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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雪封宫。

    鸾车未至,白纱遮面的她就被匆匆裹进了王府后门。连门口守夜的小太监,都未多瞧她一眼,像是在避讳什么。

    娘娘,时辰紧了,先请安置。宫女低眉顺眼地说,却没一丝敬意。

    她轻轻颔首,指尖冰凉地抓紧身下薄薄的嫁衣。

    娘娘的名头,是别人不要了才轮到她。她知道,自己不是姜疏宁。可从今日起,她就要代替那位真正的姜家嫡女,成为摄政王妃。

    没有婚宴,没有迎亲,连一副八抬大轿都不配。

    她甚至没见过那位传闻中杀伐果断、手握半壁江山的摄政王谢砚。

    她只是个庶女,是姜家避祸的棋子。

    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抬起头,看到一袭玄衣的男人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容颜冷峻,眉眼之间英气逼人。

    他就是谢砚。

    只是他看她的眼神,仿佛穿过了她的皮囊,看向了另一个人。

    你倒也识相,没有假惺惺地喊本王‘夫君’。谢砚声音冷漠,像漫天大雪,你既已嫁入王府,就该守好你的位置。

    她低头,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妾……明白。

    谢砚冷笑一声,转身走入内殿,这宫里不缺女人,但本王从不碰不干净的。

    她站在原地,指尖用力掐进掌心,也没有抬头。

    她不是不干净,她是干净得不能再干净,可她没办法证明。

    外人只知道,姜家嫡女姜疏宁貌美聪慧,是京中第一才女。却在嫁入王府前三日突病不起,于是由庶女姜婉音代嫁。

    可谁知,这庶女,早在两年前就被送去学礼学规,为的就是今日的替嫁。

    她不怨谁。

    姜家要保住在朝中的地位,而她这个没人疼的庶女,是最不值钱的筹码。

    只是,她没想到谢砚对姜疏宁的恨意,竟如此之深。

    ——连带着她,也要偿还

    **

    王府清冷,无喜气可言。

    婚后第一夜,她睡在了偏殿。

    屋外风雪呼啸,屋内却安安静静。她抱着锦被蜷成一团,夜里梦见一场大火,烈焰燃烧她的脸,模糊了记忆。

    清晨,她被一桶冰水泼醒。

    还睡娘娘起得可真迟。说话的是二等宫女春杏,一脸讥讽。

    她撑起身子,牙关打颤,还是轻声道:谢谢你唤我。

    春杏冷笑:还真拿自己当王妃了你不过是个替身。王爷不喜你,府里没人会伺候你。

    ……我知道了。

    她很清楚自己在这府里的地位——尴尬,甚至不配有名字。那些下人背地里喊她那位,从不唤王妃二字。

    午时,姜夫人送来几箱陪嫁,外头摆着几本女红书、针线盒,还有一方早已织了一半的帕子。

    这是疏宁的东西。姜夫人眼中带泪,望着她的脸,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你代她嫁进王府,娘知道你委屈,但若能稳住谢砚的位置,姜家才有望。

    她低头不语。

    你长得像她,性子又温驯,谢砚不喜欢她,说不定……能看中你。

    这句话她早听过无数次。

    ——你比你姐姐听话。

    ——你替她嫁,也算不亏。

    可在谢砚眼里,她分明比那人更让他厌恶。

    **

    第三日,她被召去主殿。

    谢砚坐在上位,案前卷宗未合,显然刚从军务中抽身。

    你擅改妆容,可知错

    她一愣:我……未改。

    你昨日用了胭脂,与她不同。谢砚眉目冷厉,她素颜最好,你用妆掩饰,是嫌你自己不够像她

    我只是……她语塞,竟不知如何解释。

    谢砚忽然起身,走至她面前,一把捏住她的下颌,你这张脸,果然做不了她。

    他放手时,她几乎跌坐在地。

    以后不准擅自出门,不准参加宫宴,不准抬头直视本王。

    ……是。

    她跪在地上,膝盖冰凉刺骨,却没一滴泪流下来。

    她不怕跪,只怕他连看都不愿看她。

    **

    夜晚,谢砚翻窗进殿,带着酒意。

    她本以为他是来寻她,心头一阵波澜。

    可下一瞬,他一把拽下她的帷帐,冷声道:别误会,本王只是醉了,才看错了房门。

    她站起身,替他披上外袍:王爷喝醉了,风大,您小心身子。

    谢砚愣了一下,看向她温顺的模样,眼底浮出一丝厌意。

    你不必假惺惺,若不是你那点心机,疏宁怎会一病不起

    她一怔,睫毛颤了颤,终是垂眸不语。

    谢砚见她不反驳,愈发怒火中烧,你这种人,连争都不配。

    话音未落,他摔门而去。

    她站在原地,指尖冰凉,一字一句默念着:

    我叫姜婉音,不是姜疏宁。

    可说出口的那一刻,她自己都快要信了——她就是替身,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奢望被认得、被看见,更别说被爱。

    可她偏偏,早在那年雪中偶遇他的那一眼,就心动了。

    而他,却至今都未曾记起——当年为他拦下一箭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她。

    那夜,她在王府角落安安静静站着,看着谢砚抱着昏迷的姜疏宁疾奔而去。

    他终究只记得她。

    而她,从来就不是她。

    王府的冬夜很长,雪落了一地,又一地。

    姜婉音坐在偏殿窗边,一针一线绣着嫁衣时未完的帕子。指尖破了皮,血渗进白丝线,颜色分明。

    这方帕子,是姜疏宁未出嫁前最喜欢的一款图案,名为并蒂芙蓉。她从小就跟着学——连这也不例外。

    她替嫁的身份,连带着她的针线活,都要绣得像姜疏宁。

    宫中传言,摄政王谢砚深爱姜疏宁,哪怕姜家逼迫他娶人,他也从未动过心,只因她是他心中唯一的月。

    而她,只是那月亮的倒影,永远不能成为本体。

    **

    谢砚五日未归。

    这期间,王府上下对她更加轻蔑。连内务总管都对她说话不再称王妃,而是直呼其名:姜姑娘,后厨没空,自己动手吧。

    她真的动手。

    亲自煮了碗姜汤,送往前殿时,被侍卫拦住。

    王爷不见人。

    我不是人她轻声反问,笑得温柔,我是他夫人。

    侍卫面露难色:姑娘莫为难小人。

    她退开几步,双手抱着那碗姜汤,一口口喝掉。

    汤热,可肚子冰。

    **

    那夜,谢砚回府。

    她撑着病体,候在殿外,雪没过了鞋面,她却不动。

    直到他从马背上下来,风雪中那双冷眼扫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抬头,睫毛上挂着冰珠,候王爷归来。

    你又病了他皱眉,看她脸色泛白,眼神复杂了一瞬,随即冷声道:病了就回去,别碍眼。

    她张口想说什么,喉中却滚出一口血。

    咳——!

    血落雪地,开成一朵艳红的梅。

    谢砚怔住。

    她却笑了,像什么都没发生:不碍事的……我已经习惯了。

    **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昏迷之时,梦见小时候在湖边玩耍,一只飞箭穿林而来,朝她直射——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扑在一个男子身前,替他挡下。

