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京冬夜的风像把钝刀子，刮得人脸生疼。我蹲在餐厅后巷抽烟，手机屏幕忽然亮起，辛羽两个字差点烫到我的手。
老梁，我打算把房子卖了，回老家躺平。
电话那头，天才编剧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我盯着地上半融的雪，想起十年前，一起北漂的辛羽攥着啤酒罐怒吼：老子要焊死在北京！
——如今这人却要逃
1.
包厢里烟雾呛人，事务所散伙宴，喝瘫一地的建筑师。
甜腻又烂俗的抖音神曲没完没了，我数了数地上的空酒瓶——36
个，正好是事务所停业的月数。
整整三年，我们都没有正经八百地接到项目。
按照之前的约定，等到老本吃空的那一天，就是事务所的散伙之日。
不出所料，这一天，已经到了。
合伙人老陈坐在牌桌旁，醉醺醺地甩出扑克，肆无忌惮地叫嚷：四个
A！输的滚去乡下盖公厕！
一片哄笑声中，我忽然抓起外套，冲出门去。
来不及打招呼，因为我要去见辛羽。
我害怕再晚一分钟，那个灿烂又热烈的天才朋友就会带着他和他的理想被这座城市彻底吞噬。
夜晚的三环依旧车行不畅，我焦急地催促出租车师傅：快点！再快一点！
车载广播里忽然传来一条报道：
第
28
届海上电视节西兰花奖于
12
月
23
日晚揭晓，最佳编剧奖项由《山河无恙》编剧团队爆冷摘得，此前被视作大热人选的著名编剧辛羽第二度与奖项失之交臂，并在颁奖典礼当晚当众殴打知名制片人赵亮，引发业界广泛讨论。
什么情况
辛羽殴打赵亮他们不是好兄弟吗
我当即打开微博，果然上了热搜。
太嚣张了！红毯斗殴第一人。
亏得没给他颁奖，原来是个暴力狂。
辛大编！辛大便！
一边倒地在骂辛羽。
难道就是这个原因
那个曾经发誓要焊死在北京的人，突然转变心意打算逃离
2.
我和辛羽十几年前就认识。
那时候，我刚从大学毕业，在一个抗日剧剧组打临工，做美术置景。他也是个入行不久的新人，做跟组编剧。
我没见他本人之前，就听组里的人说，他外号叫大师，电影学院科班出身。
起初我还以为，这是个特别不可一世的人。结果见了面才发现，根本不是。
辛羽身材魁梧，长相刚猛，看似不好惹，但真打起交道来，他为人十分热络，浑身上下没有一丝骄矜之气，尤其是他的工作态度，刻苦到用力过猛的程度，令人印象深刻。
那年月，网络平台都没有兴起，电影市场也没有后来那么热闹，基本上还是电视台一统天下的格局。
电影学院毕业的科班编剧，都是男写打鬼子，女写生活流。
为了生计，辛羽也在女朋友的叨叨下，放下法斯宾德，远离西科赛斯，提笔写起了打鬼子。
有的人在这种环境中会敷衍了事，辛羽不是。他总是会因为一个场景、一件衣服、一个道具，跟剧组的人反复讨论，认真斟酌。
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朋友。
我们不光年龄相仿，家庭背景、成长经历也都很相似。只要坐下来，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总有说不完的话。
剧组杀青的时候，辛羽又额外获得一个外号：飞页小王子。
我们击掌相约：以后一定要在北京混出个名堂。
这句誓言，至今都还响彻在我耳边。
我真的无法相信，刚刚在电话里，他说他要卖掉房子，去乡下躺平。
3.
