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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将信抽出,封口处的平安印完好无缺,意味着他甚至未曾开封。

    卫常在见状,语带歉意:“抱歉,接到后便顺手放到此处,竟忘了看。你写的什么?”

    那时林斐然如同被蒙头一击,心中隐有所感,却不真切,便只攥着信角,沉默片刻才道:“没什么,只是些报平安的话。”

    一切好似就这么翻页,他们一如既往,只是其间多了一个叫秋瞳的少女。

    对于她,卫常在总有一分莫名难言的耐心。

    甚至于她问何为照海境时,卫常在竟也悉心解答了,甚至还将自己破境时的所思所想重述一遍,大有指导之意。

    那时林斐然便知道,或许秋瞳是不同的。

    直至今日,她才了悟。

    秋瞳当然是不同的,他们这样命中注定的天作之合,总是一见如故的,即便只相识两月,也足以胜过她与卫常在青梅竹马的情分。

    “醒了。”

    略显空旷的洞穴中回荡着他的声音,林斐然没有回答。

    秋瞳立即睁开眼:“谁?林师姐醒了吗?”

    耳边响起一串脚步声,林斐然还未来得及起身,两人便已然站到她身侧,离得近了,壁顶的影子渐渐拉长扩大,最后重合一处,笼罩在她头顶。

    “师姐,你还好吗?”秋瞳俯身问她。

    “还好。”林斐然声音微哑,撑着手臂起身,动作不算顺畅,但好在服了药,恢复了不少。

    卫常在默然,只在她起身后将那把雪剑递给她。

    这是他送她的剑,名叫潋滟。

    剑身通白,银鞘平直,没有多余装饰,比寻常宝剑要长上两寸,林斐然用起来很顺手。

    但她没有立即接过,只是看着这剑,卫常在也不语,递剑的手十分平稳,未动分毫。

    无声的沉默蔓延开,只余星火爆裂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林斐然垂眼接过,没看二人,只抬步走向洞外,道:“天快亮了,幽谷古道白日便会关闭,我们不能久留。我去开路。”

    秋瞳视线在二人身上游移,随后还是走到卫常在身侧,轻声道:“师兄,快走吧,天要亮了。”

    卫常在立在原地几息,直到林斐然走出洞外,他才抬步跟上。

    *

    三清山常年,山上满是青松,远远望去,便是青白相间,其间又有一条三千三百三十级的石阶绕山而上,在这雪色中拉出的一抹苍劲青灰。

    大雪满阶,锁灵链布于梯上,既是防滑,也是锁灵,若有来人,便只能步行上山,因此常有犯错的弟子被罚来扫阶梯雪。

    不远处传来踏雪的嘎吱声,脚步十分沉重,小弟子放下扫帚往前看去,正有一人拾级而上,眼熟得紧。

    小弟子认出来人,立即上前,见状又不禁怔住:“……这是怎么了?”

    秋瞳咬着牙,左右肩各撑着一人,脚步颤巍,如此吐气成冰的温度也没能凉下她憋红的脸,早已被汗湿的侧颊上不停有水珠滴落,她张嘴,不堪重负道:“别光顾着看!他们力竭晕倒了,快叫人来!”

    小弟子定睛一看,那两个血人正是卫常在与林斐然,忍不住大喊着奔回山门:“卫、卫师兄受伤了!”

    附近的弟子闻言聚集而来,七嘴八舌喊着师兄,又于混乱间将人带走,一群人浩浩汤汤离开,却仍有一人留在山门前。

    宁荷居是卫常在的住所,院中蓄着清池,冒的是汩汩温泉水,寒天热池,烟雾渺渺,像极了仙境。

    此时不少人挤在回廊上,多是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众人望着紧闭的屋门,忍不住私语。

    “好像是为了给寻芳长老找药才受的伤。”

    “没有这药,寻芳长老是不是又要跌境了?”

    “听说林斐然也在,浑身是血,许是因为她拖后腿,师兄这才着了道话说,她人呢?”

    ……

    屋外是弟子的窃窃私语,屋内倒是十分安静。

    寻芳细细帮卫常在治好伤后,给他盖了被子,转身看向秋瞳。

    “常在这孩子,身体向来不差,此番只是动用灵力太多,一时力竭,养几日就好。对了,你们在幽谷采药时撞见什么妖兽了?”

