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雪夜囚凰
寒鸦掠过枯枝时,云昭的镣铐正巧被宫门前的石阶绊住。
快些走!身后的侍卫猛地一拽铁链,她踉跄着扑倒在雪地里。碎雪混着沙砾灌进袖口,在早已冻僵的手腕上划出细小的血痕。
这就是梁国的明珠公主朱漆宫门内传来娇笑声,瞧着连我们浣衣局的婢女都不如呢。
云昭缓缓抬头。宫灯映照下,几位华服少女正倚栏观望,最前头的红衣女子故意将手炉倾斜,滚烫的炭灰簌簌落在她眼前三尺处。
燕京的雪,果然比梁国冷得多。云昭轻声道。她慢慢支起身子,铁链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发间唯一剩下的银簪不知何时松脱,如瀑青丝垂落,遮住了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寒光。
放肆!红衣女子突然变脸,谁准你直视本郡主她扬手掷出个物件,云昭下意识偏头,那沉甸甸的金镶玉镯仍擦过额角,顿时鲜血直流。
血珠滴在雪地上,像极了那年上元节,裴烬为她摘下的红梅。
马蹄声就是在这时撕裂了暮色。
住手!
玄甲骑士自长街尽头疾驰而来,惊得郡主连连后退。骏马人立而起时,云昭看清了来人——寒铁面甲下,是一双她死都不会认错的眼睛。
三年了。
裴烬翻身下马的动作比当年在梁国时更利落。云昭数着他踏雪的脚步声,七步,正好停在那摊血痕前。
质子入京,当由兵部交接。他的声音比记忆里更沉,佩刀未出鞘,却压得侍卫们齐齐跪倒,越权私刑者,按律当斩。
郡主脸色煞白:裴将军,我父亲可是...
庆阳王若知郡主当街辱没皇室,想必更忧心。裴烬解下墨色大氅,却在即将披到云昭肩上时顿了顿。她看见他指节发白——那是在梁国时,他每次握紧缰绳压抑情绪的小动作。
大氅最终落在随行女官手中。
请郡主回府。裴烬侧身让路时,云昭闻到了血腥气。不是她的血,是新鲜浸透铠甲的、战场特有的铁锈味。她忽然想起密报所言——这位燕国新贵刚刚血洗了梁国边境三城。
末将奉旨护送公主入宫。他说公主二字时,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下。
宫道上的雪被踩成了泥浆。云昭数着经过的三十六根盘龙柱,在第三十七根前被拦下。
就住这儿女官失声惊呼。眼前荒废的偏殿连窗纸都残缺不全,寒风卷着枯叶在廊下打转。
裴烬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这是...
陛下的意思。老太监尖着嗓子道,质子非客,难道还要住椒房殿不成他故意踩住云昭拖地的锁链,将军交完差就请回吧,老奴还得教教公主规矩。
云昭在裴烬握刀前转身:多谢将军。她行礼的姿势仍是梁国式样,广袖垂落如折翼的鹤,夜雪路滑,您...
话音戛然而止。殿内突然窜出个黑影,寒光直刺她后心!
叮——
裴烬的刀比惊呼声更快。刺客的匕首应声而断,第二刀已劈向对方咽喉。却在看清对方面容时硬生生偏转,刀锋削掉对方半幅衣袖。
小王爷!老太监瘫软在地。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此刻正疯狂挣扎着要去掐云昭的脖子:还我父王命来!
云昭认出了这双眼睛——去年战死的靖北王独子。她站着没动,直到少年被裴烬反剪双手按在雪地里。
你父王勾结西戎,死有余辜。裴烬声音冷得像在宣判。
少年啐出血沫:那你呢三年前在梁国为质时,是谁...
堵嘴!拖下去!老太监尖声打断。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云昭的指尖掐进了掌心。
待人群散去,裴烬突然单膝点地:惊扰公主,是末将失职。
月光从破败的窗棂漏进来,在他铠甲上勾出银色的轮廓。云昭看着这个曾在她生辰宴上醉酒舞剑的少年,如今已成燕国最锋利的刀。
将军何必演戏。她轻笑,阶下囚不配...
西偏殿有地龙。裴烬突然压低声音,床板下第三块砖是活的。说完立刻提高音量,请公主安分守己,莫要自误!
他转身时云昭看见他后颈有道新伤——正是梁国影卫独门暗器所留。看来三日前那场刺杀,他并非全身而退。
殿门轰然关闭的刹那,云昭从发间摸出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这是入城时,那个卖炭老翁塞给她的。针尖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和她袖中那份名单上第三个名字正相配——镇北将军,裴烬。
窗外风雪更急了。云昭摩挲着冻裂的指尖,忽然想起离国那日,国师占出的死卦。
公主此去,必见血光。白发老者将卦象扔进火盆,不是他的,便是您的。
第二章
旧忆如刃
云昭在寅时惊醒。
有双手正掐着她的脖子。
黑暗中她本能地屈膝顶向对方腹部,同时右手成爪直取咽喉——这是梁国影卫教的杀招。可指尖刚触及皮肤就僵住了。
是裴烬。
男人单膝压在她锦被上,左手扼着她咽喉,右手却垫在她后脑与床板之间。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他铠甲未卸,眉间一道血痕还未结痂。
将军这是...云昭的嗓音因窒息而嘶哑,要亲手处决质子
裴烬突然松手,一块冰凉的玉佩落入她领口。明日辰时,戴这个去御花园。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带着铁锈味的灼热,有人要对你下毒。
云昭摸到玉佩上的纹路——是燕国皇室的蟠龙纹。她突然想起这是三年前,她亲手系在少年质子腰间的梁国信物。
裴将军记性真好。她轻笑,连本公主送劣质赝品的事都记得。
裴烬的瞳孔猛地收缩。那年上元节,十四岁的云昭确实当着使团的面,将市井买来的假玉扔给他:燕国质子也配用真玉
床板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敲击声。
裴烬闪电般退到阴影里。几乎同时,殿门被推开,老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黑暗:公主可是梦魇了老奴听见...
本宫梦见父王了。云昭拥被坐起,故意让玉佩从领口滑出,他说这玉能镇魂。
老太监的灯笼猛地一晃。云昭知道他会认出这块先帝赐给裴家的玉佩——足够他脑补一出深夜私会的香艳戏码。
待脚步声远去,裴烬从梁上跃下,落地时铠甲竟未发出半点声响。云昭想起密报里说,这位镇北将军曾孤身潜入戎族大营,一夜割了十七个首领的耳朵。
明日赏梅宴,庆阳王会在你的茶里下牵机散。裴烬的刀柄抵着窗棂,声音压得极低,解药在玉佩暗格里。
云昭突然抓住他手腕:为什么她指甲掐进他护腕的皮革缝里,三年前你离开梁国时,说过...
说过此生再不相见。裴烬抽回手,铠甲上凝结的血块簌簌掉落,公主最好记住,现在的裴烬是燕国的刀。
他翻窗离去时,云昭摸到枕下银针。只需弹指间,这根淬了梁国皇室秘毒的暗器就能让他毙命。可直到玄色披风消失在雪幕中,她的指尖都没动一下。
晨钟响到第七声时,宫女送来了赏梅宴的衣裙。
这是郡主特意准备的。宫女抖开那件纱衣,薄得能透出手指轮廓。云昭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苍白的脸,干裂的唇,像具披着华服的骷髅。
更衣。她解下中衣,露出脊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宫女倒吸冷气的声音让她想起幼时养过的那只受惊的雀儿。
玉佩贴在胸口,冰凉如裴烬昨夜的眼神。
御花园的梅林其实没有梅。战事吃紧,内务府早把名贵花木换成了假树。云昭数着步子走过第九株绢梅时,看见了凉亭里的郡主。
哟,质子还戴着裴将军的玉佩呢。郡主尖利的笑声惊飞了檐下麻雀,听说他昨晚...
郡主慎言。云昭抚过玉佩上的蟠龙纹,这可是先帝御赐之物。
亭内霎时寂静。几位贵女交换着眼色——先帝赐给裴家的玉佩出现在敌国公主身上,这背后的政治意味让她们胆寒。
吃块糕点吧。郡主突然推来一碟芙蓉酥,特意为你准备的。
云昭看着酥皮上不自然的反光。她想起裴烬说的牵机散,服下后五脏俱焚,死时浑身抽搐如牵线木偶。
本宫不饿。她将糕点推向郡主,不如...