网上有一些赵亮的采访和澄清，辛羽没有作任何解释。
赵亮说，他和辛羽有一些私人误会，又说辛羽做编剧的，赶稿辛劳，精神紧张，神经脆弱……
句句像是在帮他开脱，句句又都在说，辛羽就是一个神经病！
虚伪！
我从第一眼见到赵亮，他就给我留下这个印象。
当时，辛羽因为被改戏、删戏，怒而要用自己的钱投资拍片，自己当编剧，自己当导演，自己当制片，以为这样就没人再改他的戏。
结果，自然还是不幸的。
电视台的导播说，辛羽在意的那些戏，都是文戏，温吞拖沓，缺乏爽感，删了攒出富余时间播广告，广告商愿意给钱。
这种挫败，让辛羽格外颓唐。
当时，圈内一些稍有名头的同行听说之后，在微博上联名发表长文，谴责电视台不尊重创作。
但是，这些微弱的声音就仿佛小石子投进大海，根本激不起浪花。
大家只能聚在一起喝酒骂街，宣泄情绪。
我记得那天晚上，辛羽喝得最多，口号喊得最响。
他说：要把戏剧当作生命。
赵亮就在这个时候登场。
他一脸真诚，拉着辛羽的手，说：要命我先替你给。
赵亮和辛羽一样，都是科班出身。只不过赵亮毕业就放弃写作，走上管理之路，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某影视公司CEO。
对于所有像辛羽这样的苦逼创作人，赵亮总是喜欢扮演他们的福音，说开口就是：我叫赵亮，让我照亮你的艺术生命。
赵亮握着辛羽的手说出那句话时，眼里泛出真诚的泪光。
辛羽信以为真，两人当天差点拜了把子。
圈内含金量最高的奖项，海上电视节西兰花奖。当时，赵亮因为一些关系成了评审委员会五大评委之一，对于最终评奖有一票评选权。
赵亮觉得，辛羽的创作到了这个阶段，需要奖项加持，只有名望才能真正帮他实现理想，因而极力劝说辛羽报名参选。
辛羽听完赵亮的建议，如同汪洋大海中寻得一块浮木。回家之后，立刻埋头创作，奋发图强。
第一年，因为五人评选小组中有一人给辛羽投了反对票，最后他以一票之差，抱憾没有拿到奖。
赵亮悉心安慰，辛羽拒绝借口，认为自己还不够好，当晚就飞回北京，继续加班。
今年，辛羽又带着全新的作品再战。所有人都认为他应该拿奖，结果又是一票之差，再度抱憾。
我猜，这个赵亮，一定没干好事！
4.
刚走到辛羽家楼下，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思思，我的妻子。
思思问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我将情况如实相告，叮嘱她早点休息，不用等我。
最近家里越发捉襟见肘，房贷车贷，日常开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思思心疼我，开始学着在网上写网文，每天披星戴月，通宵鏖战。
我们都很累。
但，我们都很无奈。
好时光一去不复返。
当初事务所刚刚创立，赶上了房地产兴盛期，到处都是待开工的项目，活多到干不过来，钱赚得数不过来。
我在创业第二年结婚，一掷千金，买下四环旁边的稀缺楼盘。
第三年儿子出生，思思就从单位辞职，在家全职带娃。
我们都以为我们过上了理想的生活，结果现在才发现，我们只是站在时代风口上的短暂飞升，如今又被打回原型。
相比我那两个合伙人，一个家庭出身好，家底雄厚；一个娶了富豪太太，财富自由。我却整日烦恼为稻粱谋。
这三年，我一直都在私底下偷偷接活，帮友所和同行画过分段。
如果连这些工作都没有，我就去当网约车司机。
辛羽说，他想卖掉房子，去乡下躺平。
我又何尝没有想过。
只是，我知道不能这么干，也不想这么干。
我一定要说服辛羽，叫他不要垂头丧气，轻言放弃。
我深吸了一口气，按响辛羽家的门铃。
5.
