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5章

    朴素张荣

    赵官家能怎么办?只好道:“好,朕帮你问问,不过这孩子年纪还小,八成需要问过父母,无论成与不成,再不许莽撞行事了。”

    张荣虽然出身草莽,但混到如今地位哪里能不是个心思透亮之人,立即明白皇帝是暗示千万别像当年似的把人家虞允文绑回去,差点闹出事来。赶紧表态,“陛下放心,臣虽是粗人,这个婚姻是两姓,那个什么好还是明白的,当年闹笑话那是还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儿,现在万万不会了。”

    赵玖也不是真心那他开涮,只不过提点一句而已,怕张大头领误会,还开了句玩笑,“好了,朕不过多嘴一说。张卿是没读过什么书,却是最为讲道理的人,这朕是知道的,所以要是成了。这谢媒礼你可是不能少了,毕竟你还有一个闺女呢。”他算看出来了,以张荣对于读书人的执着,八成以后还要从他的进士里面下手。

    当然,张荣今非昔比,倒也不是不行。

    没想到他这次却猜错了,张荣苦笑了一声,脸好像更加黑了,道:“这种事,臣也就最后劳烦官家一次了,最小的那个闺女,俺想好了,就留在家里招赘,要不然俺那婆娘快四十了没法生了,不这样不是不断了自家香火?”

    这话一说出来,连一旁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杨沂中都忍不住稍微转了转脸,啥玩意,大老婆不能生了你就准备给闺女招赘延续家庭,鲁王您醒醒,您不是当年的渔民了啊,可以纳妾买妾甚至收用婢女的种种操作。

    当然,以上全是脑补,他一句话也没说。不光是因为身份的制约,还因为凭他敏锐地直觉,这话说了官家会生气。

    赵官家也很震惊,但是他毕竟是长在红旗下的人,三观毕竟不太一样,只是好奇道:“张卿和夫人,感情真好。”

    张荣别看和老兄弟们满嘴脏话啥都说得出口,面对官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黑脸透红说:“啥好不好的,官家您也知道,大闺女她娘早在俺被狗官抓了的时候就生急病没了,后面这个是俺一个兄弟屋里的,他跟着我死的早,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当年那个世道,俺要是不娶了她,不是叫她去死吗?后来跟我黄河东平来回跑的,也实在没享着什么福,生了两个闺女,没了的反而是个男娃娃,说不得这就是命。”

    赵官家一时转动这手里宣和年间出产的翡翠玉盏,没有说话,这次倒不是故作高深,而是真的被张荣有些镇住了。

    他曾对吴玠说过,与张荣是心照不宣。比之张浚吴玠甚至是郦琼,天然更信任他这种草泽出身而形成的义气与质朴,因为他来自真正的平等社会,了解这样的人你跟他说什么忠君爱国肯定是不行的,说孔孟之道他能给你打盹儿。同时他却也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人,占山为王那么些年,张荣自己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手上一条冤魂也没有!

    而且此人有很强的乡土情怀、哥们儿义气,他当年为什么被招安?是因为金军把济水一带的乡民当鸭子练手,那不是不给人活路而是直接杀人放火,他气不过伙同岳飞、杨惟忠一口气利用地理吞了他们五千骑兵,断了金兀术后路。可别小看这一仗,当年那是什么情况?山河破碎到处哀鸣,韩世忠张俊在淮河边上拿出全部家底,外加他这个官家的身份压阵,也才歼灭七八千人。

    但同时他也太念旧情,自己不喝兵血,却不忍心苛责手下一路苦过来的老弟兄,厚此薄彼狠不下心,导致御营水军连食菜魔教都能渗透进去。这在别的军区压根不敢想,就说御营前军吧,王贵张宪敢这么干岳飞都能亲自斩了其狗头送上京来。还需要他这位官家大冬天的跑到黄河上用他能听懂的说辞教育他,水军耗费的粮食和金钱,不是他赵家的,而是大江南北人民群众的血汗钱,你这样是不负责任的地域小农心态,一样在无形加重其他地区劳苦大众的剥削,这是对自己阶级的背叛。