    秋瞳闻言垂下眼,有些自责:“一只不知什么境界的藤兽,若不是我一时不察,也不会惊动它。”

    寻芳长老一声喟叹,随后拉起秋瞳的手,眼神柔和。

    “好孩子,你们有这份心就够了,又何必以命相拼。”

    寻芳早年除妖兽时伤了灵脉,境界大跌,不仅需要这药引稳固灵脉,更需要它来吊命。

    毕竟境界跌落,她的寿数也会受到影响。

    思及此,她还是忍不住捏了捏秋瞳的脸:“也只有你们惦记我这病了好孩子,将药给我罢,有这份心意,我必定悉心服用。”

    秋瞳微愣,轻声道:“长老,药在林师姐那里。”

    寻芳神情一顿:“……怎么没见她?”

    秋瞳低头:“我们出谷时碰上不少妖兽围堵,师姐与师兄本就有伤,又极力冲出重围,他们刚撑到山下便都力竭晕倒,我只好将他们背到山门前……当时一片混乱,七手八脚的,许是被哪个师兄师姐带到芳草堂治伤了。”

    正在此时,外面嘀咕声骤然放大,嗡嗡鸣鸣的如蜂群乱舞。

    寻芳叹口气,打开房门,佯怒道:“都闹些什么,你们卫师兄没什么事,还不回去”

    她止住了声音,眼神微凝。

    寒风凌冽而过,吹散了暖池烘出的袅袅薄雾,在这一片霭色中,一身血色的少女站在雪中,任风刮过,像一株牢牢站定却又不招摇的雪松。

    她手中攥着一个药囊:“寻芳长老,我找到那味药了。”

    冷风吹来淡淡的血腥味,药囊上也染了红,但她的眼睛却非常明净,就像雪中蕴着的暖暖泉流,清润而无垢。

    寻芳嘴角僵硬,唇虽弯,眼中却无论如何凝不起笑意。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寒暄都无,她向来不会和林斐然多聊。

    这时,吱呀声响,屋门打开,秋瞳揉着肩膀走了出来。

    “长老,怎么了”她看到林斐然,不禁掩唇惊呼,“师姐,你怎的还未去治疗,方才不是许多人在山门前吗?难道……”

    林斐然抿唇不语。

    是有许多人,却都与她无关,还是一个刚入门不久的女弟子见四下无人,偷偷将她叫醒的。

    熟悉的晕眩感再度袭来,林斐然启唇要说些什么,话未出口,便见一阵天旋地转,她倒在雪中,身上血色沁入四周冰雪,稀出一种浅淡的粉。

    寻芳微滞后向林斐然快步走去,大声道:“愣着做什么,快将她抬至芳草堂。”

    周围人这才涌过来,手忙脚乱地扶起林斐然,寻芳眼神微闪,扶住她的手向下探至药囊,可林斐然紧紧攥着,一时撕扯不下。

    她微微咋舌,起身让开,叮嘱扶起她的年轻弟子:“快些,不要吵到你们卫师兄。”

    一行人再度离开,留下的人忍不住交头接耳。

    “原来是她拿的药草。”

    “现下草药是重点吗,你仔细看看,如今在师兄房中守着的人是秋瞳。”

    “如果我没记错,卫师兄和林斐然是不是定有婚约?”

    “那又如何,我看这婚未必能成哦。”

    *

    吱呀一声,屋门被关上。

    秋瞳提着裙摆往前走了几步,她突然捂住嘴,眼中带上一抹担忧,声调略细,绘声绘色道:“师姐,你怎的还未去治疗,方才不是许多人在山门前吗?难道……”

    说完这话,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当然要掩唇了,不然被人看到她在笑怎么办?

    若不是念在林斐然此次确实救了她的份上,她才不会累死累活将人带到山顶。

    反正人她带回了,也算还了这次的恩,但山门前无人相帮可不关她的事,只能怪林斐然平日里作恶多端,吃了孽报。

    她旋身坐到床边,撑着下颌,看着卫常在沉睡的模样,目光柔和而雀跃。

    “卫常在,一定是老天垂怜,才有此番重生奇迹,让我能回到现在与你相见。你一定不知,上一世你先救下林斐然后,我黯然神伤多久……不过这一世看在你先救了我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了,我们就好好在一起,不要再闹别扭。”

    “林斐然以前那样算计陷害我们,我回报一些不过分吧?你也知道她有多坏,对不对?”