辛羽家还是老样子，屋内陈设极度简单，整个房间还是毛坯状态。
一如我当年陪着他和他的初恋小舒来看房时那样。
我记得当时辛羽已经有了不错的收入，小舒家里也把结婚条件讲得很清楚，只要在北京有一套房。
我们都以为他会买一套不错的房，结果最后买了这个
30
平。
那天，辛羽打开门，小舒当场就傻眼了。
你卡里明明有钱，上个月还结了尾款，怎么买了这么小的
小舒不解，语气中带着质询。
亲爱的，那些钱，不能都用来买房，我还有，还有别的用处……
辛羽慌张，支支吾吾。
什么用处
小舒追问。
我想……我想自己拍片子。
辛羽深深地低下头，嗫嚅着说出心中的打算。
我们都很不理解，但是一个下定决心的人，谁劝都没有用。
最后，辛羽被小舒狠狠地打了一个大嘴巴，跺脚咬牙说出了分手两个字。
那个冬天，我陪着辛羽，喝了好几顿失恋酒。
有一次，我们刚从酒吧出来，发现天空正在飘雪，整个钟鼓楼广场都被笼罩在一片灰白当中。
满脸通红、兴奋无比的辛羽，口中不停喷出白色水汽，一连背出了很多有关失恋的名句。
他说：智者不入爱河，愚者为情所困。
他说：恋爱和婚姻是智力的障碍，我才不需要这样的拖累！
我知道他口是心非，也知道他很难过，所以不想拆穿。
喝完了那几顿酒，擦干眼泪，辛羽什么都不想管了。
他打包一个简单的行李，从和小舒一起的出租房搬了出来，住进这个毛坯房，每天吭哧吭哧写剧本。
这么多年过去，世界天翻地覆，这个房间竟然还和当初一样，我真是佩服辛羽拥有这份定力。
6.
从辛羽口中，我了解到红毯斗殴经过——
颁奖当日，又是一票之差，辛羽再度抱憾，不知该责备自己，还是命运不济
赵亮说：投票是不记名的，所以没办法猜。
他还愤慨地抱怨：我
TM
真不想跟他们一起干了，投票给《山河》也不投给你，脑子有病！
辛羽大脑一片空白，想去外面抽根烟，结果意外碰见了小舒。
刚开始辛羽还以为自己眼花，小舒简直变了一个人，漂亮，飒爽，长发披肩。
在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之后，又看到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这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辛羽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努力维持体面，故作轻松上前跟前女友打招呼。
我是来找你的。
小舒却开门见山。
辛羽傻眼，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
两年，你都因为一票反对没能拿到西兰花，你想知道那个投反对票的人是谁吗
小舒还是没有表情，口气清冷。
不是不记名吗
辛羽撇了撇嘴。
除了赵亮，我很确定其它四个人把票投给了你。
小舒略带嫌恶。
小舒如今嫁给圈内某大公司高层，自己也位居宣传总监，手下耳目众多，对于行业风云洞若观火，却还是忍不住留心辛羽的近况。
她本以为，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能问鼎桂冠，结果再次失利。
疑惑之下，一番调查，得出这样的结果。
辛羽怔忡良久。
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了。
他从未怀疑过赵亮的真诚和热情，因为他经常说起话来，眼里就噙满泪花。
然而，他还是欺骗了他，背叛了他。
7.
如果只是赵亮的事情，辛羽也不至于颓唐至此。
压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他的母亲。
当初，辛羽同意参与奖项角逐，并不完全因为赵亮口中的名望加持，还有家里年近
70
的老母。
辛羽的家境跟我相似，他来自东北日渐没落的工业小城。
父亲虽然有事业单位编制，但是退休不久即去世。母亲下岗，体弱多病。
家里的日子并不富裕，全家最大的投资就是他的教育。
当年，辛羽考上电影学院，成为本地仅有几个考上一流名校的大学生，让他的母亲狠狠为他骄傲一把，把周围一众阿姨踩在脚下。
然而，时光荏苒，辛羽事业上虽然小有所成，生活却没有着落，让她母亲面上无光。
当年被她踩过的阿姨反过来孤立她，讽刺她，而他又没有能力把母亲接到北京，只能寄希望于像当年拿到录取通知书一样，拿一个业内最高奖回馈母亲。
那天颁奖礼上，辛羽打完赵亮，回到酒店倒头睡去。
直到第二天天黑，他才醒过来，手机上竟然留下了
18
通未接来电。
打的最多的，是老家一座职工医院。
辛羽这才知道，他母亲昨晚被车撞了。
他买了最近一班飞机，急不可耐往回赶。
去医院找母亲，从急诊到门诊，整个住院部都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
在此之前，他没有往最坏的结果想，直到身旁有人小声提醒：要不去太平间看看
辛羽的母亲去世了。
颁奖礼当晚十点，她出门买酒，过马路时不小心被一辆卡车撞到，送到医院
20
小时后死亡。
为什么要在晚上十点多出门买酒！
辛羽其实知道，所以疑问句变成了感叹句。
他回家收拾东西，看到墙上贴着许多简报，都是关于他的报道。
邻居阿姨听到动静，过来敲门。
几句寒暄，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我听人说，你妈不是被车撞死的，是她自己往车轱辘下面钻的，是真的吗
晴天霹雳！
辛羽什么都不知道，面对这个满脸褶子却幸灾乐祸的中年大妈，他又能说什么
他感到一阵恶心，跌跌撞撞冲进卫生间，狠狠关上门。
丧礼上，他麻木地听由丧葬公司安排。
磕头。摔盆。嚎哭。
直到他把母亲送上山，跟父亲合葬。
站在坟前，抬头看日光渐薄，一抹残阳正斜斜偎依在山对面的寺庙屋顶上。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直到眼前一切彻底融入黑夜。
8.