    但他能苛责张荣吗?答案显然是不能的。

    为啥,张荣一个时代打鱼的渔民,为什么成了盗贼最后占山为王,他是因为自己的野心?还不是被少林寺里那个不好好念经写回忆录一门心思想求他回东京的太上道君皇帝逼得。这不当人的东西为了运个破石头把河道封了不让这些良民打鱼养家,才有了震动天下的梁山好汉。就他手里这个茶盏来说,不过是个喝水的玩意儿,据说就是在这时间段,为了建造一批玉盏给这老东西过生日,又是从交州(越南北)开采玉石运来,又是让人叫哥窑的工匠改行,最后还得雕刻上龙形图案凑成六对。你说光那么几个杯子够多少军费了?又够多少平民生存了?现在呢,被女真抢去又给送回来,但死了的人上哪儿说理去?

    所以赵官家觉得他没送去一杯毒酒真是太孝顺了。

    话说回来,就张荣本人来说,这场无妄之灾还让他失去了发妻与兄弟,要不他也不会续娶人家老婆了。这要到了明清能被人戳断骨头,但在这个乱世刚过去的时代,却是一种很人情味的做法。

    即使是这样,面对着金军铁骑南下,河北逃人无数,路有白骨,他还是选择了放下对于赵宋王朝的仇恨,甚至因为他一些故意施恩的举动,相信他这个“元凶之子”,赌上信任,把自己的巨型风船开到了黄河,一把火烧光了对岸金军的水军,从此金军再也不能威胁下游的东京。这也是为什么完颜娄室孤注一掷选择在关西决战的重大原因,张荣水师进入黄河,战略意义是可以与李彦仙占据陕州分隔大河相比的。

    连对待家庭上,赵官家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比谁才是受男女平等教育来的穿越者。

    抛开那点羞愧,他也只是感慨,富贵迷人眼,但却不能迷住所有人的眼。他很庆幸,张荣身上仍有这种朴素的情怀,不论是对待亲人、旧部还是国家。

    所以他说:“后来的事你自己决定就好,朕接下来会调整一部分官员任命,到时候就把范成大这件事给办了。”

    张荣对啥官员任命没听明白,但是后半句可听明白了,这是官家没明说的保证,当即大喜谢恩。

    当然,他没听明白,屋里其他几个近臣却是心下震动,可从杨沂中到宗颍再到低头打扇子的冯益,都当做什么也没听到。

    一切只是夏末秋日的晚风吹过,阵阵蝉鸣。

    第22章

    琼林风波

    殿试之后,除了榜下捉婿,还有个必须要走的环节,叫做琼林赐宴。说来这个约定俗成还是宋朝形成的,新科进士打马游街后,再由皇帝在金明池对面的皇家琼林苑中赐宴簪花而得名,赵玖虽然不喜欢这些形式,但还是没不给面子,亲自主持宴会,放眼望去,一众进士多为青年才俊,穿着绿色的进士襴衫,远远望去,秋云之下,清新如金明池里绿波。

    这里与众不同的就是一甲五位,他们都穿着绯袍。

    这让赵官家有点诧异,低声问旁边的杨沂中,道:“正甫,这些人不是还没有授官吗?怎么穿着绯色袍子。”赵官家再懒得管俗物,这些年也搞清楚了,大宋文武,从上到下官服分为紫袍、红袍和绿袍,如果是没考中进士的,不好意思,最好只穿白色。

    杨.万事通.沂中看席间很多陪侍的大臣愤愤之色,道:“回禀官家,这也是本朝旧例,太宗时曾经赐新科状元苏易简绯袍赐宴,而后仁宗时冯京以三元及第赐绯袍,遂成定例,称之为借绯。然后,太上道君皇帝时,但凡一甲…….”