陛下驾到——
所有人慌忙跪倒。云昭透过睫毛看见明黄靴尖停在自己眼前,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这位燕帝刚刚亲征灭了梁国三个属国。
抬头。
天子指尖挑起她下巴的力度,让云昭想起父王检验战马牙口的样子。她强迫自己直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直到对方突然大笑:庆阳王,这就是你说的妖女
云昭这才发现亭外跪着的庆阳王。老王爷额头抵地:此女精通巫蛊,梁国后宫...
裴卿。天子突然转头,你觉得呢
云昭的血液瞬间凝固。裴烬不知何时立在梅树下,玄甲上还带着晨霜。他行礼时腰间佩刀与铠甲相撞,清脆的一声响。
梁国公主不过棋子。他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青石,陛下圣明。
天子突然掐住云昭后颈:听说你昨日见了靖北王家的小疯子他拇指摩挲着她突突跳动的血管,那孩子今早被发现在牢里咬舌自尽了。
云昭的指甲陷进掌心。她看着裴烬握刀的指节发白,想起昨夜他说有人要对你下毒时,也是这个表情。
本宫只问了他一句话。她仰起脸,问他可还记得梁国的梅花。
满座哗然中,裴烬的刀鞘突然落地。天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裴卿最近心神不宁啊。
末将请命戍边。裴烬单膝跪地时,云昭看见他后颈的伤疤崩裂了,血顺着铁甲流进衣领。
天子却将云昭拽起来:今日腊八,公主陪朕喝碗粥吧。
粥是御厨精心熬制的,米粒间浮着可疑的黑色颗粒。云昭握紧玉佩,在众人注视下舀了满满一勺。
慢着。天子突然按住她手腕,裴卿,你替公主尝尝。
亭内落针可闻。云昭看着裴烬面不改色地咽下那勺粥,喉结滚动时,她看清了他颈侧暴起的青筋。
味道如何天子笑问。
裴烬的嘴角渗出丝血迹:回陛下,甚好。
云昭突然夺过瓷碗一饮而尽。热粥灼过喉咙时,她摸到玉佩暗格的凸起——那里本该有解药,现在却空空如也。
好一个郎情妾意。天子抚掌大笑,传旨,今夜裴将军值守长乐宫!
回宫的路上,云昭数着裴烬的脚步。二十七步,正好是她当年在梁国宫道送他离开的距离。拐过回廊时,他突然低声道:解药在...
我知道。云昭看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你咽下去的是蜂蜡丸。她太熟悉这种把戏了——梁国死士常用蜡丸藏密信。
裴烬的瞳孔微微扩大。这个曾在她面前无所遁形的少年,如今学会了用铠甲遮掩所有情绪,却仍会在惊讶时露出破绽。
为什么救我云昭在殿门前转身,别说为了报恩。她故意让玉佩滑出衣领,毕竟当年给你这块玉,只是为了监视...
一支羽箭突然破空而来!
裴烬旋身将她护在怀里,箭矢穿透他肩甲,带出一蓬血花。云昭透过他臂弯看见墙头闪过的黑影——那身法分明是梁国影卫的雁回式。
刺客!保护陛下!
混乱中,裴烬将她推进殿内。门闩落下的瞬间,云昭听见他压抑的闷哼,和一句消散在风里的梁国方言:
昭昭,活下去。
第三章
碎玉生光
肩头的伤口渗了血,将素白中衣染出点点红梅。
云昭咬着发带,单手给绷带打结时,铜镜里突然多出一道黑影。她反手掷出银簪,来人轻巧偏头,簪子深深钉入窗棂。
公主好身手。裴烬从阴影里走出,玄色劲装被夜雾浸得发亮。他肩甲处缠着新换的纱布,隐约透出药草苦涩的气息。
云昭拢好衣襟:将军夜闯寝宫,不怕本宫喊人
寅时三刻,守卫换岗。裴烬解下腰间皮囊搁在案上,液体晃荡声里混着金属轻响,金疮药,和你要的东西。
云昭拔开塞子——浓烈的酒香中沉着一枚青铜钥匙。她瞳孔微缩,这是梁国死牢特制的簧片锁钥,齿槽形状她闭眼都能描画。
靖北王世子还活着。裴烬的指尖在案上划出三道痕,明日移刑部大牢。
这是梁国暗探用的计数密码。云昭抚过钥匙上细小的划痕,十三道,代表十三名被囚的梁国将领。她突然笑出声:将军这是要当叛国贼
裴烬的佩刀突然出鞘三寸。寒光映亮他眼底血丝:三日前梁国使团全灭,是庆阳王的手笔。刀锋转向窗外,包括你那个扮作卖炭翁的影卫。
云昭的指甲陷进掌心。老炭翁是母后留给她的最后一位旧部。
为什么帮我她劈手去夺裴烬的刀,你明明可以...
刀柄突然调转,裴烬握住她手腕往自己心口带。云昭的指尖触及冰冷铁甲下的跳动,一下,两下,沉稳如当年梁国城墙上催战的鼓点。
我要西境布防图。裴烬的呼吸喷在她耳后,三日后子时,老地方。
云昭猛地抽手。所谓老地方,是梁国皇宫的摘星阁。三年前离别夜,少年将军曾在那里为她系上祈福的红绳。
裴将军记错了。她背转身解开绷带,本宫现在是...
话音戛然而止。裴烬的指尖突然贴上她后背鞭伤,药膏的清凉混着他掌心的灼热,激得她脊椎发麻。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在月光下像张破碎的网,网住两人交错的呼吸。
当年你说...裴烬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变成梁国边境的方言,伤疤是星星的倒影。
云昭猛地转身,却撞进他怀里。裴烬的下巴蹭过她发顶,铠甲上的霜化成水珠滚入她衣领。这个距离太危险,她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松墨香——三年前她亲自调了塞进他行囊的。
布防图可以给你。她突然扯开他衣领,指尖按在那道新箭伤上,但我要知道,燕军为何突然撤出琅琊谷
裴烬肌肉瞬间绷紧。琅琊谷是梁国最后一道屏障,燕军本可长驱直入。
因为...他的喉结滚动了下,谷中有...
殿外突然传来梆子声。裴烬闪电般退到窗边,临走前抛来一物。云昭接住,是支白玉簪,簪头雕着半朵梅花——正是当年她摔碎的那支的另外半朵。
碎玉可补。裴烬的身影融入夜色前,留下半句诗,人心...
云昭握紧玉簪。后半句她当然记得,是梁国孩童都会唱的民谣:碎玉可补,人心难圆。
五更鼓响时,她终于拧开玉簪中空的芯。里面掉出张薄如蝉翼的绢纸,上面用梁国密文写着三个字:
疫,速离。
晨光初现,云昭站在铜镜前将玉簪插入发髻。镜中人苍白如鬼,唯有簪上梅蕊一点猩红,像极了那年裴烬从战场归来,铠甲上沾的第一滴血。
第四章
锦书藏锋
暴雨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带着铁锈味的水花。
云昭数着更漏,在寅时整推开偏殿角门。湿透的裙裾缠在腿间,每走一步都像踩着刀尖。裴烬说的老地方是冷宫后的废井,井沿上三道刻痕还是三年前她亲手划的。
井底传来三声叩击。
她纵身跃下的瞬间,腰间突然一紧。裴烬的手臂铁箍般缠上来,带着她旋身落入干燥的甬道。火折子亮起时,云昭看见他眉骨上新添的伤口,血珠将落未落地悬在睫毛上。
布防图。她摊开掌心,雨水顺着腕骨滑入袖中。
裴烬没接。他解下大氅裹住她发抖的身子,指尖在碰到她颈侧时顿了顿——那里有道新鲜的勒痕。
庆阳王的人他声音沉得像井底的石头。
云昭轻笑:你那个好表妹的手笔。她故意扯开领口,露出更多淤青,郡主说,要替我试试裴将军的定力。
裴烬突然掐住她下巴。火光里他眼底的血丝蛛网般蔓延:东西呢
先告诉我琅琊谷的事。云昭挣开他,后背贴上潮湿的砖墙,疫病是假的。
这不是疑问句。裴烬的瞳孔微微扩张——她太熟悉这个表情,当年在梁国学堂,每次她说中他心事,少年就会这样下意识屏住呼吸。
谷里埋的不是瘟疫。裴烬的刀鞘突然抵住她腰侧,是硫磺。
云昭的血液瞬间冻结。足够炸平三座城池的硫磺,只能是用来...