归根究底，我就是个下岗女工的儿子。
讲完经历，辛羽一脸沮丧地说道。
母亲的去世，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有什么资格去说艺术梦想戏剧生命
曾经热烈追求的梦想，被现实无情地践踏，辜负了真诚的爱人，被深深相信的朋友背叛，齿寒于人性的恶意，余生都将深陷于亲情的遗憾，有心回报，再无机缘。
一直渴望的，一直相信的，一直构建的，全部沦陷。
人，哪怕一生中只钓到过一条鳜鱼，或者在秋天的田野里，撞见过一次大雁南飞，看它们在晴朗凉爽的日子里，怎样成群结队飞过蓝天那么，到死为止，都会向往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对，我要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辛羽说得慷慨激昂，义愤填膺。
我却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正在将他压垮。
去
TM
的梦想，我的梦想就是好好活着。与其在这北京城的闹市里蜗居，转个身都嫌折腾，还不如回去乡下。
圈块土地，盖大房子，前有良田，后有桑园，养鸡养鸭，喂马劈柴。
人所需要的不是这几十平的小空间，而是整片天，整块地，整个大自然。
就算无所作为，也能告诉自己，老子坐拥广阔天地！
他宣泄着不满，控诉着现实，整个人破碎又绝望。
人在这种时候是听不进去劝的。
就算我口吐莲花，拿最好的语言劝他，也不会有太大作用。
我只能选择闭嘴。
他抓住我的手。
老梁，中介跟我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花上万把千块的小钱，把毛坯房稍微装修一下，还能再让房价往上涨涨……
这就是辛羽今晚给我打电话的主要诉求，我是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9.
我回到家时，书房的灯还亮着，思思出来迎我。
你回来了！
嗯。你还在写稿
这章有点卡。
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卡就放一放。
我看她双眼浮肿，脸色憔悴，实在有些不忍。
辛羽怎么样
她关心。
不太好！
我摇了摇头，如实说道。
老公，你说辛羽要卖房回乡，我刚刚在想，我们是不是也可以……
思思！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我大声打断。
她愣了一下，圆睁杏眼，惶惑地看着我，没有继续往下说。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我面露难色。
我一次次地设想，但始终没有做出决定的勇气。
毕竟，身为一个建筑师，从前我们事务所接的都是写字楼、商超、场馆这些大型项目，回去老家县城，我就再无用武之地。
卖了房，我这十年算什么装修图纸擦屁股都嫌硬！
我不服气。
我只是不想你那么累。
她心疼地说道。
我走上前，轻轻将她揽在怀里。
其实我们都很累。
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睡觉前，她怕我多想，还想着安慰我。
你是一家之主，我和小奇都听你的。
娶妻如思思，我也是三生有幸。
夜里，我梦见我们又回到十年前，在晴朗的天气、碧蓝的天空下，我们兴高采烈地奔走在一条花路上。
10.