    “好了。”赵官家忽然变色,也不顾吓住了身边许多文武,竟是连琼林宴也不吃了,转身回了后宫,几乎连杨沂中都追不上他,徒留惊疑不定的文武和进士们。

    张浚都忘记了这段时间和赵鼎的竞争,主动拱手道:“元镇兄,这,官家这是…….”话没有说完,自己却也无言了。赵鼎要是知道官家这脾气是哪里来的就有鬼了,朝中重臣中,张浚是公认的官家第一心腹,、众所周知,他就是靠着对官家心意揣摩,从明道宫时一跃而起,区区三十余岁,便位列枢相。其实他和赵鼎都知道,自己自明道宫时起,就从未真正揣摩透过官家心意,最多只是了解了几分而已。

    而赵鼎,更是连这几分都不一定有,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己从未想明白官家的心意!便是官家亲口与愚兄我说了,我也总有几分难以置信。

    只能说作为东西二府的大相公,他们在揣测圣心这方面,比蔡京差远了,当然,谁要是敢拿他们和蔡京相比,水木两党一定暂时放下内斗,整死你丫的再说。

    我们要的是名流千古,不是遗臭万年。

    话说回来,二位相公都不知道官家怎么了,别人更不知道。各位新科进士呆坐枯等之下,更是战战兢兢,本来就心虚的梁肃都已经汗流浃背了,但一想到师弟在定州的艰难处境,他咬牙坐着不动,倒是让人高看一眼。

    历来琼林赐宴都有重臣陪宴,鼓励后进。御史中丞李光自觉这段时间已经够给官家面子了,实在忍耐不住,振衣而起,向刘晏说:“烦请辽阳郡王帮我等一问,官家何故生气离去,可是礼部安排不妥,或者有什么大事?”

    刘晏虽然不比杨沂中七巧玲珑心,但是相从十年手握御前兵权,怎么也不是傻子,官家那是因为有事吗?那是因为有脾气!他可不是御史,不敢去触这个眉头,只得含糊道:“李中丞,下官乃近臣武将,非官家询问,不敢过问朝政。”

    李光直接道:“那么烦请郡王通报,御史中丞李光请求陛见。抡才大典,国家根本,不能由着官家性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刘晏再没有理由不去通报,只好自认倒霉前去后宫无名亭,还没到呢就听到官家在那里狂怒。

    “朕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什么狗屁的丰亨豫大,要绍宋。建炎三年那次科举怎么就没这个规矩。这是看着国家安定了,还想来逼迫朕按照他们想的来,还是再养出一个韩琦、文彦博的家族!”

    杨沂中赶紧顺毛,“官家多虑,臣万死,自从白马绍兴之后,大宋就无人能逼迫官家,因为没有人想再来一遍靖康之耻。更不用说如今,官家不喜欢,完全可以废除这项旧例,若说什么韩琦、文彦博,他们两家后人如何不必去管,但是几位相公可都是顾全大局,一路辛苦之人,官家让他们如何自处。”

    刘晏听后暗暗点头,忍不住附和,还真是,当年有人想用二圣和孝道逼迫您,还不是被你一招重上八公山治的没脾气,恨不能装成鹌鹑。从那之后,反正他是没见过还有人做过尝试。

    连蔡懋、勾龙如渊这等大员,都因为破坏政策身首异处了。

    更不用说获鹿之战,震动宇内,您连国主都可以任免了,怎么还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呢?

    他一时想的出神,没先到渐渐平静下来的赵官家已经平静下来了,眼角余光看到了他,叫了一声,“平甫(刘晏字),你来做什么?”

    刘晏赶紧正色回答,赵官家却不置可否,只道:“正甫去查清楚这旧俗是谁恢复的,平甫去告诉李中丞,朕在气头上,只怕听不进去谏言,让他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两位郡王,也就是御前班制正副统制齐齐无奈,只好一起领命而去,赵官家又喝了口凉茶去火,平静了一会儿,想了想说:“蓝大官去传旨,晚间在景福宫召见范成大和梁肃。”