陛下要焚城。裴烬的呼吸喷在她耳畔,三日后子时。
梁国皇都八十万百姓。云昭的指甲陷进掌心,直到闻见血腥味。她早该想到的,燕帝那个疯子连自己亲儿子都能烧死祭旗。
布防图是假的。她突然说。
裴烬的刀鞘猛地收紧。云昭听见自己肋骨不堪重负的声响,却笑得愈发艳丽:真的在这儿。她扯开衣领,从贴身小衣里抽出一张薄绢,裴将军要不要闻闻还带着本宫的体温呢。
火折子突然熄灭。黑暗中裴烬的牙齿擦过她耳垂:你疯了。薄绢被他夺走的瞬间,云昭膝头猛顶向他胯下,同时右手成爪直取咽喉。
铛——
匕首与佩刀相撞的火星照亮两人咫尺之间的脸。云昭看见裴烬眼底翻涌的黑色浪潮,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情绪。
你要送死我不拦着。裴烬突然松开钳制,但别拖着梁国百姓陪葬。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云昭摸到硬物轮廓——是靖北王世子的贴身玉佩。
世子还活着。裴烬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明晚丑时,刑部换防。
云昭攥紧玉佩。这不在计划内,她安插在刑部的暗线至少要五天后才能就位。可裴烬的眼神太熟悉,就像当年他说我会回来时一样,让人明知是谎却忍不住相信。
为什么她突然问。
裴烬转身时带起一阵血腥气:你当年救我,不也没问为什么
雨幕吞没了他的背影。云昭摩挲着玉佩边缘的刻痕——那是梁国死士用的密文,只有两个字:
火攻。
回到寝殿时,天边已泛起鸦青。云昭在铜镜前更衣,突然发现腰间多了个硬物。拆开缝线,掉出枚玄铁令牌——裴家的调兵符,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令牌背面刻着半阙词,是她教他写的《鹧鸪天》:
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
当年她没教下半阙。
第五章
烛影噬心
刑部大牢的腐臭味隔着三条街就能闻到。
云昭裹在粗布麻衣里,数着更夫远去的梆子声。丑时三刻,裴烬说的换防时间。她摸向腰间——令牌硬得像块冰,边缘锯齿在她掌心刻出红痕。
公主。
阴影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云昭的银针抵上来人喉结才认出,这是裴烬的副将陈岩。少年脸上有道横贯鼻梁的疤,是去年梁国战役留下的。
将军拖住了巡夜营。陈岩递来一套戎装,半刻钟。
云昭系紧腕甲时摸到内衬的血迹。这不是寻常布料,是梁国皇室专用的蛟绡纱,水火不侵。她突然明白裴烬为何能带着箭伤在暴雨中来去自如——这件中衣本该穿在燕帝身上。
地牢第三层比想象中干燥。火把照见墙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梁国将领临死前用指甲刻的家书。云昭在第七间牢房前停住——铁链锁着个瘦成骨架的少年,左眼只剩血窟窿。
靖北王世子她压低声音用梁语问。
少年猛地抬头,完好的右眼在看清她面容时骤然睁大:...阿姊
这个称呼让云昭踉跄了一步。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她——母后早夭的幼子,她以为早已死在燕军铁蹄下的亲弟弟。
锁链哗啦作响。少年扑到栅栏前,露出脖颈处的月牙胎记:那年上元节,你把我藏在摘星阁...
云昭的匕首哐当落地。她终于认出这双眼睛——六年前宫变夜,是她亲手将八岁的幼弟推进密道。
阿曜怎么会在...
燕帝要炼人丹!少年突然抓住她手腕,琅琊谷埋的不是硫磺,是祭坛!他们需要梁国皇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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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如惊雷炸响。云昭转身时,陈岩已经倒在血泊里。甬道尽头,庆阳王的白狐大氅被火把映得猩红。
本王就说,裴家小子最近怎么总往刑部跑。老王爷的玉扳指擦过云昭耳垂,公主这副打扮,倒比女装更惹人怜爱。
云昭的银针刚要出手,背后突然袭来劲风。阿曜的锁链缠上她腰肢,将她猛地拽回牢内:阿姊快走!地砖下...
一支弩箭穿透少年肩膀。庆阳王抚掌大笑:好个姐弟情深!不如一起送你们去...
王爷深夜提审重犯,可有圣谕
裴烬的声音像刀切过凝脂。云昭透过血雾看见他踏着陈岩的血走来,玄甲上沾着可疑的脑浆。
裴将军来得正好。庆阳王眯起眼,这逆贼方才招供,说你是梁国...
刀光如雪。老王爷的头颅滚到云昭脚边时,表情还凝固在阴谋得逞的得意上。裴烬甩去刀上血珠:半刻钟后会有爆炸,带你弟弟从西侧门走。
你杀了庆阳王...云昭声音发颤,燕帝不会放过...
他活不过明晚。裴烬扯开衣领,露出心口诡异的青紫,我给他下了蛊。
云昭听说过这种梁国禁术。中蛊者会疯狂啃食自己的血肉,最后连骨头都嚼成渣。
为什么她攥住裴烬染血的护腕。
回应她的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地牢剧烈摇晃,碎石如雨砸落。裴烬用身体护住她和阿曜,后背被尖石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走!他将调兵符塞进阿曜手里,去西郊找赤焰军,就说...
第二波爆炸掀翻了地砖。云昭在烟尘中看见裴烬被气浪掀飞,玄甲碎片蝴蝶般四散。她拼命去抓,只捞到半截染血的发带——是她当年系在他腕上的那根。
阿姊!阿曜拖着断腿拽她,密道要塌了!
云昭最后看了一眼裴烬消失的方向。浓烟中,似乎有人在对她做梁国军中的告别手势——拇指抵心,四指并拢如刀。
意为:同生共死。
第六章
烽烟惊梦
西郊荒原上的风裹挟着血腥气,吹得云昭睁不开眼。
阿曜伏在她背上,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少年断腿处的血浸透了她的衣衫,黏腻温热,让她想起裴烬护住他们时,后背涌出的那一片猩红。
阿姊……阿曜突然揪住她的衣领,赤焰军的旗帜……
云昭抬头。远处山坡上,黑底红纹的军旗在暮色中猎猎作响——那是梁国覆灭前,北境铁骑独有的标志。可旗杆下站着的,却是燕国面孔的士兵。
口令!哨兵的长矛横在云昭喉前。
她举起染血的调兵符。
哨兵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吹响骨哨,营地中立刻涌出数十名甲士——他们全都左胸佩着梁国玉珏,右手却持燕国制式军刀。
末将程鹰,奉将军令等候多时。为首的独眼将领单膝跪地,公主请随我来。
云昭握紧银针:裴烬呢
程鹰的独眼闪过一丝痛色:将军他……
他还活着是不是云昭一把攥住对方腕甲,说话!
回答她的是营地中央突然升起的狼烟。浓烟中,一队骑兵踏尘而来,为首的玄甲骑士摘下面具——
是陈岩。
少年副将脸上新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却活着。他滚鞍下马,捧出一个沾血的锦囊:将军说……若他丑时未归,就将此物交给公主。
云昭颤抖着拆开。锦囊里是半块玉珏,和她颈间自幼佩戴的那块严丝合缝。
这是梁国皇室的传世双鱼佩,当年母后一分为二,说她与阿曜各持一半。可如今……
阿曜的玉佩呢她猛地转向弟弟。
少年茫然摇头:六年前就被燕军搜走了……
云昭突然明白了什么,踉跄后退。裴烬给她的是阿曜那半块玉佩——这意味着他从六年前就知道阿曜活着,甚至可能……
报——!斥候飞马而至,燕帝驾崩!皇城大乱!
程鹰的独眼亮得骇人:将军得手了
陈岩却面色惨白:不是我们的人……是庆阳王府的郡主,她给燕帝下了鸩毒!