    那人正是谢砚。

    她不过十一岁,他却只淡淡道:傻。

    可那一声傻,她听了一生。

    后来,她才知道,那本是射向他身旁的姜疏宁。而她,不过是误打误撞救了人。

    再后来,她被送去暗地学宫礼、抄规训,日日学姜疏宁的姿态。她以为是姜夫人怜她有功,实则是为了今日的替嫁。

    她撑着活下去,只为了有朝一日,谢砚能认出她,说一句:是你救的我。

    可如今,他连她是谁都不肯多问。

    **

    出病床那日,她偷偷去了王府藏书阁。

    藏书阁不对女眷开放,可她听说谢砚常在此批改军报。

    果然,她在廊下远远看见他。

    他倚靠窗边,手中夹着一页未读完的折子,面容清隽,神色淡漠。

    她不敢靠近,只远远站着,眼神里藏着一种哀伤的温柔。

    忽然,谢砚转身。

    谁在那

    她心一紧,下意识往书架后退,却踢倒一卷竹简,滚落在地,发出脆响。

    谢砚大步走来,拉住她的手腕,目光冰冷,你来这作甚

    她结巴了一下:我……听说王爷近日操劳,想来看看您是否安好。

    你要装贤良,也不必演得这般浮夸。谢砚嗤笑一声,甩开她,你以为靠偷看几本书就能讨好本王

    不是……她咬唇,我只是想知道王爷喜欢什么……

    本王喜欢什么,与你无关。

    可我是您的妻子啊。

    谢砚转过身,眸中掠过讥讽:妻子我从未认过。

    她站在原地,像个笑话。

    **

    夜里,月色如水。

    她独自坐在廊下,握着那枚已经泛黄的发簪。

    那是她当年替谢砚挡箭后,他随手给的,说是谢礼。

    她一直留着,哪怕被姜夫人责罚妄想非分。

    她低声念着——

    谢砚,如果我不是姜疏宁,你会不会,也看我一眼

    风吹灯灭,黑暗中,她第一次想起离开。

    可她不能。

    她答应过母亲,不论受多大委屈,都要保住这个身份,保住姜家与摄政王府的联姻。

    她不是姜疏宁,但她必须做得比她还像。

    哪怕被践踏、被羞辱,也要活下去。

    只因她还在等,等那个曾经对她说傻的少年,哪怕只再看她一眼。

    **

    那年冬雪,也如今日一般。

    她披着破旧棉袄,在王府后巷撞见出宫历练归来的谢砚。

    他眉眼倦意,路过她时,无意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她记了九年。

    可如今,她站在他面前,他却从不记得。

    不记得她是谁,更不记得——那年救他性命的,不是她。

    是她。

    叫姜婉音。

    不是替身。

    不是复制。

    是唯一一个,为他赌上整个人生的女子。

    王府大殿内,一场春宴正热闹上演。

    太后寿辰,众臣带眷前来道贺。摄政王谢砚虽贵为亲王,却因权重位高,成为宴席上的焦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也包括姜婉音。

    她今日被命令陪宴,却无资格坐主座,只能站在谢砚身后。

    华服贵女纷纷投来或同情、或轻蔑的目光,窃窃私语毫不掩饰:

    那位姜家庶女,就是她竟也能站在摄政王身侧

    可笑,她不就是个替身听说原本那位姜疏宁才是真正的王妃人选。

    摄政王看她一眼了吗怕是做梦都想变成她姐姐吧。

    姜婉音听得一清二楚。

    可她不能说话,也不能走开。

    她穿着那身原本为姜疏宁所缝的礼裙,淡紫底金线凤纹,端庄华贵。可再美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被人视作穿错了壳的狸猫。

    **

    摄政王妃为何如此沉默

    太后开口了,笑容温和却眼带审视,难得本宫寿辰,你倒是比疏宁还矜持些。

    姜婉音起身行礼,声音轻柔:婢……妾身愚钝,不善言辞,望太后恕罪。

    哀家倒觉得,你和疏宁确实不同。太后看着她,语带深意,她是明月皎皎,你嘛……也许更适合做个幕后的。

    谢砚低头一饮,未置一词。

    直到酒过三巡,太后笑道:听闻你幼时也喜弹琴,不如为本宫助兴

    她一怔,缓缓点头:遵命。

    坐于席上,她双手落琴,指尖却微微发抖。

    那曲《凤求凰》,原是姜疏宁的拿手之作。她学得再熟,也终究不是原主。

    曲未终,竟有宫女忽然高喊一声:她的手!怎么染了血!

    众人哗然。

    谢砚眉头紧皱,起身走来,拂开她的袖子——

    手指上果然有一道裂口,鲜血沁入白玉琴弦,触目惊心。

    笨拙。他低声道,语气冰冷。

    她轻声解释:是昨日不慎划伤,并无大碍。

    谢砚却猛地甩开她的手,眼中一片讥讽:你以为弹琴能博得恩宠她弹这首曲子时,连风都停了,而你——连她的影子都不配做。

    她怔住。

    那一刻,全场静默。

    连太后都面露难色,轻咳一声:摄政王,慎言。

    谢砚冷然一笑,回身饮酒。

    而她,跪坐在琴前,像个被当众踩碎的玩偶。

    **

    回府途中,雨下得很大。

    马车中沉默无声。

    她忍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低声开口:王爷为何如此厌我

    谢砚闭目,声音冷得刺骨:因为你不该出现。

    那日……若不是我替她嫁,您就会迎娶姜疏宁,可她病重无法入宫,我只是——

    你若真为她好,就该拒绝。

    她低头苦笑:可那时若我不应下,姜家便无立足之地。我母亲、我家人,都会被牵连。

    谢砚睁眼看她一眼,像终于有了一点兴趣:你这般委身,不过是为了家族原来你也能如此忠义。

    她摇头:不是为了姜家。是为了……您。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车厢里忽然安静。

    谢砚望着她,眼底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愠怒,你说什么

    那年在湖边……我救过您。她咬牙,您说我是傻子,还给我一支簪子。

    谢砚微愣,随即冷笑:你倒真敢攀附。

    我没说谎。

    你连她的影子都配不上,还妄想是她

    不……那天救你的人,不是姜疏宁,是我——姜婉音。

    啪!

    一声脆响,车帘被他猛地掀开。

    够了。谢砚眸中藏着怒火,你若再说这种话,便别怪本王无情。

    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不信她。

    即便她日日仿着那个人活着,连命都给了,他也不信她。

    **

    回府后,谢砚彻夜未归。

    第二日早朝归来,他在殿外遇见她。

    她手中握着那支簪子,正是当年那枝雕刻粗糙的木簪,因年久失修,颜色早已褪尽。

    这是你送我的。她轻声说。

    谢砚看了一眼,不语。

    那天你说,救命之恩不必谢,可这簪子,我一直留着。

    她将簪子递向他,眼神清亮,却也苍凉。

    你不信我没关系,这东西还你,我……不配留。

    谢砚盯着那簪子良久,终究没有伸手。

    她退后一步,盈盈一拜,声音低得像风中飘雪:

    从今往后,我不再妄念什么,也不再肖想任何温情。

    我只求,谢王爷在心里——哪怕只承认,我确实是‘我’。

    说完,她转身离开。

    那一刻,谢砚忽然觉得,身后那背影,怎么陌生得像一场雪崩——明明熟悉,却无法挽回。

    他紧握拳头,看着那支落在地上的木簪,低声喃喃:

    姜婉音……

    **

    夜深,王府沉寂,连风都不敢穿窗。

    姜婉音独坐书案,手边放着一封未封口的书信。她摊开纸页,笔尖顿住许久,最终落下几个字:

    姜婉音留。

    不是姜疏宁。

    不是摄政王妃。

    只是她自己。

    **

    谢砚自春宴后便未再见她,甚至刻意避开。

    他将那枚簪子扔在书房角落,整夜未眠。

    ——她说那天救他的人是她。

    他曾不屑一顾,可这几日,他越想越觉得……那双扑在他身前的小手,那张当年微红的脸,分明并不是姜疏宁。

    而是她。

    他起身去寻那簪子,却发现它早被人收走,连影子也找不到了。

    **

    清晨。

    姜婉音换了衣服,淡蓝色常服,绣着竹叶图案,是她亲手所绣。

    她决定,不再穿姜疏宁的颜色。

    她走出偏殿,头一次走进王府的中庭。

    侍女惊讶地看着她,有人低声道:她今日……不再遮遮掩掩了

    她不再低头,不再回避,不再刻意模仿谁的步子和语调。

    她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向主殿。

    **

    谢砚坐在上位,正与军中副将议事,见她进来,眉头微皱。

    谁让你来的

    姜婉音行礼,目光清澈:我来为王爷送兵图。

    副将看她一眼,悄然告退,只余下二人对坐。

    你变了。谢砚开口,语气复杂。

    我只是做回自己。她轻声道。

    你的自己他冷笑,你不是一直以她为榜样

    那是从前。她望着他,我一直在学她,连我自己都忘了我是谁。

    那你现在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一拜:

    我是姜婉音,不是姜疏宁。王爷不必喜欢,不必信任,不必施怜——我不再求了。

    谢砚看着她,忽然说不出话来。

    她转身离去,步伐坚定,不再回头。

    而那一刻,他忽然觉得,那个总是沉默、总是模仿别人的她,第一次……活得像一团火。

    冷的,是他自己。

    **

    那日午后,王府发生一件小事。

    后院一名小宫女不小心打翻了姜夫人送来的药碗,按规矩,该杖责四十。

    姜婉音赶到时,小姑娘已经满身血痕。

    她挡下最后一棍,喝止管事嬷嬷:这药是姜夫人送的,却为何由一个小宫女承担错处

    嬷嬷惊讶于她的强硬,一时间不敢动手。

    谢砚闻讯而至,看见她护在小宫女身前,白衣染血。

    你做什么

    她不过是个传碗的孩子,我不能看她死。姜婉音声音平静,王爷若要治罪,我一并领罚。

    谢砚沉默片刻,终于挥手:此事作罢。

    他走近她,看她指尖沾着血、额前汗湿,低声问:你总是如此多事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她抬头,你可以不信我是谁,但你不能阻我做我愿意做的。

    谢砚心头震动,忽而低声道:你当真……再不认我是夫君了

    她沉默,良久才轻轻开口:

    你从未认过我,我又何必自作多情。

    **

    她回殿时,小宫女早已跪在门前,哭着道谢。

    娘娘今日……不再是之前那样了。

    姜婉音蹲下身,帮她包扎伤口,微笑着说:

    因为我终于知道,我活成她,也不会被喜欢。那不如……活成我自己。

    她给自己绣了新的帕子,刻着婉音二字。

    这一生,她第一次——只为自己活。

    **

    而那夜,谢砚独坐书房,望着那副早已泛旧的兵图,忽然想起多年前,有个小女孩跟在他身后,喊他阿砚哥哥。

    你是谁

    我叫婉音。你救了我一次,我要记你一辈子。

    那是她,不是姜疏宁。

    一瞬间,他忽然有些怕了——

    她若真走了,他该如何还她那九年的命

    **

    春尽夏来,宫墙深深。

    姜婉音站在王府藏书阁门前,抬头望着那高耸的飞檐,像是在仰望一座沉默的山——那是她被拒之门外整整九年的地方。

    今日,她不再等待。

    她从袖中取出谢砚亲批的令牌,平静交给守门的内监:摄政王准我入内查阅旧档。

    内监眼神惊讶,迟疑片刻,还是让了道。

    **

    藏书阁内,尘光斜落。

    她翻阅一卷卷宫中药案,双手早已沾满灰尘,却毫无倦意。

    她不是多管闲事。她在找的,是那年姐姐突发重病不得不退出婚约的真相。

    她一直相信,姐姐不是病了,而是故意逃了。

    因为她记得那年她无意撞见姜疏宁与一少年私会,两人言辞激烈,最终双双哭泣分离。

    而那一夜之后,姜疏宁突然病重,三日不语,随后姜夫人便命她代嫁。

    一切……太巧。

    **

    两个时辰后,她终于找到了那年太医院送往姜府的药案副本。

    她指尖一颤,展开纸页——

    【药方:葶苈子、大黄、巴豆、甘遂……】

    她心中一惊。

    这些药,皆为猛泻驱虚之药,用于假造虚症最为常见。

    她将药单折起,藏入怀中。

    这是第一步。她要让所有人知道,姜疏宁并非病弱,而是抛弃婚约。

    她不是替身。

    她是唯一一个,站在婚礼现场,被践踏也不退的女子。

    **

    她离开藏书阁时,谢砚正在廊下等她。

    他的面容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你今日不该来。

    她将那封药单递上,语气平静:王爷若不信,可请太医验方。

    谢砚低头看了看那熟悉的落款,心头一凛:你想做什么

    我不是想毁她名声。她的眼中没了卑微,只有一种坚定的光,我只是想还我自己一个身份。

    你要公诸于朝

    若她甘愿说出实情,我可以收手。她轻声,但若她继续躲在我的名下活着,那我只好撕碎这层伪装。

    谢砚神情动容。

    他从未见她这般锋利——不是弱小的庶女,也不是委屈求全的她的影子。

    她如今,是她自己。

    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笑了笑:我不再求你喜欢我,不再求你认我。

    我只想让所有人知道,姜婉音,不是替身,不是棋子,也不是你谢砚的附属。

    我是谁——由我自己说了算。

    **

    三日后,姜夫人急匆匆来访,神色仓皇。

    婉音,你怎敢翻那年药方!

    她请姜夫人入座,斟了一杯茶,语气平静:我只是想知道,我嫁进王府,是不是因为她逃了。

    姜夫人咬牙,脸色白得可怕:你知道她为何逃

    因为她不爱谢砚。姜婉音望着她,可你却把我推出去替她承受这一切。

    婉音,听娘一句——你现在身份尊贵,有什么不好摄政王如今虽未宠你,可你还有机会——

    你错了。她轻声打断,我不要机会,也不要宠爱。

    我要的,是清白。

    姜夫人站起身,怒极反笑:你是要断姜家根基

    那不是我该背的根。她起身行礼,眼神坚定,从今往后,我不为姜家背债,只为我自己而活。

    请夫人回吧。

    姜夫人拂袖而去,门外风声渐紧,像是要将旧日伪饰全数吹散。

    **

    夜晚,谢砚在书房看着那份旧药案,久久未语。

    他曾将所有的信任和深情投给姜疏宁,只因她是明月皎皎。而如今,他才知那明月,不过是云影之下的一场幻梦。

    他记不起多少关于姜婉音的细节,但他记得她的眼神——每一次的忍耐、隐忍、温顺、再到如今的坚定。

    他终于承认,他恨错了人。

    可她,如今已不再爱他。

    **

    翌日早朝。

    女官名单更新——

    礼部新增一名女史,名为姜婉音。

    她穿官服,站在文臣列中,神情自若。她不再是王府的影子,也不再以摄政王妃的身份出现。

    朝臣交头接耳。

    她竟入了朝堂

    姜家的庶女,入得了礼部真是奇闻。

    不是姜疏宁

    不是。谢砚登朝,面无表情,她是姜婉音。

    他这句话落地,全场寂静。

    她终于,不再依附谁的名字,不再做谁的影子。

    她,是她自己。

    **

    六月初,朝堂之上波涛暗涌。

    礼部新任女史姜婉音的名字,一夜之间传遍京城——不为政绩,也不为才名,只因她,曾是摄政王谢砚的王妃,如今却弃后位登朝堂。

    这在礼法森严的朝廷,无异于掀桌。

    **

    太后震怒,召她面谈。

    乾宁宫中,香烟缭绕,太后戴凤钗金冠,目光冷淡。

    你执意进礼部,是何居心

    回太后,臣女自幼习礼学,所学所得,愿为朝廷效力。

    你是摄政王之妻,却甘愿弃尊为卑,岂非扰乱纲常

    姜婉音不卑不亢地跪下:臣女未被封正妃之位,摄政王亦从未承认为妻。名不正,言不顺,臣女无颜居其位,唯求正心立身。

    这番话既是自证,又是对谢砚当年的冷待一击。

    太后眯眼,声音森寒:你若真只是一个庶女,怎敢如此张扬哀家问你,当年你姐姐姜疏宁,是病重无法出嫁,还是你……夺她之位

    她抬眸,缓缓从袖中取出那封太医院药案副本。

    太后,这便是当年姜疏宁‘病重’之日所服之药——甘遂、巴豆、大黄,皆为伪症之用。

    臣女斗胆质问一句:真正假病之人,是不是也该问责

    太后神色剧变,殿中太监与女官纷纷低头不语。

    这封药案一出,所有人都明白——姜疏宁根本不是病了,是逃婚。

    而她姜婉音,不过是被推出来,替了这一场逃婚的命。

    **

    太后压下怒火,拂袖道:那她逃婚,你就得替她进府你自己甘愿

    是。她抬头,眼中无波,姜家令我代嫁,为保门楣,臣女承之。

    那摄政王呢你可曾问过他愿不愿意

    姜婉音顿了顿。

    她从未问过他——她怕问。

    她怕一句不愿意,就会让自己连最后一丝幻想都碎成尘。

    可如今,真相已裂。

    谢砚从未承认我。她缓缓道,他所娶之人,从一开始,就不是我。

    太后望着她,许久未语。

    半晌,才幽幽叹道:你倒是比你那姐姐有胆。

    可惜了,摄政王不喜欢胆大的女人。

    姜婉音神色未动,只深深一拜:多谢太后指教。臣女不求喜欢,只求清白。

    **

    出宫那日,天空高远,暑气却沉闷。

    她行至宫门处,忽见一队玄甲侍卫而来,为首之人正是谢砚。

    他身着朝服,眉目冷峻,看她一眼,声音淡漠:太后可为难你

    无。她垂眸。

    那你可知,今日你之所言,已让姜家颜面尽毁

    她抬头,看他一眼。

    那谢王爷可知,我这九年,被踩在姜家颜面之下,几乎活不成人形

    谢砚沉默。

    她继续道:我入王府第一夜,吃的是冷饭,睡的是柴房,被你命人用冰水浇醒,还不准抬头看你。

    那时我不敢反抗,是因我背负了别人给的‘身份’。

    如今,我只是姜婉音。

    我不再怕。

    谢砚的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她擦肩而过,步伐稳重,不带一丝迟疑。

    他转身看着她的背影,一如当年大雪纷飞,她跪在宫门前时那般孤独却倔强。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她不再是他能掌控的了。