    蓝珪也是稍微一愣神,景福宫的名字取自《诗经》,所谓‘君子万年,介尔景福’,又谓‘以享以祀,以介景福’,正合天子居所正殿之意。

    可问题是那里的偏殿,现在主要是看戏的地方了啊!专门表演傀儡戏的。

    不过仅仅是一瞬,他就应声下去传旨了。

    官家的脾气,一向如此,只要还想当这内侍省大押班不想当了,就要学会闭嘴,反正这位爷也不是第一次轻佻了。

    相公们都管不了,你一个不全之人,瞎操什么心。

    -----剧场分割线----

    电视剧中的琼林赐宴表现的非常规范,完全符合《宋史·仪礼志》中的记载。将来历史上大放异彩名臣如梁肃、李秀之,文学家如范成大、李焘言行着墨不多,但都表现了其特色。

    但一件南宋司空见惯的“借绯”事件却引起了轩然大波,使得一心想要革除旧弊的世祖看到了旧势力的试探和赵张二人党争下的疏忽,勃然大怒而去,引得新科进士和所有官员都战战兢兢,那种畏惧是建立在世祖本人的巨大政治权威之下的,新科状元王十朋甚至紧张之下落入金明池,更使得场面紧张。这件事情当然是虚构的,但也突出剧情的同时表现了王十朋的莫大政治缺陷,以至于后劲不足,在群星闪耀的同年们中渐渐落寞。

    这时候御史中丞李光的进谏就显得很有分量了,在《建炎大帝》里他的角色一直被骂,但是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个位置就是挑错误的,赵玖身边如果都是附和之声,那么他也不能成为“李世民后第一明君”,敢于对一个功业巨大的帝王进谏,指出他的不当,本身就是一种勇气,也是他的职责,后来君臣二人的对话,我认为这是这个角色最高光的一次表现,可惜之后李光就渐渐淡出朝堂了。

    周黎明评价《建炎大帝》(豆瓣评分9分)

    第23章

    李光的转变

    官家晚间是如何与两位新科进士说的,李光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他虽然有各种脾气问题,骨子里也是个传统士大夫,但到底是一个听劝的人,不然赵官家也不会留他这么多年。

    何况,陈公辅说得对,官家对他一擢再擢,两三年从小吏而位至御史中丞,半相之尊八载,连白马之变都不忘专门挽留,后来更是位列建炎三十六功臣。如此知遇之恩,他是想做事不是求名。

    听到刘晏的传话也觉得有理,俗话说怒不可以兴兵,同理君王一肚子火气的时候你非要学魏征,那叫找死。

    达不到效果不说,还让皇帝背上一个恶名,所以他安安静静回家了,将明天的奏对整理了一番方才宿下,但却久久难眠,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南阳保卫战的情景。

    那时候真是苦啊,皇帝带着宰执亲自布置城防,后宫吴夫人(现在的吴贵妃)天天和内侍烧热水做饭照顾伤员,他们这些中阶官员除了每日干好本职工作还得为金军的攻势提心吊胆,吃饭也得拿着腰牌打热水。

    可那时候,官家是那样的年轻啊,无论面对多么大的阻力和攻势,都沉着冷静。既不肯听话去襄阳,也不许吕忠肃追究知罪。他那时候虽然见着赵官家近来姿态乖戾,心中着实忧惧,但内心却隐隐觉着,官家不去襄阳,也不是不行。

    这当然不是说他就觉得君王死社稷,而是作为当时的殿中侍御史,李光了解了南阳的情况,物资充分,城防留有余地,更夸张的事,他实在是没想到赵官家居然妥当到事先在城内挖了蓄水池以储存石炭?

    还有早早支开多余居民,将城池实际上变成一个大军营,真不怪官家老是骂文臣不知兵!

    那时,眼见着金人花样百出的进攻手段屡屡受制,他有时候竟然会觉得,哪怕城墙全没了,靠着城内这些军坊,南阳似乎也能与金军耗下去!而大宋也绝不会再重复靖康之耻,再度陷入亡国之危!

    李光看着屋外朦胧的鱼肚白,暗自想,其实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这个靖康之前的老臣子,也真正服了这位主上,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血统,而是相信,带领大宋走出去的,必然是他。

    翌日并无朝会,李光却也不敢让官家等候,虽然精神不足,但李光还是早早起床,穿好官服出门而至延福宫,却又被蓝珪引至延福宫西侧,武学食堂中,赵官家倒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穿着海蓝色燕居服,见着李光,主动招呼道:“李中丞可用过早饭了,要不要一起来点。”说罢还指了指桌子上的卤化豆脑、大碗鸭子汤和凉碟开胃小菜。

    一国之君,到了如今还如此简朴。李光越发觉得自己一会儿应该委婉一点,毕竟,到了这个地方,不免看到了太上道君皇帝从全国各地移植过来的上好杏树、不知道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才修建好的杏冈,而一想到太上道君皇帝,谁都会对官家宽容许多。

    但话又说回来,李光毕竟是个政治人物,不会因为一时感慨丧失大原则,只是谢恩后陪着官家喝了一碗鸭子汤,然后就道:“臣敢问官家,昨日为何勃然大怒,不发一言便撇下众臣与新科进士回了后宫?”

