间抽出根带血的银簪，"你既说暹罗巫术，可知这簪子浸过孔雀胆？"

 簪头雕着的并蒂莲突然裂开，露出中空的管槽。

 昨夜小顺子毒发的画面随着她的叙述重现，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沉。

 暖阁外突然传来萧贵妃的哭喊。

 "陛下明鉴！"萧贵妃挣脱宫人扑跪在地，"定是莲常在施妖术......"

 "贵妃娘娘慎言。"

 宋枝意截住话头，将银簪投入炭盆。

 "来人。"他声音沙哑得可怕，"送贵妃回宫。"

 宋枝意垂眸望着腕上淤青，余光瞥见辛嬷嬷在暗处点头。

 那盆蓝米里的金粉、云裳身上的假守宫砂，此刻都化作无形的丝线，将萧家紧紧缠在弑君的蛛网里。

 午时雪霁，御前太监送来鎏金食盒。

 宋枝意揭开盖子，九层莲瓣攒成的点心塔上，凌霄花纹样的金累丝香囊泛着冷光。这次没有洒金笺，只有枚龙纹玉佩静静躺在暗格。

 "小主，陛下今夜翻的牌子......"

 知秋话音未落，外头已响起銮驾声。

 宋枝意将玉佩系在梅枝上，转身时宫灯映亮脖颈后的胎记。

 皇帝的目光骤然炽热，却在触及她沉静如水的眼眸时，化作一声叹息。

 "你究竟是谁？"他抬手欲触那朵红梅。

 "臣妾是陛下亲封的莲常在。"

 宋枝意退后半步，腰间香囊突然散出梅香，"也是陛下十二年前在围场......"

 话未说完，唇已被龙涎香封住。

 纱幔垂落时，她望见辛嬷嬷在窗外比了个手势。

 萧家倒台的东风，终于要借着这抹真龙气息，催开她蛰伏多年的花苞。

 五更鼓响时，宋枝意独自坐在铜镜前。

 颈间红痕与胎记重叠，恰似新绽的并蒂莲。知春捧着凤穿牡丹的锦盒进来，却被她抬手制止。

 "去请辛嬷嬷。"她抚过皇帝留下的齿印，"该给翊坤宫送份回礼了。"

 晨光初现时，莲常在晋为莲贵人的旨意传遍了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