云昭耳中嗡鸣。不对,一切都不对。裴烬明明说他给燕帝下了蛊,为何会是郡主……
赤焰军听令!程鹰突然拔刀,按将军计划,即刻兵分三路——
慢着。云昭抽出阿曜腰间的佩刀,我要知道裴烬的全部计划。
刀光映亮陈岩带血的脸。少年副将突然跪下:将军说……若公主问起,就告诉您四个字。
什么字
碎玉倾杯。
云昭如遭雷击。这是当年她在梁国宫宴上即兴作的诗句,全诗只有裴烬听过——
碎玉倾杯祭烽火,不葬山河葬故人。
第七章
罗网千重
皇城的丧钟响了二十七下,是为天子大丧的礼数。
云昭站在西郊最高的山岗上,看着烽火一道接一道点亮夜空。燕帝驾崩的消息像野火般蔓延,可她的指尖却比夜风还冷——裴烬的锦囊里除了玉佩,还藏着一片薄如蝉翼的密函。
公主,赤焰军已按计划控制了西门。程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探子说……刑部地牢塌了。
云昭没回头。她的目光钉在密函最后一行小字上:子时三刻,摘星阁见。
这是裴烬的笔迹,可墨色太新,像是几个时辰前才写下的。
阿姊……阿曜拄着拐杖走近,赤焰军里有古怪。我听见他们说……说将军其实是……
是什么云昭猛地转身。
少年却突然噤声。云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营地边缘,几个士兵正偷偷烧着什么,火光中隐约可见半幅梁国地图。
程将军。云昭按住腰间的银针,我要见你们副帅。
独眼将领的瞳孔骤然收缩:副帅昨夜就带兵去皇城了……
是么云昭突然扬手,银针擦过程鹰耳畔,钉入他身后树干。针尾系着的丝线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正是当初刺伤裴烬的梁国秘毒。
那就劳烦将军带路。她微笑,否则下一针,会扎在您完好的那只眼睛上。
程鹰的独眼里闪过一丝挣扎,最终颓然垂首:公主随我来。
他们穿过大半个营地,停在一顶不起眼的灰帐前。帐内没有点灯,却传出断续的咳嗽声。
云昭的银针掉在地上。
那个靠在榻上咳血的人,穿着裴烬的铠甲。
你……她刚迈出一步就僵住了。帐中人抬头,露出一张与裴烬七分相似的脸——只是眉宇间多了道横贯额头的疤。
末将裴炎,见过公主。男人声音嘶哑,家兄嘱托,若他寅时未归,就将这个交给您。
他从枕下取出个檀木匣。云昭打开时,一片干枯的梅瓣飘落——是她当年在摘星阁,别在裴烬衣襟上的那朵。
匣底静静躺着半枚虎符。
这是……
北境三十万大军的调令。裴炎又咳出一口血,兄长用命换来的。
帐外突然传来骚动。阿曜冲进来,手里攥着支带血的箭:燕军围山了!领头的是……是庆阳王府的郡主!
云昭看向箭尾绑着的帛书,上面只有八个猩红大字:
裴烬已死,速来收尸。
第八章
金殿折脊
云昭攥着那支箭的手指节发白,箭尾的帛书被她掌心的冷汗浸透,晕开一片暗红。
阿姊,这可能是陷阱。阿曜拉住她的衣袖,少年断腿处的纱布又渗出血来,裴将军他……
备马。云昭的声音轻得像雪落,现在。
程鹰的独眼在火光中闪烁:公主,赤焰军已按裴帅计划分兵三路,此时擅动会……
我说,备马!
银针擦着程鹰的喉结钉入身后立柱。帐内死寂中,裴炎突然低笑起来:果然和兄长说的一样……他挣扎着起身,从铠甲内侧撕下一块皮纸,公主若执意要去,就走这条密道。
皮纸上是用血绘制的皇城水道图,某处暗渠旁画着朵小小的梅花——正是当年云昭教裴烬认的标记法。
他什么时候给你的云昭的指尖抚过那朵梅。
裴炎望向帐外烽火:昨夜子时。他顿了顿,兄长说……若您问起,就告诉您七个字。
哪七个
碎玉终有重圆日。
这是当年那首民谣的下半句。云昭突然扯下颈间玉佩砸在地上,双鱼佩应声裂成两半——阿曜惊叫着去捡,却见姐姐已经翻身上马。
赤焰军按原计划行事。云昭勒紧缰绳,程鹰,你带阿曜去北境。
公主!裴炎咳着血抓住马鞍,郡主在太极殿设了灵堂,那里有……
我知道。云昭望向皇城方向,所以才非去不可。
马蹄踏碎满地月光。密道入口处,陈岩带着一队死士早已等候多时。少年副将脸上新伤叠着旧疤,却仍坚持要同行:将军说过,您右手腕力不足,近战时需有人护住左翼。
云昭没说话。她摸向袖中银针——那里还藏着从裴烬身上取下的半截箭头,淬过她亲手调的毒。
水道比想象中更窄。污水没过腰际时,云昭想起最后一次见裴烬,他的血也是这样冷。石壁上每隔十步就刻着朵梅花,最新的一朵还未干透。
到了。陈岩撬开头顶铁栅,上面就是太极殿偏厅。
云昭刚探出头就僵住了。
灵堂白幡如雪,殿中央停着具玄铁棺椁。庆阳郡主一袭孝衣跪在棺前,正将什么东西放入死者口中。
……终于来了。郡主头也不回,再晚些,这最后一块心头肉就要化了呢。
云昭的银针破空而去,却在触及郡主后颈时被突然出现的铁盾挡下。数十名金甲卫从暗处涌出,刀光映亮棺椁上深深的抓痕——像是有人从内部拼命挣扎过。
你对他做了什么云昭的嗓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郡主轻笑转身。她手中捧着的玉碗里,盛着片仍在抽搐的、鲜红的心脏组织。
不是本郡主动的手。她将玉碗推向云昭,是你亲爱的弟弟阿曜啊……那孩子用的梁国禁术,可真是精彩。
云昭的剑停在郡主喉前半寸,因为棺椁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叩击。
第九章
地牢断簪
那声叩击像一把钝刀,狠狠剐在云昭的耳膜上。
她手中的剑尖颤了颤,郡主却突然将玉碗倾倒——那片心脏组织滑落在棺椁缝隙处,竟像活物般蠕动着渗了进去。
住手!云昭的银针这次直接贯穿了郡主的手腕。
玉碗落地粉碎的同时,棺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喘声。云昭扑到棺前,透过气孔看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是裴烬!他的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每呼吸一次就有血沫从气管涌出。
钥匙。云昭剑指郡主咽喉,否则我让你比死还痛苦。
郡主笑得花枝乱颤:公主急什么裴将军中的是相思蛊,要解此毒,需下蛊之人的心头血……她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赫然有道未愈的刀伤,可惜啊,阿曜那孩子刺偏了半寸。
云昭的剑锋已经划破郡主脖颈皮肤,却在听到下一句话时骤然僵住——
你猜,将军为何甘愿吞下此蛊郡主舔着唇边血渍,因为他若不喝我的血,就得喝你的啊……
棺椁突然剧烈震动。裴烬的手指从气孔伸出,指甲全部翻起,指节白骨森森。他拼命在棺盖上划着什么,血痕组成一个歪斜的梁国文字:
走
陈岩的惊呼声与破窗声同时响起。云昭旋身时,看见阿曜持剑立在窗棂上,少年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疯狂。
阿姊别信她!阿曜剑尖直指郡主,这毒妇把将军做成了人烛!
郡主突然放声大笑。她拍掌三下,殿外立刻涌入更多金甲卫,每人手中都捧着盏人皮灯笼——灯笼里跳动的火焰中,隐约可见蜷缩的婴孩虚影。
本郡主改主意了。她抚摸着棺椁,既然公主来了,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她从发间拔出一物。云昭的瞳孔骤缩——那是她与裴烬的定情信物,白玉梅花簪!
一命换一命。郡主将簪尖抵在自己心口伤处,用你的心头血,换他的清醒片刻如何
阿曜厉喝着扑来,却被金甲卫团团围住。云昭看着郡主手中染血的玉簪,突然想起裴烬曾说:碎玉可补,人心难圆。
好。她伸手去接玉簪,但你得先开棺。
郡主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亮光。当棺盖缓缓移开的瞬间,云昭终于看清了裴烬的模样——他心口插着半截断簪,正是当初她刺伤他时用的那支。
昭……昭……裴烬的呼唤混着血沫,簪……
云昭握紧玉簪扑上前去,却在触及裴烬的刹那,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绝望的警示——
可惜太迟了。
郡主的手按在了某个机关上,整座太极殿的地砖突然下陷。云昭最后看到的,是裴烬用尽全身力气将断簪刺入自己心口,以及阿曜撕心裂肺的喊声:
地牢!下面是先帝的人牲牢!
第十章
弑君夜奔
黑暗如潮水般淹没口鼻的瞬间,云昭想起了母后临终的话——
昭昭,这世上最毒的蛊,叫痴心。
腐臭的污水灌入衣领,她拼命向上抓挠,指尖却只触到湿滑的苔藓。下坠仿佛没有尽头,直到后背重重撞上某种柔软之物。
阿姊!