    **

    当夜,京中传出消息:

    礼部女史姜婉音,公开上书弹劾太医院配药不实,要求彻查姜府行医纪录。

    此举一出,朝堂哗然。

    有人说她疯了,敢咬姜家;也有人说她清醒,终洗冤屈。

    唯有谢砚,在书案前坐了整整一夜。

    他才知,那个他以为沉默软弱、如影随形的女子,竟比任何人都强大。

    她为谁替为谁撑

    不是为姐姐,不是为家族。

    是为他。

    是他亲手,将她推入火海,又亲手将她逼出铁血。

    **

    隔日,朝堂之上,谢砚出列:

    本王奏请太后,收回‘摄政王妃’之旧封,以正名义。

    姜婉音,已非王府之人。

    此言一出,满朝震惊。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留她——却没想到他亲口断她身份。

    有人唏嘘,有人冷笑。

    而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这番举动,是将她从摄政王的影子中彻底解脱。

    从今往后,世人只知礼部女史姜婉音。

    不再知她是摄政王的替身王妃。

    **

    而此时此刻,姜婉音独坐殿中,写下新封面:

    《正身记》——第一句话:

    我是姜婉音。不是替身。不是影子。是我自己。

    谢砚已三夜未眠。

    王府书房内,他独坐案前,窗外风雷交加,一如他心中翻涌不休的情绪。

    那张药案纸摊在桌上,已被他不知看了多少遍。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那年婚礼前夕,姜疏宁的病,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逃避。

    而被推入火海的人,是姜婉音。

    是那个当年扑在他身前、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挡下飞箭,却从未被他记住过的少女。

    **

    那年她才十一岁,脸上未开,声音软软地唤他阿砚哥哥。

    他冷着脸说了句傻,却将随身的木簪递给她,说是谢礼。

    他从未将那段小事放在心上——直到今日才知道,她竟将那支簪子藏了九年,藏进了命里。

    可他,竟从未记起她是谁。

    甚至将她当成另一个人的影子,践踏、羞辱。

    谢砚眼中划过一抹痛意。

    我恨错人了。他低声呢喃。

    **

    六月底,姜疏宁回京。

    她被姜家接入偏院,一身青衣素裳,气色微弱,却掩不住她的美貌。

    姜婉音站在堂前,看着这个与自己有八分相似的女子缓缓跪下。

    姐姐。她唤她,声音平静。

    我该唤你一声‘王妃’。姜疏宁轻声回应,眼中带泪,对不起。

    你怕嫁给他,是吗姜婉音问。

    嗯。她咬唇,我曾见他在军前斩人,满手是血,我……我真的怕。

    所以你病了,逃了。姜婉音点头,那你可知,你逃的是一桩姻缘,而我,替你扛了九年的冤。

    姜疏宁低头,泪水滴落在砖缝之间:我本以为你柔顺懂事,他会疼你。

    姜婉音一笑:他恨我,恨到连我是谁都不愿问。

    姜疏宁扑过来抱住她,泣不成声:我错了……我不该逃。

    你错的不是逃。她轻声,是逃了,却把我留在了牢笼里。

    她推开她,转身离开,不带一丝留恋。

    她原谅了她——但不代表,她会替她承担到底。

    **

    谢砚站在宫门前,看见她身披朝服走过,目光清亮,步履如风。

    他忽然想起,初见时她低着头,站在雪中,像个不敢开口的影子。

    如今,她再不垂首,再不颤声,连眼神都像利刃,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

    姜婉音。他开口唤她。

    她停住步伐,转身。

    你……恨我吗

    她望着他,片刻后摇头:不恨了。

    他怔住,竟有些慌张:真的不恨

    她轻笑:恨你,是因为我还在意。

    现在我不恨你,是因为——

    你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句,如针落心间。

    他想开口解释,却发现,他已失去资格。

    **

    宫宴前夕,太后召她面谈,开门见山:摄政王请旨,欲纳你为平妻。

    她一愣,片刻才缓缓道:太后以为,这算是补偿

    你不愿意

    我不愿。她站起身,行一礼,臣女进礼部,不是为攀附谁而来,而是为自己正名。

    王妃之位,本就是一场误会。如今误会已清,我不再眷恋。

    太后眯眼看她,良久才笑:你倒真是……骨头硬。

    不是骨头硬。她语气不重,却铿锵,是终于活明白了。

    **

    宴席之上,谢砚望着她站在礼部女官行列中,指挥文案、校对册表。

    她不再仰视他,不再迎合他的冷脸。

    她只是姜婉音,独自发光的女子。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整个王府、整座宫廷,都仿佛不及她目光中的清冷坚定。

    他低头,饮尽杯中酒,喉间苦涩。

    这世间最残酷的事,不是错过。

    而是当你终于看清爱的人时,她已走远,不肯回头。

    **

    宴后,他独自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婉音。

    她侧头看他,眼中澄澈如镜。

    那日,你说你早已不爱我。

    是。

    可我——他握紧手,我想重新来过。

    她不笑,目光却柔和下来。

    谢砚,我不恨你了。

    可我也不会再爱你了。

    我花了九年,才走出你。

    我不想回去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

    谢砚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如梦初醒。

    原来——

    她真的走了。

    而他,真的……恨错了人,爱得太迟。

    暮春之后,暑气渐浓。

    礼部女史姜婉音成为朝中最受瞩目的存在。

    她不靠出身、无靠婚姻,仅凭一纸笔墨与一副清正骨血,步步登堂入殿,在一群须发皆白的老臣中站稳了脚。

    而谢砚,日日登朝,日日看见她从朝堂一侧走入,文简在手,眼神清亮,语调沉稳。

    他很少讲话,却时常看着她,目光藏不住的温柔,旁人看不懂,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不是影子。

    她是光。

    他曾将她的光踩进泥里,如今,只能悔不当初。

    **

    某日申时,突发急报:

    南郡水患,三千百姓流离,需紧急拨银修堤。

    礼部众官反对拨款,一为时近年关,库银紧张;二为南郡人丁杂乱,赋税欠缴严重,不值优先救济。

    她是唯一一个站出来的:

    若只论利益衡量百姓去留,何需朝廷设部

    她一人执笔上折,力保三千百姓得援。

    那夜,她独坐在司案之下,将一摞官文写至三更。

    谢砚得知后,悄悄前往。

    她坐在烛光下,额前散发沾墨,仍在反复推敲文句,像是要将自己的心血一点点注进那些奏章里。

    他走上前,轻轻递上一盏热茶:歇一歇。

    她抬头,愣住。

    谢砚今日未着朝服,换了一身藏蓝便袍,神色疲倦却柔和。

    她没有接茶,低头道:谢王爷不必亲自来。

    你还在疏离我。他叹息。

    我们之间,已不该有‘亲近’。她语气平淡,我如今为官,你为王,我们分列其职,不涉私情。

    他看着她,忽然低声道:那年,你为我挡箭,我一直以为是疏宁。

    对不起。

    她一震,却没有回应。

    许久后,她才缓缓道:你不是不记得那支簪子。你是根本没想过,那个‘替身’,也配救你。

    谢砚沉默,心脏像被硬生生钝刀割开一口。

    **

    翌日,他亲自将奏折交至御前,在众臣面前言辞恳切:南郡乃要地,民不可弃。若无本王之名份加持此折,可由礼部女史姜婉音独署,本王附名为副。

    太后讶然,群臣震动。

    他,堂堂摄政王,竟甘为一女子副名

    他不顾众人质疑,只一眼看向她,眼中只一句话:

    我信你。

    **

    三日后,批文下达。

    南郡堤坝修建有望,三千流民得安。

    百姓感恩图报,于城南设百福灯,为礼部女史祈愿。

    她悄悄去看,只在一旁角落站着,看着那一盏盏为她点亮的灯。

    谢砚忽然出现在身侧,低声说:你做的事,我未必能做得更好。

    她望着他,轻声道:你曾说我假模假样,说我不过是个会讨好的影子。

    那你如今知道了——

    我所有的温柔,不是讨好。是天性。

    是我愿意。

    谢砚垂眸,不语,手心微微握紧。

    良久,他低低开口:那你还愿意,对我温柔一次吗

    她摇头:谢王爷,我如今的温柔,不再给过去的人。

    你不属于过去。他近一步,声音低哑,你属于现在。

    婉音。

    我看见你了。

    终于,看见了。

    她转身,轻轻一笑,却仍是摇头。

    可我不需要你看见了。

    我已经,会发光了。

    **

    那夜,她未再回府,而是在礼部后院小屋借宿。

    月亮挂在瓦檐上,蝉声渐起,窗纸透出她起身披衣的身影。

    谢砚远远站在宫墙之外,看着那抹孤影,久久不语。

    身后副将低声道:王爷,天凉,是否回府

    他看着那扇灯未熄的窗,忽然笑了笑。

    她不肯回头。

    那我便守在原地。

    **

    这一夜,他坐在宫门外守到天明。

    有人问他是否为政务劳累,他只轻轻道:

    我在等人回家。

    可没人知道,那个人——早已把家留在了自己脚下。

    她不再归来。

    也不再等谁。

    她的温柔是真的。

    可她不会,再给他一次。

    朝堂上风声渐紧。

    南郡赈灾一事虽然通过,却牵动了数方利益。礼部之中,有老臣当庭质问:

    一个女史,何德何能,主张拨银动粮!

    朝廷百年未设女官主持奏案,她若一开先例,岂非坏了规矩

    姜婉音站在殿中,手中执笔未动,眉眼如刀。

    她不争论,只将一页页奏表摊在石案之上。

    南郡百姓三千人,皆已入籍。百年赋税,今朝恩泽。

    若以性别定功过,以出身定正邪,那这朝堂——也不过是贵人说话的地方罢了。

    一言落地,殿中静寂。

    太后抬眼看她,久久无语。片刻后才问:

    你凭什么如此有底气

    她抬头,神色坚定:我救过摄政王的命。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荒唐!

    摄政王何时受过女子之恩

    简直是妄语!

    一时间,质疑之声四起。她却毫不畏惧。

    缓缓从袖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支早已磨损的木簪,簪尾刻着细小的砚字。

    她高高举起,直面诸臣。

    十年前,王爷游学返京,于湖边遇刺。我年幼,替他挡下一箭,昏迷三日。

    事后,王爷赠我此簪,言为谢礼。

    当时我不过十一岁,未及出阁,却将此簪藏至今日。

    我不是替身。

    我不是姜疏宁。

    我是姜婉音,是他命中的救命恩人。

    话音未落,玉阶之上,一道熟悉却从未发声的嗓音响起。

    她所言,全属实。

    众臣回首,只见谢砚缓缓走入殿中,身着玄袍,神色肃穆。

    他径直站在她身侧,面向百官,沉声道:

    当年湖边一箭,确是她替我挡下。

    我误以为是他人,一直未曾查证,直到近日,才知真相。

    是我谢砚……认错了人,负了她九年。

    百官震动,议论四起。

    有人不敢置信,有人面色铁青。

    而她,只静静站在那里,面色无悲无喜。

    **

    你今日站出来,是想还我清白吗她问他,声音轻如风。

    我不是想还,是想补。他说,我欠你的太多。

    可这天下的事,有些错,是不能补的。

    他看着她,低低道:可我还是想试。

    她看他片刻,忽然一笑。

    那笑容不悲不喜,像是看透了所有命运的来龙去脉。

    谢砚。

    你终于记得我了。

    可我,不想你记得了。

    **

    那日朝议散尽,谢砚亲自送她回礼部。

    途中,行人驻足围观,纷纷低语。

    那就是礼部女史姜婉音原来她才是真正救王的人。

    九年替身,竟无人识得,真是命苦。

    王爷这才知错,可惜迟了……

    她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曾回头。

    谢砚站在她身后,目光如灰烬。

    **

    入夜。

    谢砚独坐书房,望着案上一张旧画像,那是他命人凭记忆描绘的——当年救他之人。

    模糊的面容,柔和的眉眼,隐约有几分熟悉。

    可他当年,竟从未细看过。

    如今再看,才知那眉眼间的清澈与怯懦,正是她年少的模样。

    他将画像收入盒中,抬手握拳,轻轻砸在案几上。

    姜婉音。

    你不是替身。

    是我,从未配得上你。

    **

    这一夜,他未去礼部,也未回王府。

    他只是坐在南郡布施名单前,一笔笔地写下百姓姓名,命人尽快拨银发粮。

    他想做一点事。

    哪怕一点——为她。

    **

    而她,坐在礼部后院,望着天上明月,轻轻摩挲着那支木簪。

    你终于承认我了。

    可我,也终于不再需要你承认了。

    风吹过,她将那支簪子收起,藏进最深的匣中。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别人的替身,也不再是别人的救命符。

    她是姜婉音。

    是能用自己姓名站在这片朝堂之上的女子。

    七月初一,京城骤雨连绵,仿佛连天都在洗清那些年陈旧的误会。

    谢砚倚窗而立,手中紧握着那枚木簪,指尖隐隐发白。

    昨日朝堂,她当众递出簪子,一语道尽九年苦楚。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但恨错了人,连爱,也从未给对过人。

    **

    王爷,您已有三日未进膳了。

    副将垂手站在旁侧,低声劝道,要不要属下安排太医……

    谢砚摆了摆手,淡声道:不必。

    她如今还住在礼部后院

    是。副将顿了顿,但属下听闻,姜女史递了调职折子,似欲外派监察之职——前往西川。

    谢砚心头一震。

    西川,偏远苦寒,山路陡峭,常年瘴气缭绕。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一条几近断情的路。

    她是想走了。

    彻底走了。

    **

    当夜,谢砚披衣而出,步入风雨中,径直赶往礼部。

    那是一间简陋的小屋,灯火幽幽,正透着熟悉的身影。

    他敲门,门没锁,自己推开了。

    屋内,她正在收拾书卷与册简,一身素衣,背影清瘦如雪。

    她回头见他,一愣,随即镇定自若:王爷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他望着她,喉头动了动,终是低声开口:你要去西川

    她没有否认,只说:我不属于京中。

    为什么他一步步逼近,你如今立名,得人心,太后已默认你可重归中枢,为何要走

    她眼神一敛,语气淡然:因为留在这里,便难以不与过去纠缠。

    我已不是王妃,不是姜疏宁的替身,也不再是那个在你面前低眉顺眼的人。

    我若要彻底成为姜婉音,就要走。

    谢砚沉默了一瞬,然后低声道:若我不让你走呢

    她眼眸轻轻一转,似笑非笑:你要囚我

    不是囚,是留。

    留,以你什么身份

    这一问,直刺他心底。

    是啊。他以什么身份——摄政王曾经的夫君还是那个曾经认错人、错待她九年的人

    他一时语塞,半晌后,才苦笑一声:我以……谢砚之名,求你留。

    她转过头,淡淡道:谢王爷,如今我行的是女史之职,听的是朝堂调令,恕不能听你的情话。

    而且——

    你欠我的,已经多到一句‘我想补’不够了。

    **

    谢砚站在雨中,久久未语。

    屋檐上雨水滑落,打湿了他的发与衣。

    她转身回屋,再未多看一眼。

    他不死心,又站了一夜。

    翌日清晨,她推门而出,见他面色苍白,依然伫立原地,心中微颤,终还是开口:王爷若执意如此,恐伤身。

    他抬头,眼神清亮:我宁愿伤身,也不要你伤心。

    你既执意离开,我不拦你。但——

    我送你。

    她怔住。

    他没等她拒绝,只轻声道:若我再错过一次,便连送你一程的资格都没有了。

    **

    数日后,西行队伍出发。

    礼部同僚一一送别,太后甚至亲赐紫金令牌,表赏她不畏艰险。

    谢砚骑马随行,不言不语,始终远远跟着。

    她也不言,只在临别渡口,停下脚步。

    王爷,过了这河,便是我与京城的分界。

    你若还认我是那个替你挡过一箭的姑娘,就不要再送了。

    让我自己走完这一程。

    谢砚沉默许久,终是将手中包裹递给她。

    这是你未曾带走的画卷,是你母亲留下的衣书,还有……你曾写给我的信。

    你说你怕我永远不知你是谁,便写了数十封信,藏于枕中。直到上月我才读。

    每一封,结尾都写着:‘我叫姜婉音。不是她。是我自己。’