结婚前，我曾经信誓旦旦，要让思思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妻子。
孩子出生后，她就辞职做全职主妇。
如今形势比人强，我心中尽是惭愧。
在答应帮辛羽装修的第二天，赵亮忽然找到我。
我非常意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还是那副阿弥陀佛的面孔，关心我的工作和生活，感慨现在房地产行业不景气，问我有没有兴趣接一个
S+剧集的建筑置景工作
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呢
说吧！条件是什么
我眼皮都不抬，直接问道。
爽快人！
他竖起大拇指。
我听说辛羽打算卖房，走之前让你装修一下。他说。
我一愣。
这你都知道，中介是你雇的
他摆摆手。
这你不用管，我找你就一个事，帮我在他屋里装个摄像头。
我皱着眉头，想不出理由。
为什么
他嘿嘿一笑。
就想看看他最后离开时的样子。
这是什么人啊！内心如此变态扭曲。
我顺势吐槽了几句辛羽，想从赵亮嘴里挖出更多信息，他自然不会告诉我更多。
不过，他还是跟我许了若干好处，合同以及预付款。
我都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慷慨的甲方了！
慷慨的我甚至有些心动，要不要帮他这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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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我让辛羽搬出毛坯房，给我一周时间，完工后过来收房。
搬东西的时候，我看到他的书桌上放着一张梵高《割掉耳朵后的自画像》。
我想起在那个抗日剧剧组，关机前有天晚上，辛羽忽然拎着两份盒饭一瓶酒来到我的办公室。
要不要喝一杯
我一看，连忙从柜子里拿出牛肉罐头和花生米。
酒过三巡，辛羽忽然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惊喜。
辛羽接着又问我：你知道跟我同一天生日的还有谁吗
我摇头。
辛羽咧开嘴，露出满嘴的小白牙，道：梵高。
我乐开了怀：梵高！我喜欢。
我说起梵高的代表作。他接着我的话茬，开始滔滔不绝。显然他对梵高的了解不只局限于作品和生平，还有更深的羁绊。
我才知道，辛羽走上艺术道路，正是由于梵高的引领。
他不仅仅视梵高为偶像、灯塔、启明星，更把他视为追寻艺术道路的终极目标。
他说：这辈子就算不是画家，而当编剧，我也渴望能像梵高一样，在纸上画一个太阳，我就能让人们感觉到它的灼热，画一片麦田，我也能让人忆起麦香，画一个男人，我不光能画出他的神态和模样，从那里面还能看到他涛涛的一生……
我当时还很清醒，知道他也没醉，心里忍不住嘀咕，说这么慷慨激昂的话语，只是为了抒情和感慨
你是有什么计划吗我问。
他突然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过两天大结局，我想加一场戏。
打鬼子戏的大结局，不用脑子想都知道，我方完胜。
他想加的那场戏，是我方主角和敌方
boss
最后对峙时的一段对话，妥妥的文戏。
他顺手就从旁边的服装架上扯下一件军装，披在身上，直接演了起来。
于是我看见，战士的英勇、个人的困惑、政权的碾压、军队的纪律、种族的特性……
他把他对那场战争的思考，全都放进了两个对手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交流中。
赢，赢得磊落；输，输得骄傲。
12.
辛羽过完生日，并没有因为编剧组杀青而离开剧组。
他真的将那场戏写了下来，留在现场，陪着演员排练、剧组拍摄。
他细致地给大家讲解台词和台词背后的潜台词。
演员们都喜欢跟他聊天，因为他热情、耐心，懂得多，会讲故事，还能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
电视剧播出时，我们都回到北京。
我已经在跟老陈他们张罗开事务所，辛羽热情地邀请我去参加首映式。
说是首映式，其实就是一个小酒吧包场。
大家拿着啤酒和烤串，虔诚地围坐在电视机前面，把一集炮火隆隆的抗日剧看到了最后。
终于，我方男主跟敌方打
boss
最后碰面，要对决了。
万众期待。
结果，两人打了个照面后，没有半句台词，男主角一个愤怒的眼神，冲上去手撕鬼子，然后从裤裆里拿出一颗手雷，炸掉碉堡！
字幕上。
片尾曲出。
广告都来了。
一群人呆呆地看着电视，也不知道是谁在后面叨叨了一句：片尾还有彩蛋吗
随后便被另一个人狠狠瞪回消音。
那场戏被剪了。
辛羽的难堪和失落无以复加，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
有好心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哥，刚才导儿发了条微博，说咱的大结局收视率破
2
了。
他好久都没有说话，最后喃喃地说了句：真他妈
2！
13.