    赵官家也对此没什么隐瞒,直说了出来,又反问,“朕对中丞坦诚,也请中丞对朕说实话,南方也好东京也好,真就有那么多人怀念二圣在位的圣政吗?若如此,反正如今金国已灭,是不是就要迎渊圣回宫重新继承大统了。”

    “陛下慎言,这话不可乱说呀。”

    “无妨,这里除了你我,也不过蓝大官一人,朕是真心想听实话。”

    李光环视左右,发现还真如官家所说,并无闲杂人等,于是也强压心中各番情绪,尽力坦然道:“官家何故出自诛心之言,早在白马绍兴之时,您就说过,您的皇位早在兴复东京的时候便无人能动了!而臣虽然是由渊圣拔擢,却知道如今天下兴复是官家之功,更相信将来重现汉唐之迈,非官家莫属,此话臣不仅在这里敢说,也敢对任何人说。”

    “朕信李卿家。”

    李光出奇平静,侃侃而谈,“但即便如此,臣还是要说,臣虽不知东京也好东南也好是否还有人怀有怨怼之意,但昨日行为实在不妥,太上道君皇帝时的旧俗不可取,陛下一言废除,臣等都会遵命。可是官家,如今已经是太平光景,就连唐太宗李世民,作为天策上将和皇帝都是不一样的,官家是不是也该管管自己的脾气。”

    听到这里,赵玖忽然笑了,“这话李卿家早就想说了吧。”

    “是”李光越发坦然,“臣知道自己为李公相举荐,于官家来说没有赵张胡刘四位相公贴心,更不是宗忠武那等挽天倾的名臣。但官家依然容臣,无非是看中臣虽有时管不住脾气,到底还分得清大是大非,而且道学一脉也不能被完全打压。”

    “但臣谨记官家知遇之恩,更要恪尽职守。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官家脾气,有时候真的很像道君皇帝,无非您是把天下,把抗金看得比什么都重,根子上给自己加了一条底线,所以臣等也认了。只是官家,如今时代变了,您本是可以做唐太宗的人,不要局限于光武帝的成就。正如王十朋在策论里说的,官家威势,纵然太祖太宗在世,也不能比拟,但若是滥用这种威势,却绝对会给国家带来灾难。臣等与官家辛苦十年,相忍为国,总也不是为了看到那一天吧!”

    赵玖等了一会儿,确定这位御史中丞说完了,方才起身,意味不明地说:“若不是今日当面,朕只怕会以为这话是吕公相对朕说的。”

    李光一声叹息,道:“官家,臣如今也是六十的人了,半生蹉跎,怎么也会改变一些的。”

    “是啊,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赵官家忽而用了人家感慨男女之情的诗,听在李光耳朵里却只以为是比喻而已,正想要不要恭贺官家喜得新作,却忽然听赵玖道:“李中丞,昨日的事,朕十分不悦,礼部翟卿和太常寺卿吴敏中已经上奏疏请罪。但让朕没想到的是,背后鼓捣这件事的人,居然是京西经略使万俟卨和吏部侍郎吕祉。”

    李光一时目瞪口呆,万幸刚才把茶具放下了,不然能当场御前失仪。

    说实话,除了礼部尚书翟汝文算是有点节操的人,剩下三个在李光眼里就是糊涂蛋和幸进之徒,为了讨好官家做什么都不奇怪。

    但问题是官家何其厌恶道君皇帝当政时的乱象,臣子之中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们又不是旧势力,吕祉更是主战急先锋,这么做图什么?

    赵玖似乎明白他所想,笑道:“自然有所图,朕已经决定陈规重新掌管工部营建新都了,那么枢密副使就空出来了。再加上燕京府尹、兵部尚书、东南使相都空缺中,李卿知道朕为什么怀疑了吧?”