阿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却越来越远。云昭在黑暗中摸索,触到一片黏腻的温热——是裴烬!他的手腕仍戴着那截被她割断的镣铐,此刻正汩汩涌出鲜血。
醒醒……她颤抖着去堵他心口的伤,断簪却随着动作又深入半寸。裴烬在剧痛中睁开眼,瞳孔已经涣散。
水……下有路……他攥住云昭的衣袖,力道大得惊人,玉簪……给我……
云昭将完整的玉簪塞进他掌心。裴烬却突然折断了簪头的梅花,露出中空管芯里藏着的银色细针——正是当初云昭要杀他的那根!
你一直……留着
裴烬没有回答。他反手将银针刺入自己心口断簪旁,针尾淬的毒与蛊虫相撞,竟发出金石相击的铮鸣。蛊虫嘶叫着钻出伤口时,云昭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半寸长的血虫,头部却长着张酷似郡主的脸!
走……裴烬推她转向水道,三百步……左转……
云昭却撕下衣袖扎紧他心口:要死一起死。
黑暗中传来窸窣声。无数盏人皮灯笼从穹顶垂下,照亮了这个可怖的空间——百丈见方的地牢里,竖着数十个透明水晶柱,每个柱子里都悬浮着人形。云昭认出最近的那具,赫然是三年前出使燕国时暴毙的梁国三皇子!
这是……
长生樽。裴烬咳着血指向中央祭坛,燕帝用梁国皇族……炼药。
祭坛上刻着的图腾云昭认识——是母后寝殿暗格里的那种,据说能逆转生死的上古秘术。
阿曜的惊呼突然从高处传来:阿姊小心后面!
云昭旋身时,正看见郡主顺着铁索滑下。那女人心口的伤处爬满了血色蛊虫,笑容却愈发娇艳:公主可知,为何裴将军能活到现在她轻抚身旁水晶柱,因为每杀一个梁国皇族,他就多活一年啊……
裴烬突然暴起!断簪如利箭离弦,精准贯穿郡主咽喉。女人惊愕地瞪大眼睛,却见裴烬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你输了。
郡主倒地抽搐的瞬间,整个地牢开始震颤。水晶柱接连爆裂,那些悬浮的尸体竟纷纷睁开了眼睛!
走!裴烬拽起云昭冲向水道,硫磺……要炸了……
阿曜从石缝中探出手拉他们上去。三人刚爬出密道,身后就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火浪掀飞了整座太极殿,烈焰中隐约可见无数人影在跳舞——那些复活的尸体,正抱着郡主一同化为灰烬。
皇城乱作一团。云昭拖着裴烬躲进废弃的角楼,他心口的血怎么都止不住。
为什么……她撕开自己的衣襟为他包扎,明明可以逃的……
裴烬染血的手抚上她脸颊。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见他掌心那个烙印——是梁国死士的标记,日期赫然是六年前宫变那日!
阿曜……不是我救的……他每说一个字就有血溢出唇角,是你母后……用我的命……换的……
云昭的眼泪砸在那烙印上。她终于明白为何裴烬能调动赤焰军,为何他熟知梁国密道,为何他……
角楼外突然响起整齐的马蹄声。阿曜从窗缝窥视,脸色瞬间惨白:是燕帝!他根本没死!
裴烬却笑了。他蘸着自己的血,在云昭掌心画了朵梅花:记住……摘星阁……
话音未落,他的瞳孔已开始扩散。云昭发狠般咬破手腕,将血滴入他口中——梁国皇族的血能解百毒,可裴烬的喉结只是微弱地动了动。
你答应过我……她将额头抵住他冰凉的眉心,要死在阳光下的……
角楼门被撞开的刹那,一支羽箭破窗而入,正中云昭后心。剧痛中她看见燕帝的金甲卫涌进来,而阿曜正哭着将火折子扔向角落——那里堆满了硫磺。
最后一刻,云昭紧紧抱住裴烬。她忽然想起那首没念完的民谣:
碎玉可补,人心难圆。
倾杯为祭,来生再见。
第十一章
边关月裂
爆炸的热浪将云昭掀出三丈远。
她坠地时本能地蜷身护住怀中人,后背撞断了一排箭垛。碎石如雨砸落,却在触及皮肤的刹那诡异地悬停——腕间裴烬画的那朵血梅,正泛着妖异的红光。
阿姊!阿曜满手是血地爬过来,燕帝的影卫追上来了!
云昭低头看向裴烬。他心口的断簪不知何时已脱落,伤口处结着层冰晶似的薄膜。最诡异的是,他睫毛上竟凝出了霜花。
他还活着……云昭颤抖着贴上裴烬颈侧,那微弱的脉搏像隔着冰层传来的叩击,快找密道!
阿曜却突然僵住。少年盯着云昭身后,瞳孔剧烈收缩:那、那些是什么
火光中,数十个水晶柱里爬出的人形正扭曲着站起。它们皮肤透明如蝉翼,内脏在腹腔中诡异地蠕动。最前排的那个突然咧开嘴——它口腔里长着三排倒钩状的尖牙!
母后说的长生儡……云昭将裴烬护在身后,燕帝用活人炼的怪物!
第一只长生儡扑来时,云昭的银针直接贯穿了它眉心。怪物倒地抽搐,却从伤口处分裂出两条细长的血虫,闪电般缠上她手腕。
血梅印记突然发烫。两条血虫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在红光中化为灰烬。云昭来不及细想,抓起裴烬的佩刀砍向袭来的怪物——刀刃触及它们身体的瞬间,刀身上的暗纹竟亮了起来!
那是梁国工匠特制的符文,专克邪祟。
去摘星阁!云昭把阿曜推向西南角,裴烬说过那里有……
她的话被一阵笛声打断。皇城最高处,燕帝一袭白衣立于檐角,手中骨笛吹出的音调让所有长生儡同时跪伏。更可怕的是,云昭腕间的血梅开始随笛声变幻颜色!
阿姊小心!
阿曜的警告迟了半步。云昭只觉后心一凉,半截刀尖已从她胸前透出。握刀的手苍白修长——是那个曾假扮裴烬的裴炎!
公主莫怪。裴炎在她耳边轻语,兄长的心头血,得用您的命来换。
云昭反手将银针刺入他眼球。裴炎惨叫后退时,她看清了他脖颈处蠕动的蛊虫——和郡主豢养的一模一样。
爆炸再次撼动皇城。阿曜趁机背起裴烬:密道在祭坛下面!
三人跌入地缝的瞬间,云昭看见燕帝的骨笛裂了。那些长生儡突然调转方向,疯狂扑向它们的主人。最骇人的是,裴烬的身体正在发光——不是温暖的莹光,而是某种冰冷的、青白色的焰芒。
阿姊……阿曜的声音突然变得陌生,你腕上的印记……在吸他的魂……
云昭低头,只见血梅已变成深紫色,正从裴烬心口抽出一缕缕银丝。更可怕的是,她自己的指尖开始变得透明!
密道尽头传来水声。阿曜突然抢过裴烬跳入暗河:对不起阿姊,我必须要救将军……
湍流瞬间吞没了两人。云昭刚要追去,却被一股巨力拽回——裴炎的血手扣住了她脚踝,他剩下的那只眼睛里爬满了蛊虫:
公主还不知道吧您弟弟六年前就死了……现在这个,是将军用半条命养出来的蛊人啊!
第十二章
骨烬不渝
暗河的水比想象中更冷。
云昭挣脱裴炎的瞬间,湍流已将她卷入漩涡。肋骨撞上礁石的剧痛让她呛了口水,血腥味在喉间炸开。恍惚间,她看见河底沉着无数具水晶棺——每具棺椁里都蜷缩着个与阿曜容貌相似的少年!
阿曜……
她拼命向最近的那具棺椁游去,指尖触及冰冷的水晶表面时,棺中少年突然睁开了眼。那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与长生儡一样的、没有瞳孔的乳白色珠子。
水流突然变得粘稠。云昭的四肢像被无形的手拽住,腕间血梅发出刺目红光。棺中少年们同时咧开嘴,发出与骨笛同频的尖啸——
昭昭!
有人从背后勒住她的腰。云昭在窒息般的疼痛中回头,看见裴烬苍白的脸。他心口的伤不知何时已经愈合,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冰晶凝结的梅花。更诡异的是,那些追逐他们的长生儡竟在靠近裴烬时纷纷退避!
别看他们的眼睛……裴烬带着她向上浮,那是用阿曜的……
他的话被破水声打断。阿曜从暗河另一侧冒出头,手中举着块发光的玉璧——正是双鱼佩缺失的那一半!
阿姊!接住!