    她低头,眼中泛起泪光。

    可她没有接包裹,只轻轻推了回去。

    你知道就好。

    但我不需要你知道了。

    我早已,是我自己了。

    **

    她转身上船,衣袂翻飞如雪。

    谢砚站在渡口,一直望到那艘小船隐入薄雾。

    副将欲言又止:王爷……

    谢砚闭上眼,轻声道:我错过她一次。

    这一次,我至少……尊重她。

    **

    风起,水远。

    她未曾回头。

    而他,从此只将姜婉音三个字,藏入心底最深处——

    不再触碰,不再伤害。

    只悄悄守着,终其一生。

    西川初秋,山雨连绵。

    姜婉音随监察司抵达驿站时,已有多日水患未平,道路塌方,数地疫病初现。她未作停歇,披蓑入乡,昼夜勘灾、统计、施粥,短短十日,瘦了一圈,嗓音亦染风寒。

    可她眼神亮得吓人。

    那是一种终于挣脱了影子的光,是踩在自己的名字上活着的坚定。

    她以自己的笔与血,为当地百姓夺回了命,也为自己写下了真正的第一笔功绩。

    **

    京中。

    谢砚日夜收着她的调令、公文与民报,案头堆满了她一字一句批下的事案。他本可不必亲批,可他偏要看。

    他要知道,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是否平安,是否还会偶尔想起他。

    可每一封折子都只署:礼部女史·姜婉音。

    不带情,不带念。

    只有她的名。

    他的眼。

    再也没为他写过。

    **

    半月后,西川突发山洪。

    桥毁路断,灾民被困山野,疫病蔓延,数位随行官员染疾。

    姜婉音也病了。

    因日夜奔波,她高烧不退,几度昏厥。

    当地官员紧急送信回京:姜婉音女史病重,昏迷不醒,恐命不保。

    谢砚几乎在当夜便起马,不顾朝命,带医随行,连夜赶往西川。

    副将阻拦:王爷,夜路危险,此行冒乱山之险,若皇命问责——

    她生死未卜。谢砚回头,眼神如刃,哪怕是陛下,若要拦我,也得让我先见她一眼。

    **

    三日夜奔,他赶至山口时,暴雨未止,山道塌方,士兵与马匹皆难行。

    谢砚弃马徒步,深夜破营冲入后帐。

    她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唇瓣干裂,额头烧得滚烫。

    她仿佛听见他来了,在梦里呢喃:别罚我……我不是她……我只是想让你记住我……

    谢砚扑到她床前,眼眶猩红,一字一句,仿佛从胸腔剖出:

    我记住了。

    我真的……记住了。

    你是姜婉音,不是她。你是你。

    他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眉间。

    我求你,别死。

    我来晚了,但你别走。

    **

    她昏睡整整两日,在第三夜才微微睁眼。

    那一刻,她看见谢砚伏在床边,胡渣未剃,双眼血红,宛如一夜苍老。

    她本想开口,喉咙却发不出声,只能缓缓动了动手指。

    谢砚猛地抬头,见她醒来,喉头一哽。

    他连话都说不清了,只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她的名字:

    婉音。

    婉音。

    婉音。

    那一刻,她泪流满面。

    她曾在梦中无数次想听他这样叫她。

    可当那一声婉音终于来时,她已没有力气再回一句谢砚。

    **

    雨夜转晴,晨光初透。

    他坐在她床侧,一夜未眠,只静静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拼命

    她虚弱一笑:若我不拼命,他们便真的以为,女人不能为官。

    若我不拼命,我便只是你们口中‘那个替身’。

    我想活成我自己。

    谢砚握住她的手,轻轻道:你做到了。

    我却……没能配得上你。

    **

    她闭上眼,没再回应。

    只是泪从眼角滑落,一点一点,打湿了她额侧的发丝。

    他替她擦去,心中翻江倒海。

    曾经多少次她求他看她一眼,他却将她推向风雪。

    如今他看她、唤她、守她,却已换不回她一声我还在意。

    **

    她睡着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梦呓似的:

    你终于叫我……婉音了啊。

    而这一句,像刀扎在他心头。

    原来,她是记了很久。

    原来,她是一直在等这一句。

    原来,她不是不爱了——她只是太累了。

    累到连爱,都放下了。

    **

    西川,雨过天青。

    姜婉音醒来后,谢砚便寸步不离地照料她。三餐亲手送到床前,药汤一勺一勺喂,甚至连她咳嗽时的水温都亲自试过。

    所有人都以为他这是深情旧爱终被唤醒。

    只有她知道——

    他醒了太晚。

    **

    这日黄昏,山村暂得清净,竹林深处蝉声轻鸣。

    她倚着床榻望窗发呆,谢砚走进来,手中端着新熬的药。

    苦的,加了蜜。他坐到她面前,语气小心,趁热喝。

    她接过,抿一口,皱眉。

    还是苦。

    他微愣:我多放了一倍的蜂蜜。

    她低声笑了笑,目光却落在远处:这苦不是药的苦,是心里苦。

    谢砚沉默片刻,才道:婉音,我知你心中怨我。但我愿意赔一生来补。

    你要骂、要恨、要罚我……都可以。

    只要你回到我身边。

    她没有说话,轻轻把药碗放下,语气很轻,却极稳:

    谢砚,我不爱你了。

    **

    四下寂静。

    仿佛整个世界都因这句话停住了片刻。

    他怔怔望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她抬头看着他,眼中无恨,也无泪,我不爱你了。

    我不是赌气,也不是惩罚你。我只是……真的累了。

    我爱你九年,从十一岁到二十岁,从偏殿到朝堂,从影子到人——我用尽了所有力气。

    可你从来没看见过我。

    你看见的是她的影子,是你误以为的温顺和懂事,是你想象中的补偿。

    可我是人,我会痛,我会哭,我也会走。

    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再等等你,再忍忍你,再替你多做一点,你总会看见我。

    可当你终于看见的时候,我已不再需要了。

    **

    谢砚瞳孔微震,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般,站在那里不动。

    良久,他才喃喃低问:我就没有一丝机会了吗

    她淡淡一笑:

    有过。

    可你没抓住。

    你在我满心欢喜地替你准备汤药时冷言赶我出门,在我弹琴时当众羞辱,在我发烧咳血时说‘别碍眼’。

    你曾一次次把我推远。

    现在你要我回头,可我已经走远了。

    **

    谢砚嘴唇发颤,声音低得近乎哀求:

    婉音……你要怎样才肯回来

    她转眸看他,静静地道:

    谢砚,我不回来了。

    这条路,我是自己走出来的。

    我不会再走回去了。

    你可以继续是摄政王,可以继续守着你未实现的补偿与歉意。

    而我,姜婉音,只想守着我自己。

    **

    说完这番话,她闭上眼,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沉重的壳。

    谢砚站了很久,终究没能说出一句挽留。

    **

    翌日清晨,姜婉音着青衣,立于山口,目送谢砚离开。

    他临走前看她一眼,眼底血丝未退。

    你要保重。

    你也是。她淡淡回应。

    他咬了咬牙,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那一刻他明白——她不是生气,不是赌气,也不是倔强。

    她是真的不爱了。

    **

    他回到京中,走进那座空了许久的偏殿,桌上还摆着她曾绣未完的帕子。

    他一针一线地看,才发现那些花纹不是并蒂芙蓉,而是落红归根。

    她早就想离开,只是等他承认她是谁。

    可等来的那一声婉音,来得太迟。

    迟到的名字,换不回她。

    **

    从此,摄政王谢砚身侧不再立妃,不纳后,不娶亲。

    有人问他为何如此。

    他只淡淡道:她已不在,我还要什么。

    而那位礼部女史姜婉音,终年奔走四方,封疆定策,成为大梁百年来第一位亲勋封号的女臣。

    她用自己的方式,活成了不是她的自己。

    京城冬至,雪落三日三夜。

    摄政王谢砚,自西川归来后便再未上朝。宫中纷传,他病了,也有人说——他疯了。

    **

    礼部尚书求见无果,太后遣人诏召,皆被挡在王府之外。

    谢砚一人独居东厢,日夜抱剑酌酒,不言不笑。

    那日,他打开那只老旧木匣,取出的是她入王府时绣的第一方帕子。

    帕上绣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杏花,线脚不熟,针法稚拙。

    他曾当众嘲笑:这种手艺,怎配我谢家王妃

    如今,他却一针一线地抚着,像是在抚一场未完成的爱。

    **

    他遣人送信至礼部、至西川、至她行走过的每一道驿站:

    婉音,见我一面。

    婉音,我想和你说句话。

    婉音,我……想你。

    可所有书信,都石沉大海。

    她没有回。

    **

    他亲自去过太学院,送过她最想借阅却从未借成的书卷;他替她重修了王府东庭的梅林,那是她在最冷冬夜说过若有一方净地,我愿亲手植梅的地方。

    可她没有回来。

    他疯了似的,在朝堂上拿自己开刀——

    废封地,献私府,散家俸。

    他说:谢砚误国、误人、误情,应撤其摄政之权。

    百官惊惧,太后震怒。

    你疯了吗

    是。他跪在朝堂之上,眼神空落,我疯了。

    疯得太晚。

    若早些疯些,也许……她就会多看我一眼。

    **

    那夜他独坐偏殿,望着窗外细雪,喃喃自语:

    婉音。

    我从前不懂你,为何每日要穿她的颜色,说她的话,学她的步子。

    现在才明白,你不是喜欢模仿,是不敢做你自己。

    因为你知道,我只看她。

    可你后来敢了,开始做你自己了,我却——不配看你了。

    **

    他写了一封又一封信,从未寄出。

    有一封,他反复改了七次,只留下一句:

    你若再回头,我什么都不要,只想与你吃一顿饭。

    后来,他甚至亲自前往西南驿路,行至她曾住过的村口。

    老农说:那位姜姑娘啊,她走得早,走得干脆,没带什么,也没留话。

    他站在那座空屋前,木窗上还贴着她手写的小纸条:

    不必唤我王妃。我叫姜婉音。

    **

    夜里风雪越大,他在那间破屋中点了灯,披着她曾用的旧披风坐到天明。

    副将来寻他,见他眼神空空,语气喃喃:

    你说她是不是……恨我

    不是。副将低声说,她说她不恨了。

    对。谢砚苦笑,不恨了,才最可怕。

    她连恨的力气都没了。

    **

    宫中开始传他走火入魔,太后派人查探,所有密信、图纸、旧物,皆与姜婉音有关。

    谢砚不辩不言,只日夜研读她批下的案卷。

    有人问:王爷,您为何执着于她

    他道:因为她,是我此生唯一错得彻底的人。

    而这个错,我想记一辈子。

    **

    某日,太后亲临王府,见他卧榻不动,满室皆是她的痕迹:

    她穿过的旧裙、落下的玉钗、亲写的诗页、未绣完的帕角……

    太后怒道:你要疯至几时!

    他缓缓睁眼,一字一句:至她原谅我为止。

    若她此生都不原谅你呢

    谢砚喃喃:那我就……记着,直到死。

    **

    从那日起,摄政王不再理政、不再饮宴、不再谋事。

    但每隔七日,他都写一封信,命人送往她所驻之地。

    而他知道,她可能一封都不看。

    可他依然写。

    不是为了她看见。

    是为了让自己——不忘。

    不忘他曾将一人从九年地狱中推起,又在她飞起时,将爱说得太迟。

    他疯了。

    可疯得太晚。

    她不会回头了。

    京城正月,朝堂初开。

    姜婉音重返金銮,已非昔日王妃身份,而是实授礼部监察正史——一职之下,仅次于尚书。

    她一身绯色朝服,身姿挺拔,自青砖玉阶之下步步而上。

    文武百官窃窃私语:那便是……摄政王曾经的王妃

    王妃她亲口断了那段姻缘,如今只以‘礼史姜婉音’自称。

    可惜了,谢砚疯得快,她却……清醒得太狠。

    **

    她站定在百官列首,未曾侧目,未曾动容。

    直到太后言起:姜氏一门,近年风波不断,礼部女史婉音身为庶出,是否真能执掌重事

    话音落地,一人出列——

    姜夫人,着正服,垂首立于殿中。

    她神色憔悴,语气却依旧不改压迫:婉音虽为庶出,但多年受我栽培,代嫡而嫁,实属为家族担当……

    今日功成,也当认祖归宗,回归正室血脉,继承姜氏主枝。

    此言一出,朝堂众人皆动容。

    这是想要将姜婉音收回姜家,将她立回家族功绩账上。

    婉音淡然出列,拱手而立,朗声道:

    回太后,回诸公——姜婉音今日,愿以一封断亲书,断姜氏庶籍,从此不归家族。

    我入朝为官,是因功勋与操守,不因门第与姓氏。

    当年我为庶女,替嫁代人,被弃在偏院,受尽冷眼;如今若非亲自破局,又何来今日‘姜氏之光’

    我受够了。

    九年,我够了。

    **

    话音如雷,太后抬眼,姜夫人脸色苍白。

    你这逆女!

    我不是逆女。她平静回应,我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女人。

    我叫姜婉音。不是你们的工具,不是你们的棋子。

    不是谁的替身,也不是你们遮羞的牌坊。

    **

    谢砚站在朝堂角落,听着她一句句掷地有声。

    他的指节泛白,唇角紧抿。

    这是她第一次——

    不再逃避过去,不再以退为让,不再为谁遮丑。

    她亲手斩断了那九年的恩怨,斩得干净,斩得绝情。

    他心疼。

    却也知道——她终于成为了她自己。

    她不再需要任何人——包括他。

    **

    太后沉吟片刻,最终道:既如此,准你除籍。

    姜婉音,不再系姜氏。

    从此,你是你。

    她叩谢,声音清澈而坚定:谢太后。

    百官静默,风从丹墀穿过,吹动她衣袖轻扬,仿若一枝独立于寒雪的红梅——傲然,却不带一丝寻怜之姿。

    **

    退朝之后,谢砚站在宫门外。

    她自台阶缓缓走下,雪光映在她眉眼,她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既无恨,也无情。

    只是……平静。

    他开口,声音带着风霜:

    你不再属于姜家,也不再属于我。

    她顿住脚步,笑了一下:我从未真正属于过谁。

    只是现在,我终于属于我自己了。

    **

    他眼中泛起红意,声音微哑:

    你若……累了,倦了,痛了,我仍在。

    她轻轻摇头,目光像拂雪落枝。

    我已不需要你了。

    **

    她走远,一步不回头。

    他伫立雪中,手中紧握那方她绣过的帕子,针脚已残,线色泛黄。

    那上头写的是:

    婉音。

    **

    这一次,他终于知道:

    她不是谁的谁。

    她是她自己。

    而他,才是那段九年里,最可怜的那一个——

    亲手失去,终生守候。

    临朝殿外,雪光初融,春意初现。

    这一日,礼部递交新制《女官任职章程》,由礼部女史姜婉音亲撰。全篇八千言,字字铿锵,措辞有礼而不失锋芒,首次在大梁政制中,明确列入女臣之权。

    这在朝中,引起巨大震动。

    也终于,将她推上朝堂真正的核心——

    不是因谢砚,不因姜氏,而是因她**姜婉音**三字本身。

    **

    这日朝堂,太后亲临议席,众臣群起争辩。

    有人质疑:女为内,男为外,千百年之制,岂容一女擅改

    有人斥责:她若再立威,恐将破规成例。

    也有人摇头冷笑:她终究是个替人而起的影子。

    满堂喧哗中,她稳步出列,拱手而立,开口之声清亮如剑锋:

    诸位所言,皆言‘她’。

    我听了许多年,听得耳朵都烂了。

    ‘她不像她’、‘她配不上她’、‘她不过是她的替身’——

    可我今日,不想再听一句‘她’。

    因为我不是她。

    我不是姜疏宁。

    我叫姜婉音。

    **

    话音落地,朝堂一瞬死寂。

    太后缓缓眯眼:你要撕破这一层皮

    她直视前方,毫不避让:不是撕破,是还我本来面目。

    我为庶出,曾被逼替嫁。

    我为王妃,九年无人承认。

    我曾做菜烧饭、洗衣拂床,甘为影子。

    可我也读书、断案、修律、立制,字字亲批,功无虚假。

    我所做每一事,所留每一笔,皆是我——‘姜婉音’——一人之名。

    **

    我不是她。

    我从来不是她。

    我也从不想再做她。

    她声如洪钟,目如清锋,朝堂百官竟无人敢言。

    **

    殿角一侧,谢砚静静看着她。

    她与记忆里那个总是低眉顺眼、不敢直视人群的女子——早已判若两人。

    可他知道:

    她一直是这样的人。

    只是他从来没认真看过。

    **

    太后放下玉杯,声音冷淡:你要打破规矩,必然要承担风雪。

    她回礼一拜,眼神沉稳:既然敢立足朝堂,就敢身披风雪。

    太后请定夺。

    **

    片刻后,太后起身而立,缓缓道:既如此——礼部女史姜婉音,以‘立章定制、政绩显赫’之功,封三品诰命,赐紫绶金章,准其独立署名,不系门第。

    朝堂一震。

    这一刻,整个京城都在传:

    那个曾为替身的女子,终于成为第一个以自己之名立于朝堂之巅的女官。

    **

    出殿之时,风雪止歇,阳光初洒。

    谢砚站在丹墀之下,看着她走下玉阶,一身绯衣灼目如焰。

    他轻声唤她:婉音。

    她顿住,缓缓侧身,目光平静。

    今日,是你最耀眼的一日。

    她淡笑:不。我不是为了耀眼才来。

    我只是想——

    用我自己的名字,活一次。

    **

    谢砚低下头,声音颤得几乎听不见:

    那我呢

    你还……给我留位置吗

    她看着他,眼中无波:

    谢砚。

    你已是我书中章节之外的人了。

    我已合卷。

    不会再读。

    **

    他说不出话来。

    她走远,一步不停。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宫墙之外,他才缓缓蹲下身,把手中早已攥碎的那页诗稿拈起。

    上面写着:

    不似她人妍艳色,自有春风在我身。

    这原是他想送她的。

    却终究来迟。

    她不是她。

    她是她自己。

    而他错了她整整九年。

    春分将至,朝堂风转。

    朝议结束的第三日,姜婉音接到一道私请——谢砚以旧日误事未解为由,请她赴王府一叙。

    众人皆以为,这场私会会是复合的前兆。

    可没人知道,她早已在心中,将那一段缘彻底掩埋。

    **

    王府已是旧人撤尽,只留一进正堂,廊下陈设皆是旧物。她曾擦拭过的玉瓶,她绣了一半的帕角,都被他完好保存,连那碗她做过一次的菊花粥,都在炉上温着。

    他穿着最朴素的玄衣,站在门前迎她。

    目光深沉,却不敢多靠近。

    婉音。

    她微微颔首,未入内堂,只道:王爷,有话直说。

    他怔了下,像是早知会是这样,却仍低声开口:我曾说,你不配。

    我现在想说……那是我错了。

    你不止配得上我,你比我……高出千倍。

    你愿不愿,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看着他,良久,才开口:

    谢砚,你知不知道,我曾经跪在这王府门外两夜,只为求你接我入侧院。

    我病得快死了,你也不见我。

    你说我是替身,不配住正房。

    那时你走过我面前,只说了句‘碍眼’。

    你记得吗

    谢砚低头,眼中泛红:我记得了。我日日夜夜都在想那一幕。我跪着求你也好。

    说完,他果然缓缓跪下。

    这一跪,如千钧落地,屋内一瞬寂静。

    他跪在她面前,执起她衣角,低声:

    婉音,我不是要你原谅我。

    我只想告诉你,我认了。

    你若恨,若厌,尽管打、尽管骂。

    只要你还能看我一眼,不要……彻底放下我。

    **

    她低头望着他。

    那个高高在上的摄政王,那个她曾望尘莫及、放下尊严去爱的男人,如今跪在地上,像个失措的孩子。

    可她的心,却再无波澜。

    她缓缓俯身,轻轻将他扶起。

    他眼里浮现一丝希望。

    可下一句,却如利刃斩断余念:

    谢砚。

    你跪下的样子,我不稀罕了。

    我早已不是那个会因你一句好话就满心欢喜的小女儿。

    我如今能站在你面前,是我一笔一笔从泥里爬出来的。

    我不恨你。

    可我也,不要你了。

    **

    谢砚一震,唇颤却说不出话来。

    她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你曾爱过的,是一个想象中的我。

    你现在求的,是一个你追不回的我。

    真正的我,从没被你珍惜过。

    所以现在,我要将我,留给值得的人。

    **

    说完,她转身。

    他急声唤:你……你当真不回头了吗

    她停住脚步,缓缓回首,朝他展颜一笑:

    你跪得很低,但我站得太高,已经看不清你了。

    就此别过。

    **

    她走了,步履轻稳。

    他跪在原地,久久未动,眼前一片模糊。

    他终于明白:

    她不稀罕的,不是他谢砚这个人。

    是他给得太迟的珍惜,太薄的温柔,太迟的爱意。

    而这世上最伤人的,不是她说我不爱了。

    而是她笑着说:

    你跪得很好,可我不稀罕了。

    **

    这一夜,王府彻底熄灯。

    谢砚从此不再踏出府门半步。

    而她的步履却越行越远,朝着她真正的未来而去。

    春尽夏至,大梁边境传来捷报:礼部监察官姜婉音清理贪墨案卷六百余起,重整赋籍、调粮安民,百姓跪道送行,封清正女史。

    朝廷震动,太后钦点,命其回京升迁中枢。

    她却婉拒诏命,只遣信一封,句句温和:

    臣女欲求自在之地,自请外放,遍历山川河岳,以身立法,以法济民。

    她走得决然,如同她离开谢砚时那样。

    干脆,利落。

    不带一丝眷恋。

    **

    京中旧王府,梅林花落又开。

    谢砚独居其中,每日所做之事,不再是批阅军报,而是抄写她的公文。

    有人笑他:堂堂摄政王,怎沦为文吏

    他淡淡回应:

    她曾说,她写的字,只盼有一日被认真看完。

    我错过了她在身边的九年。

    接下来的几十年,我用来看她写的每一个字。

    **

    他不再跪求、不再打扰。

    每逢初一十五,他会遣人送梅枝到她最后驻足之处。

    他不问她在何处,只想让她知道,有人,未曾忘她。

    **

    这一年,京中立女官制度写入法典,封婉音章。

    次日,全城百姓自发挂起一幅红绸——

    她不是谁的影子,她是这朝堂之光。

    而那一日,谢砚站在宫墙之外,仰望那一行字,默默低头。

    那年初见,她蹲在墙角替他缝衣,一针一线缝得虔诚。

    他说她傻。

    如今再看,是他错得太傻。

    **

    又一载春过,宫中再传谢砚终身不娶之言,太后数次劝婚,皆无果。

    有人问他:摄政王何苦执念

    他回道:

    因为我曾以为她会永远站在原地。

    直到我回头,才发现,她不是离开我。

    她是,走向她自己。

    **

    十年后,西境一地发现一简藏书,署名婉音,字迹端正,却无归处。

    有人说,那是她最后留下的。

    上面有一句话:

    曾有人错过我,我原谅他了,但我不会回头。

    因为我走的这条路,是我给自己挑的。

    我叫姜婉音。

    不是谁的替身,也不是谁的遗憾。

    **

    谢砚读罢,握着那张纸,久久未语。

    身侧老仆轻声问:王爷,她若真的死了……您还会等下去吗

    他看着天边漫长山河,微微一笑:

    我没在等她。

    我只是在过,她没看见的日子。

    **

    红日初升,梅枝再放。

    谢砚缓缓坐下,展开一封旧信。

    那是她九年前写的,纸角发黄,字迹却如她人一般,清清浅浅。

    信末写着:

    你若有一日记起我,记得我是婉音,不是她。

    他轻轻覆上那句话,低声开口:

    婉音,我记起你了。

    可你,已经不要我了。

    **

    他笑了笑,将信收回,望着天边。

    他知她终究不会再回来。

    但他也知:

    她活成了她想要的模样。

    而他——

    终将余生,把她记得清清楚楚,一笔不漏。

    哪怕她不回头。

    **

    她说:

    你错过我一次,这一生,都不会再有。

    他信了。

    所以他,不再追了。

    他只是,守着。

    直到山河俱寂,灯火不再。

    她的名字,还留在他口中,温热如初。

    ——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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