从那时开始，辛羽就念念不忘那场戏。
他发誓要用自己的钱拍一部剧，要当编剧、当导演、当制片，要牢牢掌控主导权。
他不顾初恋的感受和威胁，坚持只买这个
30
平的房子。
他把赚到的每一分钱都攒下来，经常一天就吃一顿方便面，半饥半饱。
出来聚会，每次要买单时，他总是下意识地往后缩。
身上一年到头就那么两件衣服，头发据说都是自己在家打理。
我们都知道他在筹钱拍片，觉得不容易，纷纷想办法给他点货，甚至给他点钱。
可是，他居然连这个也存了起来。
一个人要是打定主意，谁都拿他没有办法。
随着银行卡里的存款不断增加，辛羽最后做到了，戏拍了，上映了，可结局依然是被无情地阉割。
那场能让他此生都引以为豪，值得一尊奥斯卡的戏，至今都没有机会面对观众。
我想，它可能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那天，辛羽在我办公室兴之所至、激情表演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光，整个人神采奕奕。
可是现在，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那些东西。
他的天真，他的灿烂，他的热烈，都注定会被黑暗所湮没。
我忽然想起赵亮跟我说的那些话。
他许给我的未来和报酬。
代价就是，我要让他看到辛羽离京前的落寞和沉寂，让他有素材可以在今后的漫漫人生中，继续嘲笑他，打击他，挫败他。
一个都已经自我放弃的人，他还在乎这些吗
我看到正蹲在阳台上，对着小炭盆默默烧原稿的辛羽，他都已经放弃了，我还需要替他坚持吗
14.
一周之后，房子装修好了。
因为辛羽给我的预算很低，所以我也只能因陋就简。
一大早，我到小区门口等辛羽。
因为要等中介，我们先在附近的小吃摊子上吃早点。
点了油条、焦圈和豆汁。
刚来北京的时候，觉得豆汁这玩意儿太难喝，喝着喝着，现在也喝顺了嘴！
辛羽捧着臭烘烘的海碗，感慨万千。
你该不会是后悔了吧房子干脆别卖了，你也别走了。
我忍不住激他。
拉倒吧！
辛羽干掉碗里的豆汁，将空碗丢在桌上。
哥们现在怀揣的是一颗破釜沉舟的心，待会中介过来收房，签完字，我就麻溜地打道回村！
他信誓旦旦，却在说完之后，又咂摸起了豆汁的余味。
我看他这样，心里想着装在屋里的摄像头。
这几天，我一直在跟赵亮联系，随时向他汇报辛羽的状态。
我们都觉得，按照辛羽的个性，签字卖房的那一瞬间，他会崩溃，不说痛哭流涕，至少也是涕泪横流。
据说赵亮为此还叫来了之前投资辛羽的老板，与他们一起围着屏幕，拭目以待这出好戏上演。
15.
你家大门还是你来开吧！
再次来到辛羽家门口，我将钥匙递给他。
有区别吗反正过会儿就不是我家了！
辛羽悻悻道，但他还是从我手中接过钥匙，打开大门。
然而，接下来，就在他抬脚走进家门的一瞬间，他整个人就好像被点了穴一般，彻底呆住。
这……这是我家吗
他眨眨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没错啊，这就是你的家。
我很确定。
不是啊……
辛羽嘴上否认着，脚却诚实地踏入房间。
屋内的陈设非常简单，浅蓝色的墙壁，深咖色的地板。
一张明黄色的单人小床上，铺着朱红色的被子。
房间中的家具依然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墙上挂着几幅梵高的速写，有风景，有人像，有油画，也有铅笔画。
窗外的墨绿依稀可见……
这正是梵高那幅《在阿尔勒的卧室》里所描绘的场景。
我走到摄像头前，把它的视角转了过来，让它对着整个房间。
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涕泪横流，这会儿的辛羽，就好像一个意外收到糖果，惊喜坏了的小孩，在屋里左看右看，新鲜极了。
怎么样房还卖吗
我替中介发问。
卖你妹啊！这可是梵高的房间，我卖自己也不能卖它啊！
他笑嘻嘻地说道。
听到辛羽这么说，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老梁，我明白你的意思。
辛羽说着，走到房间正中，神情自若，一本正经。
梵高，印象派巨匠，1853
年
3
月
30
日出生于荷兰，一生屡遭挫折，备受艰辛，却为后世留下了惊艳绝伦的作品。
我和梵高是同一天生日的人，天生的表达欲源于内心当中有太多的冲突。
一边，是贫寒、困苦、孤独、无人赏识的现实生活；一边，是对美好人间强烈、炙热、甚至汹涌、澎湃的热爱。
我不知道他割耳自残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是因为想要一睹血液的鲜红，还是要以疼痛强调自己依旧鲜活的生命
但是至少，在他一生的创作历程中，他从未退却，从不躲避，从没放弃。
我也要像他一样，生命不息，创作不止！
16.