玉璧划过一道弧线。云昭刚要伸手,裴烬却猛地将她推开。玉璧擦着她衣袖落入河底,砸碎了最中央的水晶棺。
整条暗河突然沸腾。
无数血虫从棺椁裂缝中涌出,汇聚成一个巨大的人形。那东西有着阿曜的脸,身躯却由密密麻麻的蛊虫组成。它张开双臂的瞬间,云昭腕间的血梅突然飞出红线,与它心口的冰梅相连!
原来如此……裴烬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母后当年分的不是双鱼佩……是魂魄。
血虫组成的阿曜发出凄厉的哭喊:阿姊救我!将军要把我炼成……
闭嘴!裴烬一掌拍向水面。冰晶自他掌心蔓延,瞬间冻住了大半条暗河。那些血虫在冰层下疯狂扭动,逐渐显露出真实形态——每条虫子腹部都刻着个梁国文字:
替
云昭突然明白了什么,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她颤抖着摸向自己腕间血梅,果然在花瓣背面摸到同样的刻痕。
六年前宫变夜……裴烬的指尖轻抚过那朵梅,你母后用了禁术。阿曜的魂魄一分为二,一半封在你腕间,另一半……
炼成了这些虫子。云昭看向冰层下扭曲的阿曜,所以他才会有皇族胎记,才会知道只有我和真阿曜知晓的往事……
暗河尽头突然传来轰鸣。冰层在剧烈震动中裂开缝隙,血虫们尖叫着汇聚成一股洪流,朝声音来处涌去——
那里站着燕帝。
白衣君王手中的骨笛已换成支玉箫,吹奏的曲调云昭再熟悉不过——是她母后生前最爱的《折柳曲》。更可怕的是,随着箫声,云昭腕间的血梅开始灼烧般剧痛!
走!裴烬拽着她潜入水下,他知道禁术的破绽!
两人顺流而下,最终被冲进一处地下湖泊。湖心小岛上,真正的阿曜静静躺在祭坛中央,心口插着半截断簪——和裴烬受伤的位置一模一样。
这是……云昭踉跄着爬上岸。
你母后的最后手段。裴烬咳出一口冰晶,双生祭坛。若一方身死,另一方可借其躯体复生……他苦笑着指向阿曜心口的簪子,那是我刺的。
云昭的银针抵上了裴烬咽喉:你杀了阿曜
我救了他。裴烬握住她颤抖的手,引导她抚向阿曜心口,你摸。
指尖传来微弱的跳动。更惊人的是,当云昭的手触及断簪,那簪子竟自动退出半寸,露出底下暗藏的机关——簪身中空处藏着粒种子,正在阿曜心脏里生根发芽!
这是……
相思子。裴烬的嘴角溢出冰蓝色的血,你母后从南疆带回的奇物,能以血肉为壤,重塑魂魄……
洞顶突然塌陷。燕帝的白衣在月光下如鬼魅飘荡,他手中的玉箫正对着云昭眉心:
好孩子,该把朕的祭品还来了。
第十三章
孤城焚心
相思子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红光。
云昭的指尖刚触及那粒种子,阿曜的胸膛就突然剧烈起伏。少年猛地睁眼,瞳孔却是与长生儡一样的乳白色——
阿姊……快走……
他的声音变了调,像无数人同时开口。更可怕的是,云昭腕间的血梅开始疯狂生长,藤蔓般的红线顺着她手臂缠绕,另一端竟连接着燕帝的玉箫!
乖孩子。燕帝的白靴踏过湖面,如履平地,你母后偷走朕的祭品这么多年,该物归原主了。
玉箫离云昭眉心只剩三寸时,裴烬的刀光斩断了红线。刀刃与箫管相撞,发出钟磬般的清响。燕帝终于变了脸色——
冰魄刀你果然是梁国皇陵的守墓人!
裴烬没有回答。他反手将刀刺入自己心口,冰晶顺着血管迅速蔓延,转眼间整个人已化作一尊冰雕。最诡异的是,那些冰晶接触到湖水后,竟凝结成无数柄小剑,暴雨般射向燕帝!
雕虫小技。燕帝挥袖震碎冰剑,你以为借来守墓人的躯壳,就能对抗……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阿曜突然站了起来。少年心口的相思子破体而出,在空中绽放成一朵血色梅花。而本该被冰封的裴烬,此刻正站在梅花光影里,手中握着真正的冰魄刀——刀身映出他的倒影,赫然是梁国初代国师的模样!
不可能!燕帝终于失态,你明明在百年前就……
魂飞魄散了裴烬——或者说借他身躯苏醒的国师轻笑,所以我才需要这对痴儿女啊。
他刀尖轻挑,云昭腕间的血梅被完整剜出。那朵血肉凝结的梅花飘向相思子,两者相融的瞬间,整个地下湖泊开始沸腾!
昭昭,记住……裴烬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你母后真正要救的从来不是阿曜……
湖水在眼前形成漩涡。云昭看见无数记忆碎片闪过——六岁的自己误入皇陵,触碰了某具冰棺;母后深夜跪在祠堂,割腕喂养一朵血梅;裴烬作为质子来到梁国那天,袖中藏着与她腕间一模一样的梅花胎记……
最骇人的是阿曜此刻的模样。少年站在沸腾的湖心,身体正在融化重组,逐渐变成另一个云昭!
双生祭坛需要两具同源魂魄。国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母后当年分开的,是你自己的魂魄。
燕帝的玉箫突然爆裂。白衣君王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消散:你们竟敢用朕的江山为祭!
不。裴烬——或者说占据他身体的国师举起冰魄刀,是用你的百年阳寿。
刀落下的瞬间,云昭看清了真相:阿曜从来就不存在。那只是她六岁时被分离出的一半魂魄,而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让完整的她,亲手斩杀这个窃取梁国气运的魔鬼。
第十四章
高台坠雪
冰魄刀落下的刹那,云昭听见了碎裂的声音。
不是燕帝的身躯,而是她自己——腕间被剜去的血梅处,皮肉正片片剥落,露出底下冰晶般的骨骼。更可怕的是,那些飘散在空中的记忆,正被某种力量疯狂吸入阿曜……不,是另一个她的体内!
裴烬!云昭想去抓他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开始透明化,这是怎么回事
占据裴烬身体的国师没有回答。他手中的冰魄刀突然调转方向,刀尖直指云昭眉心:痴儿,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剧痛如雷霆贯顶。云昭跪倒在地,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湖面分裂成两个——一个穿着梁国公主的华服,另一个却是一袭素衣,额间缀着冰晶花钿。
你母后当年将你一半魂魄封入阿曜的躯壳,不是为了救他。国师的声音忽远忽近,是为了藏起你真正的血脉。
湖面突然冻结。冰层下的阿曜——或者说另一半云昭正在融化,化作缕缕银丝流向本体。每融合一缕,云昭就想起一段被封印的记忆:
五岁那年,她在皇陵唤醒的并非国师,而是某位被镇压的上古神祇;
母后每晚喂给血梅的,是从自己心口取出的神血;
而裴烬……从来就不是什么燕国将军。
守墓人一族,世代以冰魄为骨。国师——现在云昭终于看清,那根本就是裴烬本来的模样——轻抚她的发顶,当年你被神祇标记,你母后不得不将你神性的一半分离……
所以阿曜只是容器云昭颤抖着看向即将消失的自己,那具躯壳正变得越来越像长生儡。
不,他是锁。裴烬——或者说恢复了本来面目的守墓人指向她心口,锁住你体内那个东西的钥匙。
地下湖泊突然震动。已经消散大半的燕帝竟从冰层里渗出,化作一团黑雾扑向云昭:既然得不到神血,那就同归于尽!
云昭本能地抬手格挡,腕间冰晶突然暴长,化作利刃刺入黑雾。燕帝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啸,雾气中浮现出无数张人脸——全是这些年来被他吞噬的梁国皇族!
现在!裴烬将冰魄刀掷给她,斩断因果!