    “臣愚钝,还是没有太明白。”

    “不要紧,朕已经决定,不日就会下诏,以御史中丞李光为东南使相,处理两浙、福建路事。看看是谁想用朕这把龙椅谋求利益。”

    第24章

    水木两党

    那日的延福宫武学,秋日的太阳如流火一般,渐渐叫人心浮气躁。李光不自觉又喝了一口茶,本能地推辞,道:“官家错爱,臣才德不够…….”

    赵玖丝毫没放在心上,“都说了要坦诚,李卿怎么又拿这一套来糊弄朕,不会是觉得东南之地豪右太多,许相公虽数年努力,但真正难啃的骨头都在后面,所以怕毁了一生青名。”

    李光终究还是有脾气的,忍不住自下而上的在官家身前严肃驳斥了,道:“官家,您还跟臣说坦诚呢?难道您不知道,臣祖籍越州上虞,再出任东南使相本就不合适。若只是怕得罪人,臣又如何会在六贼当政时蹉跎到那般年纪?”

    这倒是真话。李光少有才名,崇宁五年就考中进士,赵鼎张浚谁的在科举上都是弟弟。任知平江府常熟县期间,太上道君皇帝宠臣、在江南搞花石纲搞到方腊起义的朱勔之父朱冲倚势横暴,李光囚绑其家仆治罪。朱冲大怒,借着儿子的势力逼迫李光,李光不为屈服。改任京东西学事司管勾文字。相当于直接从富庶大县县长成了省里政策研究室的办公人员。

    后来因为得到大儒刘安世的赏识和推荐,他又被授任太常博士,上任第一件事啥也不干,首先指责士大夫阿谀奸佞成风,甚至援引荀卿‘有听从,无谏诤’的话,来堵塞言路;又认为怨嗟之气,聚结为妖气。所以我们要相信,李光这些年并不是针对赵官家,他就是这么敢说话,所以和那个丰亨豫大的时代格格不入。

    这次著名奸臣,另一名六贼成员王黼厌恶他,令吏部任他为桂州阳朔知县。

    可以说李光前半辈子的好时光全被这些人祸害了,如此深的资历居然后来去给李纲当幕僚当小弟才复出。

    这也是赵官家敢让他去东南的原因,所以这位本来不需要再忍任何人的皇帝独夫硬是把不快忍了下去,反而让人又采摘了一盘莲子来,不咸不淡地道:“李卿先听朕说完,朕当皇帝这些年,可是又什么话不敢说的,既然说了,当然会说明白。”

    这下子,李光方才冷静了些许,然后暗自懊丧,老实地答了一声:“是。”丝毫没注意到杏林之中,又有一人被杨沂中引来。

    虽然知道迁都已经成为定局,但毕竟现在还是首都,万家繁华不在话下,中秋时节,汴京人潮如织,却是因为邸报上明发的消息震动了朝野上下甚至市井门户。

    节前最后一次大朝,赵官家宣布了人事任免命令:

    改御史中丞李光为宁海军节度使,领两浙路经略使,驻杭州,使司江东、江西、福建、两浙、广西、广东六路。

    原东南使相许景衡再次荣休,带着越王的爵位继续在丹阳钓鱼了,这次应该不会再返聘了。

    以原江南西路经略使权邦彦为兵部尚书。值得一提的是他是当年宗泽留守东京期间的老臣,资历很硬,行为清白。

    枢密副使陈规改任工部尚书兼任燕京府尹,赴任燕京营建新都。为了明确上下级,燕云使相胡寅再兼任了都省副相。

    礼部尚书翟汝文和太常寺卿吴敏中操办琼林宴会不利,与国家大政策相悖,前者记过一次,后者回家养老。

    京西经略使万俟卨平调太常寺卿,吏部侍郎吕祉平调为江南西路经略使。

    好家伙,一系列的人事调度,足以惊破朝堂。之前,为了保持朝堂政策的一贯性,也是对宰执们之前几年出色执政表现的回应,赵玖对前段时间的争权夺利一直保持了一个隐忍态度,但这次,他终于亮出了他的权威,那种灭西夏,屠女真的天子权威权威。据一些不可靠的小道消息,面对几位宰执的不同意见,赵官家当着上下文武的面,问了一句,“莫非朕之绍宋,就是把新旧党争变成了水木党争。”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赵鼎和张浚立刻脸色惨白,免冠谢罪,而一向对臣子宽容的赵官家这次却极为反常的扭头就走。徒留惊慌的众臣子。