好样的！辛羽。
这下咱们又有好剧本了！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视频那一头，赵亮请来的老板们纷纷鼓掌叫好。
这些天，因为辛羽状态不佳，投资他的这几位老板一直忧心忡忡，生怕自己花出去的钱打水漂了。
他们联系不上辛羽，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做。
直到昨天，接到赵亮的邀请，说今天会有辛羽的新消息，一大早便到赵亮的办公室碰面。
赵亮在我的引导和暗示下，本来做好准备要让众人一睹辛羽的丧家犬时刻。
结果没有想到，他重返新家，颇受振奋，重燃创作激情和欲望。
做得好呀！小赵。
本来我还听人说，你没给辛羽投票，看来他们误会你了。
他们都很满意，出言表扬赵亮。
然而，一旁的他却呆愣着，没有反应过来。
我很遗憾这会儿我不在那里，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个想看别人的笑话的人，自己最后变成了笑话。
这种滋味一定不好受。
小赵，你听见汪总表扬你了吗
有人提醒他。
啊，谢，谢汪总……
他哽塞着，言不由衷地感谢，稀里糊涂做了好事。
我承认，在辛羽和赵亮之间，我一度有过犹豫。
但是，最终推动我做出正确决定的那个人，是我的母亲。
17.
那天，帮辛羽搬完家，我忽然接到我妈的电话。
二话没说，她告诉我，她人已经到北京站了。
我很意外，也很惊讶。
然而，让我差点惊掉下巴的是，她这趟启程前，已经卖掉了老家的房子。
她知道我在纠结，也不赞成我回乡。
用她的话说，我们那个小县城，山是清，水是秀，但它更适合养老，不适合年轻人。
而且越是小地方，越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熟人社会，关系复杂，不像大城市，事事讲原则。
她希望我留在北京，这里机会更多，相对公平。
我从来没有对母亲说过我现在遇到的困难和瓶颈，但她还是从蛛丝马迹当中窥探到了，也看到周边很多人都在嚷嚷着返乡、躺平、放下。
她每天睡觉前，最担心的就是两件事。
一、我们一家三口提着行李回到老家。
二、我铤而走险，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为此，经过深思熟虑，她果断卖掉老家房子，赶来北京支援我。
你别担心，我这趟过来，没打算住你家里。
我准备在你家附近租个房子，合租也行，地下室也无所谓。
我有力气，还能工作，到时候找个保姆家政的活，我能自食其力。
她中气十足，有条不紊，安排好了以后的生活。
北京混不下去就认怂你爸爸活着的时候，总说你们老梁家的人，骨头是铁打的，跪不下！
这三年不管我有多难多惨，从来没有掉下过一滴眼泪，结果却在见到我风尘仆仆的老母亲后，眼圈红了一次又一次。
有人说，这世上最好的心理医生，就是妻子和母亲。
也就在那一刻，一束灵光，忽然在我的脑海中亮起。
我想到了我要把辛羽的家装修成什么样！
妈，你让我想到了一个特别牛逼的装修方案！
我兴奋地告诉她。
18.
梵高的房间给了辛羽很大的底气，那些消失不见的光芒又重新回到他的眼里。
赵亮并不打算放过我，但我也不是好惹的。
当时他跟我提出合作，我就觉察出他的动机没有那么单纯。
如果只是因为嫉妒，又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后来我单独约见了小舒。
从小舒那里，我进一步得知，赵亮背后的资本一直想要签下辛羽，但是辛羽因为不喜欢他们的唯利是图，始终将他们拒之门外。
得不到，就毁掉。
总有很多居心不良的人，甘愿做资本的马前卒。
尤其是赵亮这样擅长两面三刀、口腹蜜剑的家伙。
小舒还说，圈子里很多人不满赵亮的为人处世，既然他这么不择手段，那她也不想继续姑息。
在小舒的运作下，没几天，赵亮就因为偷税漏税，被有关部门请去喝茶。
他有一屁股麻烦待解决，自然不会也不敢再骚扰我和辛羽。
19.