    “而且这次只是小施惩戒,其实我也没那么讨厌她了,毕竟后来发生那样的事……或许让她离开这里,对我们、对她,都好。”

    ……

    “卫常在,这次你要快点喜欢上我,知不知道。”

    叁

    腻桃淤痕

    剑音靡靡,钟声清越。

    道和宫晨课结束,弟子们陆续从道场回舍馆换衣,私语嗡鸣。

    林斐然再睡不着,便靠枕坐起,望向窗外,听着门外的脚步声。

    弟子舍馆建在峭壁之上,对面是弟子常去练剑的小松林,此时云雾翻涌,松涛阵阵,她出神看着,思绪不由得飘远。

    三清山常年,却又日照充足,最适宜松梅生长,可此处寒松遍地,不见遒劲的梅枝,林斐然觉得奇怪,便一时兴起想要搜寻,但多年不获,寻梅便成了她的一个小小执念。

    她每年总会叫上卫常在一起跑山,未寻到什么梅花,倒是碰巧捡到过不少灵宝珍药。

    每每回程,他总要问她此行是否无憾,问得多了,林斐然也终于开口:“只是一个念想,就算山中真的无梅,我也没有遗憾。”

    “为什么?”他眼中带着些许疑惑。

    林斐然飞快看他一眼,含糊道:“因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身边就有最傲然的一株。”

    卫常在眸光微顿,随即垂下眼睫,唇边带起一抹笑,他的笑向来很淡,弧度不大,眉眼间却尽是惬意,无奈道。

    “慢慢,梅花品行高洁,我不及它。”

    在众人眼中,卫常在松梅之姿,霜雪之颜,比梅之冰洁孤高有过之而无不及。

    山上无梅,山下却不少,她索性去天雪山取了一枝雕作长簪,刻上符文,作为生辰礼赠给了他。天雪山的梅不算贵重,却也是难得,轻易取不到。

    只是,那根簪子如今已经被永远留在了山洞中,和那堆藤兽血肉混做一体。

    林斐然眼神微暗,视线转回房内,长长叹了口气,吹得帐上流苏晃荡。

    她正躺在床上郁郁,门外便传来一连串脚步声,还有同门的私语。

    “你说,这婚到底能不能成?”

    “怎么不成,这可是首座和人皇盟定的,谁敢驳这个面子?”

    另一人嗤笑:“人皇?到底是凡人,就算不娶,他还要举兵攻上三清山不成?”

    “尽说大话,人皇用得着举兵攻三清山吗,别忘了他座下还有个参星域。七个星主中有五个是逍遥境,更别提下面诸多星使,论起来都算有宗门规模了,真斗起来输赢难定。”

    “说得也是。不过林斐然她爹去世十来年了,人走茶凉,她又早早上山,断了尘缘,人皇又何必费力管她的事?莫不是想借婚约之名将卫师兄架到参星域去做事?”

    “谁知道。不过提起林将军我就如鲠在喉,英雄早逝,唯一留下的血脉却废物至此,不思进取不说,四处靠裙带关系立身,先攀上太徽清雨二位长老,欲抢亲传弟子之位,没能得逞,又厚颜绑上卫师兄,我真是为林将军不平。”

    “不过听闻当年林斐然是第一个入心斋境的弟子,比卫师兄还快几月,你觉得是真是假?”

    “定然是假的,你真不知假不知,她灵脉滞涩,无法进境,都是公开的秘密了。啧啧,十年修行,居然还在坐忘境,此等资质,不靠关系哪里进得来道和宫。”

    “竟废物至此?”