云昭握刀的瞬间,所有记忆如潮水涌来。她看见母后跪在祭坛前,用冰魄刀剖开自己丹田;看见幼小的自己被推入皇陵深处,而裴烬——那时的他还只是个少年守墓人——默默为她系上红绳;更看见燕帝如何偷梁换柱,将本该属于梁国的神运嫁接给燕朝……
刀光如月落九天。
黑雾被一分为二的刹那,整个地下空间开始崩塌。云昭看见阿曜彻底化为银光没入自己心口,而裴烬的身体正在迅速冰晶化。
不!她扑过去想抱住他,却只接到漫天冰尘。
最后一刻,裴烬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但云昭读懂了——
摘星阁。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坍塌的穹顶,云昭发现自己站在太极殿废墟上。腕间的冰晶已经蔓延至全身,心口处却开着一朵小小的、鲜活的梅花。
远处传来百姓的惊呼。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倒影——冰肌玉骨,额间一枚血色花钿,与记忆中母后的模样分毫不差。
而皇城最高的摘星阁檐角,悬着半截熟悉的红绳。
第十五章
新朝无欢
红绳在风中摇曳,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云昭踏空而行,冰晶在她足下凝结成阶。每走一步,摘星阁就传来一声呜咽——那是幼时她缠在檐角的风铃,母后说铃响便是故人归。
可当指尖触及红绳的刹那,整座阁楼轰然坍塌。
云昭坠落时没有挣扎。她看着瓦砾如黑雨倾泻,忽然想起裴烬最后的口型。那不是摘星阁,而是……
我等你。
地面在眼前急速放大,却在相撞的瞬间化作柔软云雾。再睁眼时,已置身皇陵最深处的冰室。九根青铜柱环绕着中央冰棺,棺中躺着个与裴烬一模一样的男子,唯有额间多了一道金纹。
守墓人没有轮回。
声音从背后传来。云昭转身,看见国师——真正的初代国师——的虚影漂浮在半空。老人指向冰棺:每代守墓人陨落,都会回归本体。而你眼前这位……
冰棺突然透明。棺中人的胸膛里,跳动着朵晶莹剔透的冰梅。
是他用自己的心,换了你的魂。
云昭的指尖刚触及棺盖,整座皇陵就剧烈震颤。冰棺底部渗出汩汩鲜血,转眼漫过她的脚踝。那些血珠浮到空中,化作一幕幕她遗忘的过往——
六岁那年,她在皇陵迷路,误将手按在封印上古邪神的祭坛上;
少年守墓人裴烬为救她,不得不将邪神印记引到自己体内;
母后分离她魂魄,不是为了制造阿曜,而是为了骗过天道,让裴烬有机会将邪神彻底封印……
现在你明白了国师叹息,所谓燕梁之争,不过是邪神挣脱封印的棋局。而你与守墓人的相遇……
是注定。云昭接话。她抚过冰棺,棺中人的睫毛突然颤了颤。
鲜血突然沸腾。空中幻象扭曲成邪神的狞笑:小公主,你以为这样就能结束祂的声音正是当年冒充阿曜的那个,别忘了,你的半魂还在我手里!
云昭心口的梅花骤然刺痛。她低头,看见自己透明的躯体里,那半缕来自阿曜的魂魄正被强行抽离!
冰棺在这时开启。
棺中人坐起的瞬间,皇陵所有的青铜柱同时亮起符文。裴烬——或者说融合了历代守墓人记忆的他——抬手轻点云昭眉心:
碎玉可补。
这是当年那首民谣的第一句。云昭下意识接道:人心难圆……
错了。裴烬的指尖划过她心口梅花,是倾杯为誓,生死同舟。
他吻下来的刹那,邪神的尖啸震裂了整座皇陵。云昭却感到某种温暖的力量从唇齿间涌入——那是裴烬最后的人性,是他作为裴将军而非守墓人的全部记忆与情感。
冰棺在身后合拢。云昭被推出皇陵时,最后看见的是裴烬彻底化为冰雕的身影,以及他留在她掌心的一滴泪——
落地成梅。
第十六章
衣冠葬卿
梅泪在掌心生根的第七日,云昭回到了梁国旧都。
城墙上的血迹已经发黑,护城河里漂浮着残破的纸灯笼——那是百姓为战死者招魂用的。她赤足走过长街,足底冰晶与青石板相触,发出玉磬般的清响。
殿下……不,陛下!
白发苍苍的老丞相踉跄着扑到銮驾前。在他身后,幸存的梁国旧臣跪了一地。云昭看着他们手中高举的玄色冕服——那是新君登基的礼服,袖口却绣着守墓人一族特有的冰梅纹。
谁准备的她问。
老丞相抖得更厉害了:是、是裴将军……三年前就备下的……
衣袍展开的瞬间,云昭闻到了松木香。这是裴烬惯用的熏衣味道,可衣襟内侧却沾着新鲜的血迹,组成一行梁国小字:
江山为聘
祭天台上的风很大。当云昭戴上那顶十二旒冕冠时,台下百姓突然骚动——有人指着她心口惊叫:梅花!陛下心口开了朵梅花!
冰晶织就的衮服下,那朵封印着裴烬最后人性的血梅正在绽放。每一片花瓣舒展,云昭脑海里就多一段记忆:
裴烬跪在母后面前,接下那柄剖心的冰魄刀;
少年将军在边关雪夜,一笔一画誊写《梁律》;
还有最后皇陵里,他唇间渡来的那口气息中,藏着句来不及说完的吾爱……
报——
传令官的声音撕裂回忆。北境烽火台燃起黑烟,说是燕国残部拥立了新君——正是当年被云昭刺瞎双眼的裴炎!更诡异的是,探子声称看见已死的庆阳郡主出现在军阵中,颈间伤口里爬满了血虫。
陛下,是否即刻发兵
云昭抚过冕服上的冰梅。她忽然想起成为守墓人那日,裴烬在冰棺边留下的最后一句告诫:
邪神不死,只因众生皆贪。
暮色四合时,新女帝独自登上了摘星阁废墟。这里曾是她与裴烬系红绳的地方,如今只剩半截焦木。云昭解下腰间玉佩——当年那对双鱼佩中幸存的一半——轻轻放在断垣上。
碎玉可补。她对着虚空轻语,你骗人。
玉佩突然裂开。从中滚出一粒冰晶种子,落地便生出一株梅树。月光下,每一朵梅花里都蜷缩着个小人儿——全是这些年战死的梁燕将士的残魂!
而最高的那根枝桠上,悬着条褪色的红绳。
第十七章
残生问卜
梅树开花的第九夜,云昭做了个梦。
梦里她还是梁国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踮着脚往摘星阁檐角系红绳。身后有人轻笑,回头却见裴烬一身素袍,腕间缠着她刚编好的同心结。
陛下陛下!
近侍的惊呼将她拽回现实。窗外梅树正在疯长,枝桠穿透宫墙,在白玉阶上蜿蜒成诡异的图腾。更可怕的是,那些花朵里的魂魄不见了——每朵梅花中心都只剩个黑漆漆的窟窿,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
北境急报!传令官跌跪在殿外,裴炎的军队……全是活死人!
云昭赤足走到梅树下。指尖刚触及树干,树皮就簌簌剥落,露出底下冰晶般的脉络。那些纹路组成一幅地图:正是当年母后封印邪神的祭坛位置。
备马。她突然扯下十二旒冕冠,朕要亲征。
老丞相死死抱住她的腿:陛下不可啊!国不可一日无君……
那就让裴烬来当这个君。
满殿骇然中,云昭解开衮服前襟。心口的血梅已经蔓延至锁骨,花蕊处凝着颗冰珠——那是守墓人的魂核。
他从未离开。她轻触冰珠,整个梅树突然剧烈摇晃,只是换了个方式,守着这山河。
北境的雪比记忆中更冷。当云昭独自来到两军阵前时,活死人大军正如黑潮涌来。为首的裴炎骑在骷髅马上,空洞的眼窝里爬满血虫:嫂子,别来无恙
让你主子出来。云昭的指尖凝出冰刃,用这些杂兵消耗我,未免太看不起守墓人。
天地突然寂静。活死人们齐刷刷跪倒,雪地裂开一道深渊。从里面升起的不是邪神,而是个与云昭容貌一模一样的白衣女子——唯有眼睛是纯粹的黑,没有眼白。
好久不见,另一半的我。女子轻笑,声音正是当年冒充阿曜的那个,你以为把神性封在心口,就能阻止我们融合
云昭这才发现,自己心口的血梅正在变黑。更可怕的是,那些梅树上的空洞魂魄,此刻全部悬浮在白衣女子身后!
你每使用一次守墓人的力量,我就多一分苏醒的机会。女子抬手,活死人们突然融化重组,变成无数个裴烬,看啊,你的执念多可笑……
冰刃从云昭掌心坠落。她怔怔望着那些面容模糊的裴烬,忽然明白了邪神的把戏——
祂在利用她对裴烬的思念,重塑自己的容器!
你错了。云昭突然笑了,我的执念从来不是过去。
她扯开衣襟,亲手捏碎心口的冰珠。磅礴寒气爆开的瞬间,白衣女子发出惨叫——那些黑雾般的魂魄竟被寒气冻结,而每个裴烬幻象的心口,都开出了一朵小小的冰梅!