    这些传言未必可信,但是肯定不是空穴来风,因为第二天当朝首相和枢相都上了请罪奏疏在家待罪。

    虽然理论上御史参奏宰相才会如此,但明显二位宰执受不住官家这番敲打。赵鼎多年基层心理素质还好点,更苦的是张浚,他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却再也不敢私下找木党成员商量,当然他清楚他即使真敢邀请,别人也不会来。

    把朝堂弄得战战兢兢的赵官家却不管这些,中秋月明,满月圆如铜钱,边缘洁白似冰屑,中间微微颜色深浅,如灯火珠光,引人遐思。

    夜色如水,外面的梆子声“砰砰”传来,已经有零散爆竹之声了,而当朝第一大族吕氏那栋传了四五代的旧宅后院内,吕家那重修的祠堂后面,几株还没长花苞梅树之侧,蜿蜒小廊之上,鹤发白面的吕好问无奈的看着又打定主意来自家蹭饭的赵官家,习惯了。

    赵官家也光棍,直接道:“烦,来吕公相府上躲躲。”

    听听这话,感情一天前把整个官场差点搞出大地震的不是您。不过老吕是也不愧多年朝堂裱糊匠,一面和官家练着他喜欢的五子棋,一面道:“老臣冷眼瞧着,赵相公和张枢相都是淮上从龙的,知道官家忌讳。万俟卨等人着实蹦跶的过分,官家处置了也就是了,还是别把二位相公吓坏了。”

    这话也就吕好问敢说,赵官家也不藏着,执着棋子道:“朕当然知道赵鼎也好张浚也好都算是忠贞之士,多年来也守着底线,做的不错。只是获鹿大战,这巨大的战果不仅把朕乐晕了,也将宰执们弄得心态失衡了,不然如何会让人钻了空子。朕现在浇一浇冷水,也避免他们真犯下大错,让朕不得不换了宰相。那才是真正的动荡。”

    吕好问松了一口气,道:“官家英明,那吴敏中本是蔡京所举,出东京都快十年了,一时糊涂弄错了规矩也不是没有可能,翟尚书那里因为老母病重分了神也情有可原,倒是吕祉和万俟卨都任职中枢多年,参与此事还搞成这个样子,着实让臣想不明白。”

    “朕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既然犯了忌讳,那就在远离中枢冷静一下吧,难不成我还去迁就他们。”

    “官家。”吕好问无奈。

    赵玖叹气,“朕不擅长于庶务,朝堂大事总是要托付给秘阁和宰执的,以前朕不是不知道赵相公和张相公各有得用之人,因而分歧很大,但是只要不误事,朕觉得水至清则无鱼。毕竟所谓水木两党,多为市井调侃,和真正的党争差得远了。

    朕当年说过,若是宰执、秘阁权再大一点,再给公阁一点监督秘阁的权力,朕乐意做个甩手掌柜,也没有忘记。可这次,兵部尚书和燕京府尹出缺,可能是位置太要紧,他们一个为吴敏,一个为吕祉,吃相过分难看了。甚至耽误了大事,连李光都看不下去,再加上万俟卨一个官迷……..朕真不是说一个借绯事件就能让朕发那么大火,朕觉得自己没那么小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愤怒。”

    当然是因为你这个官家觉得对方背叛了你!不再注重你的原则,吕好问慈爱地像是看一个想不开的孩子。

    有些话他也不好直说,局外之人才看得清楚,平心而论,赵张二人的争执未必真算是党争,也不好说私心压过了公心,因为他们到底都能从国事考虑,而且很多事只要赵官家想管他们也不会反抗。