你们帮我想一想，如何感谢前女友
小舒这次帮了大忙，辛羽踌躇如何感谢她。
毕竟现在的小舒已经嫁作她人妇，而且在行业里也有一定的话语权。
辛羽想要一个既能表达前男友感激之情，又不落俗套，还要保持适当界限，避免引起不必要误会，影响对方生活的妙计。
你是天才编剧，你让我们帮你想
这难道不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吗
我和思思异口同声。
好像是哦！
辛羽这才反应过来。
如果我是编剧，我会怎么来写这场戏
他起身，走到房间中央，脑海中已经开始构思。
首先，应该有音乐！我记得小舒最喜欢的歌是《September》。
思思连忙打开手机上的音乐软件，欢快灵动的歌声随之传来。
场景的话，可以分开在两个空间，但是当我举着收音机，就好像《情到深处》里的男主，在不远处放音乐，她能够马上听到。
不管她在做什么，都会放下手头的事，不由自主跟着音乐跳起来。
我也跳了起来。
这时候，时空就好像被剪辑师安排成了双线蒙太奇。
画面的左边是我，画面的右边是她。
我们转啊！跳啊！舞啊！就好像我们就在彼此身边。
直到音乐高潮过去，她忽然意识到不对，猜到我可能就在窗外。
她连忙走到窗前，可是这时，我却已经躲到了广告牌后面。
与其相见黯然，不如不见留白。
她知道那是我，我也知道她知道。我们互相默契地知道对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其它不用多说一个字，一切尽在不言中！
辛羽手舞足蹈地给我讲述了他刚刚构思的这场戏。
如果可以，我想说，这是我今年看到最深情、最体面、也最动人的告别！
我和思思由衷地说道。
20.
见完辛羽，我们开车回家。车上四环，到望和桥，我向北而去。
两天前，我们已经把家搬到了六环之外的顺义。
我妈过来之后，我们一家四口闭门讨论，最终做出这个决定。
四环的房子我们打算择机卖掉，或者换个小的，以租养贷。
新家在村里，是一处闲置的农民房，总面积有
300
多平，年租金不到
4
万，我跟房东签了
15
年长约。
我用最短时间对主屋进行了改造，保留了内部主体结构，打掉多余隔断，门窗全都换成敞亮的玻璃门。
做了全新的厨房岛台和室内卫生间，以及一个大大的屋檐。
夏天，阳光刚好卡在屋檐口，一点都晒不进来；冬天，能晒进来
3-4
米，整个房间都是我们的阳光浴场。
剩下的厢房和院子以后有的是时间折腾，思思想要的户外厨房，小奇想要的游泳池，我妈心心念念的菜园和鸡窝，我都会一一帮她们实现。
车子开过一条种满泡桐的小道，来到新家大门口，邻居家的小狗已经迫不及待跑出来迎接。
扑鼻而来的饭菜香，激发了我们的食欲。
我妈已经做好了一大桌菜。
全都不要钱！
她说，这是昨天帮村民拾掇菜园，晚上拎回来的，新鲜又丰富。
爸爸，我今天去学校，一共认识了
41
个人。
小奇转学到隔壁村的国际学校，费用比城里便宜。
小家伙适应性很好，第一天就把同学、老师认了一个遍。
我的短片签约了！
思思手机上收到消息，兴奋叫道。
我把屋子里阳光最好、视野最佳的位置，辟出来给她做了一个独立的书房。
她说，每天只要一坐进去，灵感就像自来水，哗哗往外淌。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忙忙叨叨大半个月，帮辛羽和家人安顿好生活，接下来是该想一想自己了。
我还是要当建筑师。
我脱口而出。
辛羽说，他这辈子的梦想，就是像梵高一样，写出如他那般灿烂又热情的人生，我又何尝不是。
我们支持你！
慢慢来，不用急！
北京城里装不下的梦，这里能种进土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