他的确把最后的人性给了我。云昭踏着冰霜走向女子,但更早之前,就把神性还给了天地。
雪停了。女子惊愕地低头,看见自己胸口透出一截冰魄刀尖——真正的裴烬的虚影立在身后,而刀柄握在云昭手里。
碎玉可补。她在女子耳边轻语,是你说过的。
第十八章
魂归雪夜
冰魄刀碎裂的声音,像极了那年摘星阁上的风铃。
白衣女子在云昭怀中消散,化作一场黑雪。每一片雪花都映着段记忆——这次不是她的,而是裴烬的。
十八岁的裴烬跪在皇陵最深处,任由冰魄刀贯穿心脏;
二十二岁的裴将军在边关烽火中,一笔一画修改《梁律》中人牲的条款;
还有最后时刻,已经冰晶化的他,将唇贴在云昭耳边说的那句……
活下去。
黑雪突然变成绯色。云昭抬头,看见整片战场开满冰梅——每个活死人将士心口都绽出一朵,而花蕊中蜷缩着他们生前的残魂。
陛下小心!
身后传来破空声。云昭侧身,本该死透的裴炎的匕首擦着她咽喉划过。这人的骷髅身躯正在融化,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血虫:你以为杀了神使就结束了吗邪神大人早已……
冰梅突然从裴炎眼眶中爆出。他惨叫倒地时,云昭看见那些血虫疯狂啃食起宿主——它们吃的不是血肉,而是附着在裴炎魂魄上的黑雾!
原来如此。她轻触心口已经消失的冰珠位置,你们怕的根本不是守墓人……
北境的风突然静止。所有冰梅同时转向同一个方向——梁国皇陵。云昭这才发现,那些梅树根本不是什么守墓人遗物,而是万千个微缩的封印法阵!
皇陵入口处站着个人影。
素衣墨发的青年背对众生,脚下延伸出无数冰晶锁链,每一根都捆着团翻滚的黑雾。听到脚步声,他微微侧首,露出与裴烬一模一样的侧脸——
只是眼角多了一粒朱砂痣。
你来了。青年轻笑,比我预计的晚三年。
云昭的银针抵上他后心:你是谁
我是被你捏碎的那颗冰珠。青年转身,锁链哗啦作响,也是裴烬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私心。
他指尖轻点云昭眉心。
剧痛中,她看见真相:当年皇陵里,裴烬确实将邪神封印在自己体内。但他留了后手——把对云昭的记忆和感情剥离出来,化作这颗会生根的冰珠。
现在你明白了吗青年——或者说裴烬的执念——指向自己心口,邪神真正想要的是……
是我。云昭接话。
冰珠入体的瞬间,她就成了新的封印容器。而裴烬的这份私心,不过是确保她在被邪神侵蚀前,有机会完成他未竟的事。
锁链突然绷紧。青年身影开始模糊:该醒了,昭昭。有人在等你。
谁
回答她的是摘星阁方向传来的铃声。云昭回头,看见那株冰梅树已经长到通天高,树梢上系着的红绳另一端,赫然没入她的心口!
第十九章
史笔如刀
红绳收紧的刹那,云昭听见了史册翻动的声音。
她站在金銮殿上,脚下是俯首的群臣,窗外是开满冰梅的皇城。老丞相捧着史官刚修撰的《梁史》,双手颤抖如秋风中的枯叶——
陛下,这……
云昭接过沉重的书卷。墨香中,《裴烬传》那页只剩一片空白,仿佛世间从未存在过这样一个人。而《云昭本纪》里却多出段她毫无印象的记载:
永和三年,帝独闯北境,诛邪神于皇陵。是夜天降红雪,满城梅开。
不对。云昭的指尖抚过那些文字,是裴烬他……
陛下慎言!史官突然抬头,眼中竟无瞳孔,历史一旦落笔,便再难更改。
殿外传来清脆的断裂声。那株通天梅树最粗的枝桠突然折断,砸碎了半座宫墙。烟尘中,云昭看见树心里嵌着块冰晶——里面封存着裴烬最后的身影。
您每想起他一次,封印就弱一分。史官的声音变得诡异,为了江山社稷,请陛下……
忘了他
云昭突然笑了。她扯开龙袍前襟,露出心口那根若隐若现的红绳。群臣惊恐地发现,女帝的皮肤正在变得透明,而红绳另一端连接的竟是史册上的空白处!
那朕便不做这个皇帝了。
朱笔落地。云昭抓住红绳狠狠一拽——
史册无风自动,空白处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小字。那是被抹去的真实历史:裴烬如何以守墓人之躯承接邪神,如何在冰封前将毕生功力凝为冰珠,又怎样在无数个轮回中……
一次又一次地,为她而死。
找到你了。云昭轻触那些文字。
金光大盛中,史官发出非人的尖啸。他的皮囊如蜡融化,露出底下流淌的黑雾——这才是邪神真正的本体,它一直藏在历史之中,篡改着所有关于守墓人的记录!
冰梅树在此时彻底崩塌。万千花瓣化作利刃刺向黑雾,而每片花瓣上都刻着个小小的烬字。
你终究……算漏了一步。
云昭在消散前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守护过的江山。史册上的金字正一个个飞入红绳,而在绳子的尽头,有人轻轻唤了声——
昭昭。
第二十章
玉碎千秋
红绳尽头没有光。
只有一片雪,一片永不停歇的雪。
云昭的魂魄飘荡在时空裂隙中,看见无数个自己和裴烬在不同的历史里相遇又别离:
梁国城破那日,少年将军用身体为她挡下箭雨;
皇陵深处,守墓人将冰魄刀刺入自己心脏;
还有北境战场上,那个素衣墨发的青年笑着说晚三年……
每一个轮回里,他都用不同的方式死去。而每一次,她都会想起他。
值得吗
邪神的声音从雪中传来。此刻的它不再是黑雾,而是一面巨大的冰镜,镜中映着所有时空的云昭。
你用千年轮回换她一世记忆,冰镜里的画面定格在裴烬第一次死亡的场景,可她终究会忘记你。
云昭伸手触碰镜面。指尖刚碰到寒气,就听见细微的咔嚓声——镜中所有裴烬同时转头,对她说了同一句话:
碎玉可补。
这不是诀别,是约定。
云昭突然明白了。她扯下腕间早已褪色的红绳,轻轻系在冰镜上。绳结扣紧的刹那,所有轮回中的裴烬都化作流光,汇聚成她最熟悉的那个身影。
倾杯为誓。
裴烬的指尖终于真实地触到她的脸。他眼角那粒朱砂痣鲜艳如血,是无数次轮回留下的唯一印记。
冰镜轰然碎裂。邪神的惨叫中,云昭看见真相——
根本没有什么上古邪神。
那不过是初代守墓人剥离的人性,是爱别离、求不得的苦,是千百年来所有守墓人不得不割舍的情感。而裴烬,是唯一一个宁愿承受无尽轮回也不愿遗忘的异数。
这次换我等你。
裴烬的身影开始消散。云昭拼命去抓,却只握住一把雪。雪粒在她掌心化作两枚玉坠——正是当年那对双鱼佩。
现世。
史官颤抖着记录:永和三年冬,帝崩于梅树下,手握双玉而逝。
没人看见,那两枚碎玉在入殓时悄悄合二为一。更没人注意,新栽的梅树梢头,系着根褪色的红绳。
风过时,仿佛有人在轻声哼唱:
碎玉可补,人心难圆。
倾杯为祭,来生……
(全文完)
番外
史册翻过新页的那天,皇城的梅树一夜枯死。
老丞相带着群臣跪在树下,看着那截系着红绳的枯枝在风中断裂。红绳坠地的瞬间,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陛下……白发苍苍的老人颤抖着捧起树下那对合二为一的双鱼佩,玉面上不知何时多了道冰裂纹,恰似一枝寒梅。
无人察觉玉佩深处,有两缕纠缠的光。
三百年后的书院,少年学子指着古籍争论不休。
《梁史》这段定是后人杜撰!哪有人能一剑斩邪神
可民间至今流传着梅魂女帝的传说……
窗外,新栽的梅树突然开了第一朵花。树下立着个素衣男子,眼角一粒朱砂痣鲜红如血。他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轻笑:
晚了三百年。
初雪落满皇城时,古董铺来了位奇怪的客人。
姑娘一袭红衣,盯着柜中那对双鱼佩看了整整一日。掌柜正要打烊,却见她突然落泪。
这玉,她指着那道冰裂纹,是我摔的。
里间传来茶盏坠地的声响。帘子掀开,走出个眼角带痣的年轻掌柜,手中捧着半块梅花酥:
碎玉可补。