    但是,赵官家又不是个超人,能事事决断,他吕好问又是个日益爱惜羽毛的,平素不掺和这些事情,这就导致了赵张二人手上的权力空前集中和强大之余却没有更高一层的压制。

    尤其是秘阁决议制度下,想要做事,必要的拉人头也是免不了的,这也进一步激化了这种对立。

    这种情况,赵官家一出去转悠就会激化,唯独二人都算是赵官家的心腹,对官家的服从是没问题的,所以官家一回来又会渐渐平息。

    可这不是这一次赵官家离开的特别久吗?从巡游东南到提前北伐,几乎四年不在京城,回来了又因为神佑公主的事过分关注女儿,没及时去调整矛盾。

    结果就是所谓水木两党的党争根本来不及消弭,便被诸多大事给淹没了,然后事情一多,又反过来让两家对立的更严重起来。

    这不他们解决不了,赵官家一出手,就成了这个局面。

    但话又说回来,吕好问也不好怪赵官家,遇上这么一个对臣子大方对外不断取得胜利的皇帝,你还不知足,是不是想跟寇准王安石换换主上?

    只好道:“说来,臣还真佩服官家,竟然能说动李光,去任东南使相,不是说不好,而是他这个人固执,只怕会拿籍贯来为难官家。”

    “李光虽然动辄慷慨激昂,但到底是能听人劝的人。不过朕没劝他,而是让陈公辅劝的。”

    吕好问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当然能,赵官家潇洒落子,露出晒足一百八十天的笑容,“吕相,朕赢了。”

    第25章

    君臣父子

    其实赵官家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吕好问对他十分特殊。于吕好问来说,赵官家让他在耳顺之年位极人臣、肉身成圣。自己任内完成国家复兴,他有时候难免文人心思发作,估摸着将来修史,他不仅能单独列传,估计也只会排在李纲宗泽之后,名气绝对远超各位先祖。

    而于赵官家来说呢,他从井里爬上来的时候,也只有二十一岁,身边能够信任的人寥寥,吕好问就凭一手极为漂亮的道德文章出现在他眼前,成了他平衡朝堂的工具。而后也是命运使然,大浪淘沙,谁能想到建炎十一年了,最终居然是当初一心道学还主张迁都去扬州的吕好问一直在他身边呢?拨开问题看本质,只能说明吕好问是真正的有道德,愿意为了这个国家民族改变而努力,也从心里不认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非与百姓。”

    这让他从一个“三条相公”成了绍宋历史上绝对无法忽略的人物,也成了赵官家半臣半长辈的存在,要不他再任性,也不会有事没事就往人家家跑,好像这就是心灵的解放一样。虽然吕好问很无奈,但你全东京问问,多少人家愿意敞开大门欢迎呢。你吕公相别不知好歹。

    这边君臣共欢娱,那边父子却无言。就在同一时间,艮岳遗址与延福宫之间,赵官家赏赐给重臣的景苑重别墅中,有一处格外简朴,虽然地理位置优越占地也大,但一看就不是豪气作风,此时中秋佳节,反而有种月光的孤寒,格外诡异。

    但是如果看到门楼上的“敕造郑国公赵府”,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东京人民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这正是当朝首相赵鼎的宅子,当初他被封为郑国公时所建,后来论功封郑王,他觉得身为首相还是要避嫌,就没让人换牌匾。巧了,前蜀国公现蜀王也是这么干的。那人叫张浚。

    “咳咳”书房之中,赵鼎躺在摇椅上,听着儿子跟他念新一期的邸报,却不知是不是外间一阵秋凉,激地他咳嗽了两声。

    赵汾赶紧放下邸报,服侍父亲喝了姜茶。没错,父子天性,自从老父回家闭门思过,他就回来了,看着老父鬓间白发,心中又酸又悔,却不敢让他老人家看出来,只好赔笑道:“父亲,天色不早,要不您吃点月饼,早些休息吧。”

    赵鼎摇头,道:“不了,陈公辅捎口信给我,这一批进士的差事已经定下,你就是在深州的静安县为县令。你多年在我身边纪要文字,想来也有心得。别的我不担心。但你还是要谨记为民做主,既被老百姓称呼一声父母,就要肩负责任,李秀之补了起居舍人,你和他交好也不要断了。罢了,我可真是越来越唠叨了,趁着你在家,在为我读几天邸报吧。”

    赵汾越加难受,却听赵鼎说:“不过自己也要准备一下,你和媳妇新婚,收拾一下自己去吧,孙儿还小,你母亲也不舍得,就留在东京。我听说昨日被梁肃来投了拜帖,想和你结伴赴任。”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