    几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话却一字不落地进了林斐然的耳朵。

    不好听,但句句属实。

    她灵脉有异,无法进境,目前看来这婚事也得告吹,而且她也的确比不上她父母。

    林斐然六岁丧母,九岁丧父,自此孤苦一人,三清山修道,无来处,无归途,孑然一身。

    痴恋天之骄子卫常在,众人皆笑其不自量力,笑其痴心妄想。

    为治灵脉遍访名医多年,无果,于是人也越发阴沉,多年积攒的怨气,终于在遇见秋瞳时爆发出来。

    配角“林斐然”的前半生,不过书中潦草三行字。

    但对如今的林斐然而言,却是她人生中真实经历的十九年短暂又漫长的十九年。

    林斐然的父亲林朗,出了名的“草标将军”,乡野出身,家无亲眷,去世时也才二十五岁,而林斐然的母亲,也只是一个从江南来的孤女,早早病逝。

    父亲去世那年,她九岁,随着最后一个亲人离世,林斐然终归藐然一身。

    府上荣光不再,偌大将军府只剩她和几个不肯离开的老仆。

    那日天上闷雷滚滚,小雨淅沥,她蹲在墙边看蚂蚁搬家,芝麻大的小东西顺着墙根向上爬,偶尔被几滴豆大的水珠砸落,她又拾起一片叶子将它们送回去。

    轰隆一声,雷光照亮天际,身侧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这人最终停在身侧,淅沥的雨滴没再砸到头顶,反而传来连串的噼啪声。

    林斐然侧头从下往上看去。

    银丝云靴、泅蓝袍角、乌色腰封、背缚长剑、眼如黑珠、束着道髻,是个小小道童。

    他撑着一把桐黄伞,垂眸而视,神色无悲喜,只是立在一旁,看看蚂蚁,又看看她,有些漫不经心地出神,好像她和它们并无区别。

    两人就这么不言不语对视,少顷,又有两人从门外赶来,身影一白一蓝,正是道和宫的太徽长老和清雨长老。

    林斐然认识,他们是父亲的友人,年节时常来家中小聚。

    两人步履匆匆,神色紧张,却在看到她时松气扬眉,随即俯身问道。

    “尘世无趣,不待也罢,你根骨奇绝,不如和我们去三清山修行?”

    就此,她去了三清山,走上了和“林斐然”一模一样的道路修行、欺凌、心悦卫常在、缔结婚约、秋瞳出现,一步不差。

    上山后,她花了两年才和卫常在熟识,可秋瞳从入门到现在只用了两个月。

    清冷道士和明媚狐妖,这搭配经典到路过的狗都能磕一口,这才是天作之合。

    至于灵脉一事……

    她看向窗外雪山,幽幽叹了口气。

    人俱有十二经络,亲灵而不聚灵,是谓生灵凡人,而八灵脉暗藏其下,能活八脉者,生灵亦聚灵,可凭借灵力修道。

    其中又以八脉化出十境

    心斋、坐忘、照海、问心、自在、登高、逍遥、神游、无我、归真

    有灵脉方可修行,而在灵脉之外,又可加诸灵骨,长灵骨者修行事半功倍,灵脉灵骨同生者,资质最佳。

    道和宫弟子选得严,资质大都很好,和林斐然同一批的弟子如今早都到了照海境,卫常在这样的佼佼者更不用提,一年前便上了问心境。

    只有她,因为灵脉滞涩,至今依旧只是坐忘境。

    林斐然心中不服,这无关情爱,无关气节,只是纯粹的不服,别人都能做到,为何她不能。

    于是她每同门起得更早,练剑、运灵、行术,一样不落,似乎只要这般坚持,她的灵脉便会好转

    可是没有,随着年岁增长,她的灵脉甚至越发滞涩,吐纳的灵气十不存一。

    她也痛苦过,或许她真的是废人,世上没有奇迹,不如不要修行了,修行只是徒增笑柄,她这样的人又能做什么……但心中仍旧不甘,仍旧留有一分希冀。

    林斐然抬起手,看着腕上随意交叠、草草包裹的纱带,仰倒在床。

    伤心、嫉妒、纠缠、痛苦、抢夺,无数繁杂的心绪在心中翻涌,她不禁自问,这还是她吗?这是她想要的吗?

    她要和书中一样去争、去抢吗?

    窗外刺眼的灿阳斜入,空中浮着微尘,肩颈处缠着的纱带露在日光下,烘出一阵干痒的热意,但很快便被雪风吹凉。

    她为了进境、为了配得上卫常在、为了不让太徽清雨失望,努力了这么多年,可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不过竹篮打水,终究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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